沧浪之水 阎真-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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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大街上,想体会一下自己对世界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并不奇怪,都很正常。下夜班的人在等车,高声议论什么。一对恋人手牵手缓缓走过去。洒水车开过来,放着轻柔的音乐。骑单车的人把铃按得飞响,一闪而过。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一长一短,忽然有了一种可怜自己的意思。我并不傻,可就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似的,伸不出头!要说怨谁吧,谁也怨不着。那么怨自己,可自己又错在哪里!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要把自己的头摁下去,摁下去,拼命挣扎着想抬起来,却还要再摁下去摁下去。你不知道是谁在这么用力地摁着你,可他就是死死地摁着不松手。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设想也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越想做点什么,就越没有什么给你做,你越想把腰挺起来,就越叫你挺不起来,心里空荡荡的过了这么几年,根本没在生活中扎下根来,这滋味真不是滋味啊。读书时的理想一点都没有实现,相反,那理想本身倒越来越渺茫越来越抓不住了。剩下的就想做个好人,相信总有公正在时间路口等待吧。现在连这点信念都变得犹豫起来。有谁理解自己,又有什么在等待?连董柳也不愿理解,不愿等待,那么还能指望谁来理解谁在等待?那么还剩下什么?就是眼皮底下那点东西,董柳看见的那点东西。我并不傻,我看得见路在哪里,可是我迈不出去。我实在没有办法如此现实地去设想人生,这实在是太现实也太残酷了。你就是你,在那个时间的瞬间,在那个空间的角落生存着的你,如此而已。这实在是太现实也太残酷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论。可是,我凭什么拒绝,凭什么反抗?我不能回答自己。我需要一种拒绝的理由,一个反抗的支点,我找不到这个支点,这实在是太现实也太残酷了。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天啊,给我一个支点吧。
在大街上这么走着,我看见路边有一个人担着担子,打着手电筒,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是个捡破烂的人。我走过去打招呼说:“师傅,这么晚了还在工作?”他站直身子望我一眼,不理我。我说:“朋友,你这一天能挣多少钱呢?”他望着我犹豫了一下说:“你喊我?”我说:“朋友,我是喊你呢。”他说:“你喊我,朋友?”我说:“朋友。”他说:“有什么事,这里不准翻?”我说:“谁说不准翻?问你这一天能挣多少钱?”他迟疑地说:“多少钱?一口饭钱吧。”我说:“都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呢。”他说:“不干谁给你饭吃?到明天早上就没我的份了,别人来过了。”我说:“很辛苦啊,朋友。不过也好,不要想那么多事。”他凄然一笑说:“好?相声也不是这么说的啊。”我摸摸口袋,想给他一两块钱,却没有带钱出来。我往回走,上楼的时候,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轻松,又自嘲地笑一声,推开了房门。
一波慢慢长大起来,我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变化。以前吧,我也爱他,也挂记着他,可并没有那种入骨入髓的感觉,还觉得董柳那种不可理喻的偏执非常可笑。天下的孩子那么多,怎么可能自己的孩子就集中了一切优点,样样第一?父母用那样的眼光看自己的孩子是没有道理的,可董柳说有道理。我说:“你的道理是没有道理的道理。”现在一波长大起来,我倒悟到了人从自己的立场上去看世界,他其实是不讲道理的。那种没有道理的道理,其实是最深刻的道理,置根于人性深处。由于深刻,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社会的演进而改变,人永远都是人。我看一波吧,怎么看怎么顺眼,连把尿撒在床上了也顺眼。早些时候他在床上爬着想靠近我,嘴里含糊地喊着“爸爸”,可越爬却越往后面去了,急得“哇哇”地叫。我把他抱起来,他就把脸贴在我脸上,这种感觉跟以前硬是不同了。我把这种感觉告诉董柳,她说:“还是个做父亲的呢,儿子都这么大了,才感到儿子是儿子。”我说:“有时候我觉得奇怪,我贡献了什么,就贡献了一条虫吧,那只是亿分之一呢,没想到那条虫就有这么神秘的力量,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不合逻辑,太不合逻辑了。”董柳说:“你根本就不配有这么好的儿子。”她以前说一波这里像我那里像我,连皮肤的质感和脚趾头的形状都像我,我还想着这是一个女人习惯性的说法,现在仔细一观察,可不是真的么。
