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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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唉,房间明天到期,因此他想让我留下。他今晚回去。”
“那么你打算去雪菲尔德吗?”
“是的。”
“身子这样能干活吗?”
“我要开始工作了。”
“你真的找到工作了?”
“不错——星期一开始。”
“看起来你还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
她又向窗外望了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在雪菲尔德有寓所吗?”
“有”
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窗玻璃让淌下的雨水弄得模糊不清。
“你能应付得了吗?”她问。
“我想能行。我总得工作呀!”
保罗回来时,他们正好都沉默着。
“我四点二十分就走。”他进来时说。
没有人回答。
“你最好还是把靴子脱了,”他对克莱拉说,“那儿有我的一双拖鞋。”
“谢谢你。”她说,“我的脚没湿。”
他把拖鞋放在她脚边,她理也没理。
保罗坐下。两个男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带着绝望的神情。不过,道伍斯这
时倒显得比较安心,仿佛一切都由天定。保罗则在强打精神。克莱拉心里暗暗想,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这么渺小卑鄙。他仿佛尽量想把自己缩小到最小的范围内。当
他忙来忙去安排着和坐在那儿谈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有点虚伪和很不自然。她
悄悄地观察着他,心里暗说:这个人反复无常。他有他的好处,他热情洋溢,当心
情好时可以让她饱尝到浓厚的生命的乐趣。但现在他却渺小而卑鄙,他毫无稳定性
可言。她的丈夫呢,则比他更有男性的自尊心。不管怎么样,她的丈夫总不会随波
逐流的。她觉得保罗身上有种转瞬即逝的、飘飘忽忽的虚伪造作的东西,他永远不
会为任何一个女人提供一个坚实可靠的立脚之地。尤其让她瞧不起的是他那竭力畏
缩,使自己变得渺小的神情。她丈夫至少还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被打败了就屈服。
可是保罗却绝不会承认自己被打败。他会东躲西藏、徘徊不定,让人越来越觉得他
渺小。她瞧不起他,然而她却看着他而不是道伍斯。看起来,他们三个人的命运都
系在他手里。她因此而恨他。
她现在似乎对男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知道他们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她不
再像以前那样怕他们了,自信心增强了。他们并不像她过去想象中的那种卑劣的自
大狂,了解到这一点使她顿感欣慰。她明白了很多——她想要明白的几乎全都明白
了。她的生活一直很不幸,现在也依然不幸,不过她还能忍受。总之,如果他走了,
她也并不感到难过。
他们吃了晚饭,一起围着炉火喝着酒吃着果仁。大家都嘻嘻哈哈地闲聊着。可
克莱拉却意识到保罗正在退出这个三角关系,好让她仍旧自由地跟丈夫一起过日子,
这让她很恼火。说到底,他是个卑鄙小人,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就把她打发回去。
她记不得自己是否也曾得到过她想要的,而且在内心深处,也确实希望被打发回去。
保罗觉得孤单而精疲力竭。过去,他母亲曾给他真正的做人的力量。他爱过她,
实际上,过去是母子俩合力对付这个世界。现在她上了天堂,永远地给他留下一段
人生的空白,他的生命正透过这撕破的面纱裂缝慢慢地飘走,仿佛是在被拖向死神。
他希望有人能主动帮帮他,他害怕随着他那慈爱的母亲的死,自己也会靠近死神。
面对这件大事,他对其他不太重要的东西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克莱拉是无法替
代他去支撑这些的,她需要他,可是却并不理解他。他感觉她需要的是那种有成就
的男人,而不是内心充满苦恼的真正的他。要接纳真正的他,她受不了,他也不敢
给她。她对付不了他,这让他感到羞愧,一方面因为自己陷于困境,没有活下去的
信心而感到羞愧,另一方面则因为没有人能收留他。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自
己在这个世界里微不足道,于是他把自己越缩越小。他不想死,也不甘心屈服,可
他也不怕死。如果没有人帮助他,他就一个人生活下去。
道伍斯本来已经被迫走上了绝路,直到他害怕为止。他可以一直走到死亡边缘,
躺在死亡线上,往死亡的深谷里张望。后来,他害怕了、胆怯了,不得不往回爬,
像个接受施舍的乞丐。依克莱拉看来,这里面多少有几分崇高,至少他承认自己被
打败了,不管怎么说,他希望自己被收回。为了他,她可以这样做。
三点钟了。
“我要乘四点二十那趟车。”保罗又对克莱拉说,“你也那个时候走还是再晚
一点?”
