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 下册-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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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晚钟鼓夫山中之钟鼓,即军中之号令,天中之雷霆也。电雷一奋,则百谷草木皆甲坼;号令一宣,则百万齐声,山川震沸。
山中钟鼓,亦犹是也。未鸣之前,寂寥无声,万虑俱息;一鸣则蝶梦还周,耳目焕然,改观易听矣。纵有杂念,一击遂忘;纵有愁思,一捶便废;纵有狂志悦色,一闻音声,皆不知何处去矣。不但尔山寺僧众然也,远者近者孰不闻之?闻则自然悲仰,亦且回心易向,知身世之无几,悟劳攘之无由矣。
然则山中钟鼓所系匪鲜浅也,可听小沙弥辈任意乱敲乎?
轻重疾徐,自有尺度:轻则令人喜,重能令人惧,疾能令人趋,徐能令人息,直与军中号令、天中雷霆等耳,可轻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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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曰远近之所望而敬者,僧之律行,然声音之道原与心通,未有平素律行僧宝而钟鼓之音不清越而和平也。既以律行起人畏敬于先,又听钟鼓和鸣于清晨良霄(宵)之下。时时闻此,则时时熏心;朝朝暮暮闻此,则朝朝暮暮感悦。故有不待入门礼佛见僧而潜修顿改者,此钟鼓之音为之也,所系诚非细也。不然,我之撞钟击鼓,如同儿戏,彼反怒其惊我眠而聒我耳,反令其生噪心矣。
一、早晚守塔封塔后即祀木主,以百日为度,早晚俱烧香,唯中午供饭一盏,清茶一瓯,豆豉少许,上悬琉璃。我平生不爱人哭哀哀,不爱人闭眼愁眉作妇人女子贱态。丈夫汉喜则清风朗月,跳跃歌舞,怒则迅雷呼风,鼓浪崩沙,加三军万马,声沸数里,安得有此俗气,况出家人哉!
且人生以在世为客,以死为归。归家则喜而相庆,亦自谓得所而自庆也,又况至七八十而后归,其为庆幸,益以无涯,若复有伤感者,是不欲我得所也,岂出家人之所宜乎?古有死而念佛相送,即今人出郭作歌送客之礼,生死一例。苟送客而哀兴,岂不重难为客耶?客既不乐,主人亦何好也?是以再四叮咛,非怕汝等哭也,恐伤我归客之心也。唯当思我所嗜者。我爱书,四时祭祀必陈我所亲校正批点与纂集抄录之书于供卓之右,而置常穿衣裳于供卓之左,早陈设,至晚便收。每年共十二次祭祀,虽名为祭祀,亦只是一饭一茶一少许豆豉耳。但我爱香,须烧好香;我爱钱,须烧好纸钱;我爱书,须牢收我书,一卷莫轻借人,时时搬出日头晒晒,干便收讫。虽庄纯甫近来以教子故,亦肯看书,要书,但决不可与之。且彼亦不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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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纵或于别处闻知我死而来,亦不可与以我书。
李四官若来,叫他勿假哭作好看,汝等亦决不可遣人报我死,我死不在今日也。自我遣家眷回乡,独自在此落发为僧时,即是死人了也,已欲他辈皆以死人待我了也,是以我至今再不曾遣一力到家者,以谓已死无所用顾家也。故我尝自谓我能为忠臣者,以此能忘家忘身之念卜之也,非欺诞说大话也。不然,晋江虽远,不过三千余里,遣一僧持一金即到矣,余岂惜此小费哉?
不过以死自待,又欲他辈以死待我,则彼此两无牵挂:出家者安意出家,在家者安意做人家。免道途之劳费,省江湖之风波,不徒可以成就彼,是亦彼之所以成就我也。何也?彼劳苦则我心亦自愁苦,彼惊惧则我心亦自疑惧;彼不得安意做人家,我亦必以为使彼不得做人家者我陷之也。
是以不愿遣人往问之。
其不肯遣人往问之者,正以绝之而使之不来也。
庄纯甫不晓我意,犹以世俗情礼待我,今已到此三次矣。
其家既穷,来时必假借路费,借倩家人,非四十余日不得到此,非一月日不好遽回,又非四五十日未易抵家。审如此,则我只宜在家出家矣,何必如此以害庄纯甫乎?
故每每到此,则我不乐甚也,亦以使之不敢复来故也。
既不肯使之来此,又岂肯遣人往彼乎?
一向既不肯遣人往彼,今日又岂可遣人往彼报死乎?
何者?
总之,我死不在今日也。
我死既不在今日,何谓封塔而乃以死待我也?则汝等之当如平日又可知也。待我如平日,事我如生前,言语不苟,行事不苟,比旧更加谨慎,使人人咸曰龙湖僧之守禁戒也如此,龙湖僧之不谬为卓吾侍者也又如此,其为喜悦我也甚矣,又何必以不复见我为苦而生悲怆也?我之形虽不可复见,而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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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开卷即在矣。读其书,见其人,精神且千万倍,若彼形骸外矣,又何如我书乎?况读其豫约,守其戒禁,则卓吾老子终日对面,十目视之无有如其显,十手指之无有如其亲者,又何必悲恋此一具瘦骨柴头,以为能不忘老子也耶?
