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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人气 作者:蒋子龙-第20部分

小说: 人气 作者:蒋子龙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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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房门等着了,简业修一把抱起儿子,儿子的眼里却有一种陌生。他问:“怎么,
不认识爸爸了?”儿子有点不好意思:“认识。”“这回你爸爸是不是有点像个强
盗了?”“强盗都是真正的男子汉!”

  简业修感到儿子非常亲:“哦?我儿子也是真正的男子汉!”

  敏真在卫生间里大声喊叫:“你们爷俩等会儿再亲热,先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简业修松开儿子:“想不想我?”“想。”“我也是,这回我才体会到什么是
想家,什么是想亲骨肉,当意识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们的时候,跟平常出差想家
就不一样了。”“爸,我们想你也跟你出差时想的不一样。”“是啊?宁宁长大了,
是哪本书里有这样的话,灾难使人成熟得快。你的老师知道我被抓走的事吗?”

  “知道。”“同学们知道吗?”“有的知道。”“有人为了这件事欺负你吗?”
“没有。”

  简业修轻舒一口气。敏真又在催促:“你快去洗个澡,饭马上就做好。”

  饭菜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做起来很容易,不大一会儿工夫开始一样一样地往
桌上摆,等到饭菜摆好了,简业修还没有出来。敏真推开卫生问的门,丈夫躺在浴
盆里睡着了,她愣在那儿,眼睛又湿了——今天她的眼泪格外多。她擦了把眼泪,
转身出来对儿子说:“爸爸在里边睡着了,你自己先吃,吃完快去上学。”

  她回到卫生间,脱去自己的衣服,也进到浴盆里,轻轻地给丈夫搓身子,柔柔
地由上到下……

  利用中午吃饭的机会,钟佩终于在餐厅里堵上了袁辉。尽管天气很热,袁辉的
衣着却一丝不苟,鲜亮的短袖衬衣板板生生,新潮领带也系得无可挑剔,白皙秀逸
得有几分女气的脸,熠熠生辉,好像有什么喜事,或是刚从一个授奖场合满载而归,
在热呼呼闹嚷嚷形神松散的人堆里格外招眼。钟佩却不无抱怨:“好几天不见人影
儿,你在忙什么?”袁辉是机灵人,几乎可以说一见区长的神色就知道她心里在想
些什么,一听钟佩开口就能猜到她下面要说些什么,随口应道:“您想问关于平房
改造的事?”“是啊,怎么听不到你的消息?”“都是坏消息,怕您听了不高兴。”

  “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有好消息呐!”

  袁辉转瞬变得愁眉苦脸了:“我把所有能联系上的房地产开发商都找了,一听
说咱这个地方,都摇脑袋,不要说来投资,连来看一看的兴趣都没有。”

  钟佩心实:“别的渠道呢?”“我想起南方的几个特区,在开发初期都得益于
原籍在本地的海外华侨回乡投资,于是我也让公安分局查了一下,看看祖籍是红庙
区的人有没有在海外发了财的……”钟佩苦笑:“结果呢?”袁辉一脸沮丧:“一
个都没有,穷区住穷人,也只有穷亲戚。”

  钟佩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望着袁辉,这家伙似乎是在欺负她,欺负她是个女人对
副手说不出重话来,便临时编出一套花里胡哨的鬼话糊弄她。袁辉见区长现出不悦,
眼睛一眨又想出了新招儿:“区长,如果请人把我们区要改造的平房区规划设计好,
做出模型,印成精美的样本,到香港去招商,说不定会拉来一部分资金。”钟佩讥
讽:“你的脑子可真好使,下午你有什么安排?”

  袁辉反问:“看样子您有了想法?”“我的想法就是到工人新村找最关心平房
改造的人谈一谈,听听他们的意见。”

  袁辉对这种“发动群众、相信群众”的老套子极不以为然。

  躲之惟恐不及:“我已经说好了下午召集建委、房管局、街道办事处三家的中
层以上干部,联合召开个神仙会,看能不能想出点高招。”钟佩喟然叹道:“好吧,
你去开你的神仙会,我去新村。”

  午后,阳光火辣,气温闷热,钟佩满胸气闷来到铁山工人新村——这名字起得
真好!四十多年前刚建村的时候叫“新村”。

  现在旧得不能再旧了,还是叫“新村”。最早的砖墙已经粉化,外面又糊上一
层泥巴,两排房子之间的过道上都搭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屋,高高低低,或圆或方,
所用材料更是五花八门,有砖的,有泥的,有苇帘扎成的,有铁皮组装的……有的
在里面做饭,有的也在里面住人。钟佩直奔新村居民委员会。居委会在新村中部,
占据了两间普通的居民房,门窗大开,里面摆着几张麻将桌,正打得热火朝天,噼
里啪啦,烟气腾腾,真像顺口溜里说的“祖国山河一片麻”呀!轧钢厂退休工人郭
保民,神情郁闷。

  呆坐在居委会门口的阴凉地儿里,钟佩躬身上前:“这不是郭师傅吗?”郭保
民有点愣神儿,一时没反应过来。钟佩笑了:“不认识我了,去年您不是全区的十
大标兵之一吗?在大会上我给您授过奖,过春节的时候还到您的家里去慰问过……”
郭保民呼地站起来:“哎哟,是钟区长,怪我眼拙。”

  钟佩顺手拉个小板凳在他对面坐下来:“今天怎这么闲在?”