“我不知道。”她说。
“七点一刻时我要跟父亲在诺丁汉姆见面。”他说。
“那我晚点再去吧。”她答道。
道伍斯突然抽搐了起来,好像被人扭伤了一般。他望着大海,却仿佛什么都没
有看见。
“角落里有几本书,”保罗说,“我已经看完了。”
大约四点钟时,他起身走了。
“不久,我会再见你们的。”他边握手边说。
“希望这样。”道伍斯说,“也许——有一天——我能把钱还给你,只要……”
“你等着瞧吧,我会来找你要的。”保罗大笑起来,“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身无
分文的。”
“哎——好吧……”道伍斯说。
“再见。”他对克莱拉说。
“再见!”她说,朝他伸出手去。接着他又看了他最后一眼,默默不语,觉得
有些羞愧。
他走了。道伍斯和妻子重新坐了下来。
“这种天气出门真糟糕。”道伍斯说。
“是的。”她应了一声。
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通,一直聊到了天黑。房东太太端来了菜。道伍斯像丈
夫那样不等人说就把椅子拖到桌前。然后他谦恭地坐在那里等着,她则像妻子一样,
理所当然地侍候起他来。
喝完茶,已经快六点了。他走到窗前,外面漆黑一片,大海在咆哮着。
“还在下雨。”他说。
“是吗?”她应道。
“今天晚上你不走了吧?”他有些吞吞吐吐地问。
她没有回答。他等待着。
“这么大的雨,我是走不了。”他说。
“你想让我留下吗?”
她问。
他那抓着深色窗帘的手抖个不停。
“是的。”他说。
他还是背对着她。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他松开窗帘,转过身来,犹
犹豫豫地面对着她。她背着双手站在那儿,脸上带着那种忧郁而又迷茫的神情望着
他。
“你要我吗?巴克斯特?”
他嘶哑地答道:
“你想回到我身边吗?”
她呜咽了一声,举起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拥到身边。他把脸俯在她肩上,
紧紧地抱住了她。
“让我回来吧。”她心醉神迷地低声说:“让我回来吧!”她用手指理着他那
细密的黑发,仿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把她楼得更紧了。
“你还要我吗?”他语不成声地喃喃地说。
第十五章 孤魂逍遥
克莱拉跟着她丈夫回到了雪菲尔德,从那以后,保罗就很少再见她。沃尔特·
莫瑞尔也似乎就听任自己湮没在这痛苦之中,可他还要一如既往在痛苦中挣扎着活
下去。连接父子俩人的纽带,只是彼此想到一定不能让对方陷入的确无法过下去的
困境,再也没有别的感情了。由于家里再也没有人守着,父子俩都无法忍受家里的
这种空旷寂寞,保罗索性搬到诺丁汉郡去住,莫瑞尔也住到贝斯伍德的一位朋友家
去了。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仿佛一切都破碎崩溃了。他不能再画画。母亲临终那天
他完成的那幅画成了他最后的作品——他对那幅画还比较欣赏。工作时也没有克莱
拉陪伴。回家后,他再也不愿拿起画笔了。似乎母亲的死带走了他的一切。
于是,他老是在城里四处瞎逛,跟他认识的人一起喝酒厮混。他厌倦了这种日
子。他跟酒吧的女招待打情骂俏,无论碰见任何女人他都随便调笑几句,不过,他
的眼神却总是那么忧郁和焦虑,好像在寻求着什么。
一切都显得与往日不同,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人们似乎没有理由在大街上行
走。房屋似乎没有理由在阳光下挤在一起,这些东西似乎没有理由占据空间,应该
让世界就这么空着。朋友们跟他说话时,他听见声音,也能回答别人,可是他却不
明白为什么说话时会发生那种嘈杂的声音。
只有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在工厂拼命地干活时,他才恢复了本性。也
只有干活时他才能真正地忘记一切,在那时,他仿佛没有意识,头脑里空空如也。