勉之戒之!
我初至麻城,曾承庵创买县城下今添盖楼屋所谓维摩庵者,皆是周友山物,余已别有《维摩庵创建始未》一书寄北京与周友山矣。中间开载布施事颇详悉,其未悉者又开具缘簿中,先寄周友山于川中。二项兼查,则维摩庵布施功德主,亦昭昭可案覆而审,不得没其实也。
《创建始末》尚有两册:一册留龙湖上院为照;一册以待笃实僧能坚守楼屋静室者,然后当友山面前给与之。世间风俗日以偷薄,不守本分,虽百姓亦难,何况出家之者。谨守清规,莫乱收徒众以为能!纵不能学我一分半分,亦当学我一厘两厘,何苦劳劳碌碌,日夜不止也。在家之人,尚为有妻儿亲眷等,衣食人情,逼迫无措,我出家人,一身亦不曾出一丁银米之差,若不知休,非但人祸,天必刑之,难逃免也。周友山既舍此庵,不是小事。
此庵见交银七十二两与曾、刘二家矣,可轻视之欤!
夫友山之所以敬我者,以我稍成一个人也。我之所以不回家,不他往者,以友山之知我也。
我自幼寡交,少知游。
稍长,从薄宦于外,虽时时有敬我者,然亦皮肤粗浅视我耳;深知我者无如周友山。故我不还家,不复别往寻朋友也,想行遍天下,亦只如此已矣,且友山非但知我,亦甚重我。夫士为知己死,何也?知己之难遇也。今士子得一科第,便以所取座主为亲爷娘,终身不能忘;捉学官取之为案首,即以提学官为恩师,事之如事父兄:以其知己也。以文相知,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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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况心相知哉!故天下未有人而不喜人知己者,则我之不归家又可知矣。今世不察,既以不归家病我,家中乡里之人,又以不归家为我病。我心中只好自问自答,曰:“尔若知我,取我为案首,我自归矣,何必苦劝我归也。”然友山实是我师,匪但知我已也。彼其退藏之密,实老子之后一人,我自望之若跂,尤不欲归也。尔等谨守我塔,长守清规,友山在世,定必护尔,尔等保无恐也。
刘近城是信爱我者,与杨凤里实等。
梅澹然是出世丈夫,虽是女身,然男子未易及之,今既学道,有端的知见,我无忧矣。虽不曾拜我为师,——彼知我不肯为人师也——然已时时遣人走三十里问法,余虽欲不答得乎?彼以师礼默默事我,我纵不受半个徒弟于世间,亦难以不答其请,故凡答彼请教之书,彼以师称我,我亦以澹然师答其称,终不欲犯此不为人师之戒也。呜呼!不相见面相师,不独师而彼此皆以师称,亦异矣!
于澹然称师者,澹然已落发为佛子也,于众位称菩萨者,众位皆在家,故称菩萨也,然亦真正是菩萨。家殷而门户重,即亲戚往来常礼,亦自无闲旷之期,安得时时聚首共谈此事乎?不聚而谈,则退而看经教,时时问话,皆有的据,此岂可以好名称之!夫即使好名而后为,已是天下奇男子所希有之事,况实在为生死起念,早晚唯向佛门中勤渠拜请者乎?
敬之敬之!亦以众菩萨女身也,又是有亲戚爱妒不等,生出闲言长语,不可耳闻也,犹然不一理会,只知埋头学佛道,作出世人,况尔等出家儿,并无一事,安可不究心,安可不念佛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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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西方诀,最说得亲切,念佛求生西方者,须知此趣向,则有端的志气矣。不然,虽曰修西方,亦是一句见成语耳。故念佛者定须看通了西方诀,方为真修西方之人。夫念佛者,欲见西方弥陀佛也。
见阿弥陀佛了,即是生西方了,无别有西方可生也。见性者,见自性阿弥陀佛也。见自性阿弥陀佛了,即是成佛了,亦无别有佛可成也。故修西方者,总为欲见佛耳,虽只得面见彼佛阿弥陀,然既常在佛之旁,又岂有不得见自己佛之理耶?时时目击,时时耳闻,时时心领而意会。无杂学,无杂事,一日听之,百日亦听之;一劫伴之,百万劫亦与之伴:心志纯一,再无别有往生之想矣,不成佛更何待耶?故凡成佛之路甚多,更无有念佛一件直截不磋者;是以大地众生,咸知修习此一念也。然问之最聪明灵利肯念佛者,竟无一人晓了此意,则虽念佛何益?既不以成佛为念,而妄谓佛是决不可成之物,则虽生西方,欲以奚为?