  “退休啦。”“看上去还是蛮年轻的嘛。”“不年轻了,一过五十五,就是半
截入土的人啦。”“现在有新说法,三十岁的男人是成品,四十岁男人是精品,五
十岁的男人是极品,六十岁的男人是神品。”

  郭保民忙不迭地摆手:“我是废品,没有事干就等于什么用处都没有了。”钟
佩安慰他:“为国家干了一辈子啦,好好自在几天吧。”“自在不了,天天闲得难
受。”“我也遇到一个大难题,您能出来帮着做点工作吗?”“您有什么指示尽管
吩咐。”“我没有指示,更不敢吩咐,是市政府下了死命令,用五到七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在2000年之前,把全市的危陋平房都改造完,也包括咱们铁山工人新村。”

  “这可是大好事!”郭保民立刻来了精神,可着嗓门一喊,屋里打麻将的人也
停了手,悄悄挤到门口听……钟佩索性就提高嗓门对大家说:“好事可不好办,政
府没有钱,再像以前那样由国家全包起来,盖好新房子分给大家,恐怕是行不通了。
由于咱们这个地段周围都是工厂,地皮不值钱,这些天区里找了不少房地产开发商,
谁也不愿意到这儿来投资……这几天真把我愁坏了,就想跟你们住在新村的人商量
一下,这里住的是地道的产业工人,是历来国家所依靠的对象,也许你们会有好主
意。”

  屋里屋外,没有一个人吭声。沉闷了好一阵子,一个老大妈开口了:“政府说
要改造危陋平房,给我们解决住房困难,又说政府没有钱,这不等于放空炮吗!”
钟佩解释:“这不是放空炮,如果是空炮又何必放呢?又不是老百姓逼政府,是政
府主动提出来要给老百姓改善居住环境。”郭保民说话还带着工人的爽快:“钟区
长,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吧?”钟佩试着先亮一张牌:“我倒是想了两条办法,还没
有考虑成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新村里大部分房子的产权属于企业,我们区里去
做各个企业的工作,你们居委会也发动群众,让大家分头去做自己企业领导的工作,
让各企业都出点钱就好办了,俗话说谁家的孩子谁抱嘛。第二条,叫众人拾柴火焰
高,刚才我跟建行的领导通了电话,他同意我们搞住房储蓄,每家每户多少都有点
存款吧?把这些存款取出来。

  再以住房储蓄的名义存到建设银行去,利息只会高不会低,钱放在国家的银行
里也永远是你的,我们区政府把这笔款贷出来用于平房改造,这就需要居委会做好
说服动员工作,如果大家不把钱存到银行,我们也就无钱可贷了。“郭保民首先表
态:”我看这事不错,大家并没有损失什么嘛。“紧跟着就有人响应:”我说嘛,
区长来了哪能会没有主意……“

  在城厢区政府的小会议室里,也有一批人正为钱发愁。正面墙上映出一张巨大
的投影图像——是全区的行政区划,急需改造的平房区,用红色标出,强烈而醒目。
图像的四周以及其它三面墙上,贴满了各种字体各种颜色大小不等的“钱”字,有
楷书,有草写,有魏碑,有篆体,有的正贴,有的倒挂,有的向东歪。

  有的向西斜……区长顾全德走进来,无法不被墙上的怪景吸引:“这是谁的把
戏?”

  有人眼睛瞄着城厢区房地产管理局局长周原,周原神情怪异地看着顾全德。顾
全德却并不看他,眼睛依然盯着满墙的钱字问:“是咱城厢区政府叫钱给困住了?
还是咱城厢区的干部们都抠着钱边钻钱眼儿、心里想着的眼里盯着的都是钱了?”

  周原三十多岁,精悍外露:“都差不多,这叫急百姓之所急。

  为党为国分忧。“

  顾全德一晃脑袋:“别来空的,急出点道道来了吗?”

  周原倏忽又变得满脸严肃:“墙上的每一个钱字代表一千万,谁找到一条能进
来一千万的渠道,就摘下一个钱字,等到把墙上的钱字都拿掉了,我们区的平房改
造工程就可以启动了。”“这么说还没有人想出一条来钱的道儿?”