到九月份,一波快三岁了,该进幼儿园了。从六月份开始,董柳就天天催我,想办法把一波送到省政府幼儿园去。她说:“现在的竞争从幼儿园就开始了,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在最好的环境中成长?我一波他再聪明,也要一个好环境。做父母的没给他一个好环境,那就是失职,就对不起他,等他长大了,怎么跟他说?我一波现在住在这老鼠窝里,我心里就过不去,再把他送到人民路幼儿园去,那我就气死去算了。如果宋娜的强强进了省政府幼儿园,我一波问起来,我心里比刀扎还痛些。”我说:“人民路幼儿园也是人去的,厅里有几个的小孩子进了省政府幼儿园?几十个厅局,人人都往那里钻,怎么钻得进去?我又不是厅长。”岳母说:“大为呀,别的事我们都算了,这件事不是开玩笑的事,关系到一波一辈子。人民路幼儿园?那还不如我在家里带带算了,省政府幼儿园有琴房跳舞房呢,有画画班外国话班呢,比起来人民路差得就不止天上到地下那么远哪。”董柳说:“反正这个任务就交给他这个做父亲的了,看他对儿子的感情。他把这件事办好了,也算我没有白找他一场。”我说:“董柳你把事情提这么高,你是将我的军,多半会将死去的。”她说“我什么都忍了,从来没将过你的军,今天一定要将一次,实在是没有办法。”第二天上班我抽空出来,到省政府幼儿园一看,条件果然好得不得了。小朋友正在排练,准备到市里参加儿童操比赛,一百多个人排在操场上,红衣蓝裤,整整齐齐,真令人羡慕。我想,这样的条件不得奖,那怎么可能?我自己心中也动了,决定竭尽全力去争取。又到人民路幼儿园去看了,倒不像岳母说的那么差,可跟省政府幼儿园实在是没法比。
我想着这件事怎么入手。我不想求人,放不下这张脸,即使舍得放下吧,也想不起有什么人好求的。我打听好了,园长姓陈,我就直接去找她了。陈园长不在,姓钱的副园长接待了我。我把儿子夸成了一朵花,可她根本不感兴趣,打断我说:“你在卫生厅吧?”我说:“省里的卫生厅。”她说:“是在厅里?”我说:“怎么不是,要不我下次拿工作证给你检查。”她说:“厅里很多部门呢,在医政处?”我说:“中医学会,管全省中医方面的事情。”她说:“还有个中医学会,没听说过。”又说:“在中医学会干什么工作?”我说:“全省中医方面的事都管着呢。”她打量一下我说:“全省?不知道。”又说:“要不你下午直接找陈园长。不过我说吧,来了也没什么用。我们对外的名额很少,照顾了关系户,电力局和自来水公司,还有一些,就没剩下几个了。机械厅郭副厅长想把孙子送来,都没搞成。”我说:“我们马厅长的孙女叫渺渺的,在你们这里,托儿班,去年进来的。”她说:“渺渺,不知道,家里有条件的人太多了。”
晚上我把事情告诉了董柳。我说:“郭厅长的孙子都进不去,我们凭什么进得去?一个副园长,冲破了天是个副科级,口气就有那么大,审我审贼样的,真的是个妇科疾病。”董柳说:“她凭什么要帮你的忙,你又凭什么要她帮忙?凭什么?”我说:“那怎么办?”她说:“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前年袁处长的女儿都弄进去了,马厅长我们不去比,袁震海有办法,前面乌龟爬条路,我们后面乌龟跟着爬,你去取取经,总有条缝让我们钻一钻吧,钻那么一下跟不钻那么一下还是不同吧。”这个“钻”字不好听,丑,可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准确、生动。第二天我找了袁震海说:“袁处长,向你取经来了。”他说:“大为,今天有空来视察?”我把事情讲了,他好一会说:“难啊,不是一般的难。”我说:“事情到眼前来了,难怕它也不行,总有条缝钻一钻吧。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操作的,我也跟着操作一下。”他沉吟一会说:“不瞒你说,前年我是转了三个弯才把关系疏通的。我拜了好多码头才摸到线索呢,想起来跟搞特务工作也差不多。”我说:“有什么方便的码头,让我和董柳也去拜一拜。你知道我平时从来不拜人的,事情来了,我也没办法。要是我自己的事,我就放下来了,如今儿子是天王,被逼到墙角了。”他嘿嘿地笑了说:“如今的码头,凭张嘴就拜下来?”我说:“平时我从来不做这些事的,今天事情来真的了,该做也得做,让董柳去做。”他说:“人家不会收你的东西,谁送东西就进去了,那还得了?”我见他绕来绕去不肯说出门径,就说:“那这个码头要怎么拜才拜到点子上?”他说:“事情有这么难,不是随随便便就可解决。线索吧,我告诉了你也没有用。我转了三个弯,前后是五个人,前面是我,后面是陈园长,就这么回事,说清楚了吧。”我直摇头说:“真没想到事情有这么难。”他说:“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太难了。”他说着把文件从抽屉里拿出来,“下次有什么别的事,你只管来找我,这件事呢,实在是太那个了点。”