纵得至彼,亦自不肯信佛言语,自然复生别想,欲往别处去矣,即见佛犹不见也。故世之念佛修西方者可笑也,决万万无生西方之理也。
纵一日百万声佛,百事不理,专一如此,然我知其非往生之路也,须是发愿欲求生西方见佛,而时时听其教旨,半言不敢不信,不敢不理会,乃是求往生之本愿正经主意耳。以上虽说守塔事,而终之以修净土要诀,盖皆前贤之所未发,故详列之,以为早晚念佛之因。
一、感慨平生善因等众菩萨,见我涅槃,必定差人来看。夫诸菩萨甚难得,若善因者,以一手面综数产,纤悉无遗;以家妇而养诸姑,昏嫁尽礼。不但各无间言,亦且咸得欢心,非其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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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真心孝友,安能如此?我闻其才力、其识见大不寻常,而善因固自视若无有也。时时至绣佛精舍,与其妹澹师穷究真乘,必得见佛而后已。故我(犹)
(尤)真心敬重之。此皆尔等所熟闻,非千里以外人,百年以远事,或出传说未可信也。
尔等但说出家便是佛了,便过在家人了。
今我亦出家,宁有过人者,盖大有不得已焉耳,非以出家为好而后出家也,亦非以必出家乃可修道然后出家也。在家不好修道乎?缘我平生不爱属人管。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属人管了。幼时不必言;从训蒙师时又不必言,既长而入学,即属师父与提学宗师管矣;入官,即为官管矣。弃官回家,即属本府本县公祖父母管矣。来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摆酒席;出轴金,贺寿旦。
一毫不谨,失其欢心,则祸患立至,其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宁飘流四外,不归家也。其访友朋求知已之心虽切,然已亮天下无有知我者;只以不愿属人管一节,既弃官,又不肯回家,乃其本心实意。特以世人难信,故一向不肯言之。然出家遨游,其所游之地,亦自有父母公祖可以管摄得我。故我于邓鼎石初履县时,虽身不敢到县庭,然彼以礼帖来,我可无名帖答之乎?是以书名帖不敢曰侍生,侍生则太尊己;不敢曰治生,治生则自受缚。
寻思四字回答之,曰“流寓客子”。夫流寓则古今时时有之,目令郡邑志书,称名宦则必继之以流寓也。名宦者,贤公祖父母也;流寓者,贤隐逸名流也。有贤公祖父母,则必有贤隐逸名流,书流寓则与公祖父母等称贤矣。宦必有名乃纪,非名宦则不纪,故曰名宦。若流寓则不问可知其贤,故但曰流寓,盖世未有不是大贤高品而能流寓者。晦庵婺源人,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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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焚书
身延平;苏子瞻兄弟俱眉州人,而一葬郏县,一葬颍州。不特是也,邵康节范阳人也,司马君实陕西夏县人也,而皆终身流寓洛阳,与白乐天本太原人而流寓居洛一矣。孰谓非大贤上圣而能随寓皆安者乎?是以不问而知其贤也。然既书流寓矣,又书客子,不已赘耶?盖流而寓矣,非筑室而居其地,则种地面食其毛,欲不受其管束又不可得也。
故兼称客子,则知其为旅寓而非真寓,如司马公、邵康节之流也。去住时日久近,皆未可知,县公虽欲以父母临我,亦未可得。既未得以父母临我,则父母虽尊,其能管束得我乎?
故兼书四字,而后作客之意与不属管束之情畅然明白,然终不如落发出家之为愈。盖落发则虽麻城本地之人亦自不受父母管束,况别省之人哉!
或曰:“既如此,在本乡可以落发,又何必麻城?”噫!
我在此落发,犹必设尽计校,而后刀得临头。邓鼎石见我落发,泣涕甚哀,又述其母之言曰:“尔若说我乍闻之,整一日不吃饭,饭来亦不下咽,李老伯决定留发也。且汝若能劝得李老伯蓄发,我便说尔是个真孝子,是个第一好官。”呜呼!
余之落发,岂容易哉!
余唯以不肯受人管束之故,然后落发,又岂容易哉!
写至此,我自酸鼻,尔等切勿以落发为好事,而轻易受人布施也!
虽然,余之多事亦已极矣。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尽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为县博士,即与县令、提学触;为太学博士,即与祭酒、司业触。如秦,如陈,如潘,如吕,不一面足矣。司礼曹务,即与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高、殷皆入阁,潘、陈、吕皆入阁,高之扫除少年英俊名进士无数矣,独我以触迕得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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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亦人杰哉!最苦者,为员外郎,不得尚书谢、大理卿董并汪意。谢无足言矣,汪与董皆正人,不宜与余抵。然彼二人者皆急功名,清白未能过人,而自贤则十倍矣,余安得免触耶?
又最苦而遇尚书赵。
赵于道学有名。
孰知道学益有名,而我之触益又甚也?
最后为郡守,即与巡抚王触,与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