  “我有一条道,一下子至少能摘下两面墙上的钱字,就不知区长有没有气魄干?”
周原精神盛壮,咄咄逼人。

  顾全德坐下,右手掌习惯性地揉捏着双膝:“我这个人向来胆子小,但是这几
天把我憋得有点胆子了,除去杀人放火抢银行咱不干,别的道儿都可以试试。”

  “好,有您区长这句话,咱区的平房改造就算拿了!”周原喝了一口水,“这
些天不光是您区长着急,我们也愁得睡不好觉,偏巧现在哪里都是罗锅上山——钱
(前)紧,而我们改造平房所需的钱数又太大。别看老百姓现在哭着喊着叫你给改
造老房子,你真要动他的破房子,他会讹死你,一间小破屋会跟你要一座金銮殿的
价钱,这就是俗话说的,想改造盼改造,改造来了讹改造。到分房子的时候还要更
麻烦,房间小了不行,朝向不满意不行,楼层太高了不行,太低了也不要,非得把
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不可!我们都是多年做群众工作了,这点规律谁心里都跟明镜似
的,别看我们是为群众做好事,到那时候就变成政府欠老百姓的了,我们得求群众,
群众还得把你给骂死。”

  顾全德不耐烦:“你少发牢骚卖关子,快说你来钱的道儿!”

  周原:“所有这些麻烦都可以说是我们政府自找的,困守一个老观念,房子是
国家的,分给百姓住,象征性地收取一点房费,叫只租不卖。这都什么年月了,国
家要这个鸡巴产权干什么?不是累赘嘛!叫我说反个个,来个只卖不租。我拆房子,
给你拆迁费,等我盖好了新楼,你用钱来买我的房子。我的钱从这个口袋出去,从
那个口袋收回来。当然,在这一出一进的过程中我们也还得往里搭钱,搭的这个数
目就小多了,我周原就能筹措。关键是只要我们下了这个决心,房地产开发商们不
请就会找上门来……”

  顾全德猛一拍桌子,大家吓了一跳。沉了好半天,顾全德才开口:“周原呐,
你这回可是立大功了!”他从口袋翻出二十块钱,交给身边一个年轻小伙子,“去
买个西瓜,大家降降温,然后好好商量一下。”

  通讯员将一沓报纸放到常以新的办公桌上,副书记立刻放下手里的材料,打开
当天的《梨城日报》,第一版头条位置有一张卢定安的大照片:《滨海新区——梨
城的希望》。他顺手又从桌子角上拿过几份《梨城日报》,这显然是他特意留出来
的,在桌上摊开,每张报的头版上都有卢定安的照片:身穿雨衣在河堤上视察汛情
;听夏尊秋的讲课;在医院慰问煤气中毒者;在铁山工人新村的大棚子里召开危陋
平房改造的现场会……每张卢定安照片的旁边都有用红笔画的大问号。常以新一只
手抓挠着刚刚刮完的泛着青光的下巴,表情疑忌,眼睛眨巴着,另一只手抄起电话。

  他懒得浪费时间自己查号摁码,就让交换台的接线员立刻找到宣传部长胡光,
请他马上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胡光正在一个小型会议上,听到副书记传唤立马赶过
来了,他年近60,相貌古怪,尖下颏、尖嘴、尖鼻头、瘪腮、瘪耳、瘪眼窝,神情
紧张,小心翼翼,大概是副书记的脸色吓着他了。不等他把气喘匀,常以新就阴着
脸发问了:“胡部长,你每天看《梨城日报》吗?”

  “看哪,每天都看……”本来心里就打鼓的胡光变颜变色,声音又尖又细,还
是一副公鸭嗓。常以新觑着眼盯紧胡光那张老女人般的脸:“那你发现有什么问题
没有?”

  胡光仍是不得要领:“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呀……”

  常以新指指桌上摊开的报纸:“再仔细看看,特别是近一两个月的《梨城日报
》,它是我们市委的机关报,是党的喉舌,可你们把它办得只见政府,不见市委,
突出个人,不见组织,有些事情市委还没有讨论过,比如平房改造的问题,报纸上
就大肆宣传,这要把全市人民引导到哪里去?来书记谦虚宽厚,不愿意批评我们,
但我们的脑瓜也不能太迟钝啊!”胡光恍然大悟,汗也随着下来了:“我查一查,
立刻改正!”

  查一查——是他的口头语,一出事就查一查,经常地要查一查。这年头大气污
染严重,普通人的喉舌还最容易出毛病了,何况是党的喉舌?电视、报纸天天让他
悬心吊胆,哪敢掉以轻心!

  这一段时间他还在转脑筋,从宣传部退下来以后还指望常以新能让他到市政协
或人大去当个常委或委员什么的……常以新又提醒他:“你查什么?不要又查出一
堆闲言碎语,以为是市委和市政府争版面儿。不必打市委的旗号,就以你宣传部的
名义去端正办报方向。”

  “是,我明白。”胡光诺诺,他还没有坐下就又退出了副书记的办公室。

  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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