知道事情难度有这么大,我反而安心了一点。这一段我总是在心里骂自己“枉为人父”,现在却想着:“反正枉为人父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对董柳说:“说来说去小袁他还是不肯帮忙。”她说:“我是小袁我也不帮你的忙,他凭什么要帮你的忙,你又凭什么要他帮忙,凭什么?世界上凡事都有个缘故。笑嘻嘻让了碰扁了鼻子,你是个人物那他敢吗?”我想想董柳说得也对,口里却说:“你这么说把世界说得太阴暗了吧。”她说:“毛主席早就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凭什么要别人爱你,帮你?总要凭点什么,没有空口为凭的事,你凭什么?”我想着这个世界真太现实主义了,一个人总要凭点什么才能跟它打交道。想起来真叫人心里发冷。我说:“也不怪小袁,他走的门路不能见阳光,让你把底细摸了去?”董柳说:“那你的意思是算了?”我说:“说算了吧,实在不甘心,说不算了吧,也只能算了。”董柳慢慢地说:“现在的人都是商人,你往他面前一站,他就用心里那杆秤把你的份量称了,然后决定一种姿态。前几天我问科里的小左知不知道哪里有好裁缝,想请到家里来做几天衣服,她连声说不知道不知道。今天她对史院长的老婆说,你要做衣服,我知道一个好裁缝,我家里的衣服都是她做的,我这几年每年请她两次,冬天一次,夏天一次。小左她都忘记自己前几天是怎么对我说的了。不过我也不必恨她,除非我去恨所有的人。她凭什么帮我,我又凭什么要她帮?”
晚上我忽然想起胡一兵,就对董柳说:“要不给胡一兵打个电话,看他有办法没有?”她说:“他会帮你吗?这也不是一点小事。”我说:“找他就不必问凭什么了吧。”第二天我给胡一兵打了电话,他说:“儿子上幼儿园这事就把你难倒了?又不是上大学。我试一试。”我想起董柳的交待,硬了头皮说:“不是试一试,要尽力办成才好,也让我在董柳面前装扮成个男子汉。”他说:“提到原则上来了,我就去办办吧。”放下电话我心里有点不舒服,给朋友出了这么个难题,这不是我做人的方式。胡一兵他还不知道这个难题有多大呢。再想到他大包大揽的样子,说不定他用什么特殊方式竟把事情办成了,那真叫人喜出望外。三天后胡一兵打电话来说:“大为啊,这一次我在你面前就丢了脸呢,牛皮吹破了,我没想到这么难。陈园长我认识的,我给幼儿园做过节目。这次我说给她们幼儿园做个特别节目,她都没答应我。讲话还气死人呢,说现在对她们的报道太多了。连我她都敢往墙上顶。我干这行这么多年了,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不敢说,顶我的人还没有过。”我说:“我害你吃了个哑巴亏。主要是董柳她天天逼我,不然我也不求你了。只怪我没本事,连自己儿子的事也办不好。”觉得这话不好听,又说:“办不好吧,主要是会钻的人太多了。”他说:“我没想到进个幼儿园比进大学还难。进大学吧,只要他分数过线了,我保证他填哪个学校进哪个学校。”后来董柳知道事情有这么难,也就没再说什么。
九月初我们准备把一波送到人民路幼儿园去。前一天晚上董柳抱着一波去找宋娜,想约着明天一块去。不一会她回来了,也不说话,搂着一波坐在桌边。我坐在床上看书没在意,突然听到有水掉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我注意到桌上的报纸湿了一大块,抬眼发现了是董柳在掉泪。我慌了说:“怎么了?”她把身子扭过去,我扳过来,她又扭过去,鼻子吸了几下,就哭了起来。一波说:“妈妈,好妈妈。”伸了小手给她擦泪。董柳把一波搂得更紧,哭着说:“我的儿子,这么好的儿子,你这么小就命苦,是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到楼上把岳母叫来,又问了好一会,董柳说:“我们还想约人家一起去,我们配不呢,人家才不进那样的幼儿园呢。”我一听心里往下一挫,全身发冷,如掉进冰窟一般,好半天说:“省政府?”董柳眼泪直滴,点点头。
好半天我缓过一口气来说:“想不到丁小槐这家伙还有如此之大的本事!”董柳说:“人家在那个份上,就有哪个本事,不在那份上,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是没本事。”我想一想这几年院子里的孩子,父母在那个份上的,果然都进了省政府幼儿园,不在那个份上的,都进不去。也没有谁去划一条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