但工作也有干完的时候,他很伤心,觉得万事万物都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第一场
雪飘飘扬扬地下着,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他看见了那些小小的晶莹的雪片飞舞。这
在过去,雪花会引起他最生动强烈的激情,但现在它们已经失去任何作用了。雪花
刚飘下来就融化了,只剩下原来的空间。夜晚,高大朗亮的电车一路开来,他也觉
得很奇怪,这些电车为什么老是这么不厌其烦地开来开去呢?他问这些高大的电车:
“为什么不辞劳苦地往特伦特桥开去?”似乎它们并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存在。
最起初的东西是夜里的那一片漆黑。在他眼里,黑暗是十全十美的,能够让人
理解,也能让人安宁平静,他可以毫无忧虑的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忽然之间,他
脚边的一张纸随风飘去,沿着人行道吹跑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笔直,两个
拳头紧握着,心里煎熬着痛苦。似乎又看见母亲的病房,又看见母亲,又看见母亲
的那双眼睛。他曾经不知不觉地跟母亲生活在一起,陪伴着她。这随冈飘零的纸片
提醒他她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他曾经跟母亲相依相守。他希望时光永驻,这样他
就可以又跟母亲在一起了。
日子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了。可是在保罗看来,世界成了混沌一片,
他简直分不清今天和昨天,这星期和上星期,此处与彼地,什么都分不清楚,什么
都认不出来了。他常常整小时地出神,记不清自己做了些什么事。
一天晚上,他回到住处时已经相当晚了。炉火奄奄一息,所有的人都睡了。他
添了一点煤,朝桌子上看了一眼,决定不吃晚饭。于是,他就坐在扶手椅上,房里
一片寂静。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那淡淡的烟袅袅地向烟囱飘去。突然,两只耗
子心凉胆颤地钻了出来,吃着掉在地下的面包屑。他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这一
切。教堂的钟声“当当”地响了两下。远远传来了货车在铁路上发出的刺耳的哐当
哐当声。起初,货车也不远,依然在它们原来的地方。不过,他到底身处何方呢?
时间不停地逝去。两只小耗子胆大起来,竟猖狂地在他拖鞋边蹿来蹿去。他纹
丝不动地坐在那儿。他不想动,什么也不想,这样似乎过得轻松些,没有百事烦心。
然而,他的意识又在不停地机械地活动着,时不时地促使他冒出这样的话。
“我在干什么?”
他在自我麻醉的恍惚状态下,自问自答。
“在自杀。”
接着,一股模糊而有力的感觉立即告诉他,这样不对,一会儿之后,突然又问
道:
“为什么不对?”
又没有回答,但他胸膛里却有一股火热的执着阻止他自寻绝路。
街上传来一辆沉重的双轮马车当啷当啷驶过的声音,突然,电灯灭了,自动配
电机的电表格嗒响了一声,他没有反应,就那么坐着直愣愣地望着前方。那两只耗
子急匆匆地逃走了。黑沉沉的屋里只有炉火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
接着,更加机械、更加清晰的内心的对白又开始了。
“她死了。她一辈子挣扎着——全是为了什么呢?”
这就是他绝望地想随她而去的原因。
“你活着。”
“她没活着。”
“她活着——就在你心里。”
突然,他对这个思想负担感到厌倦。
“你一定得为她而继续活下去。”他内心说。
不知什么东西,总让他觉得很别扭,仿佛让他无法振作起来。
“你一定得把她的生活和她生前所做的一切继承下来,继续下去。”
可他并不想这么做,他想放弃这一切。
“但你可以继续画画,”他的意志说,“或者你可以有个后代,这两者都是她
所努力要做的。”
“画画又不是生活。”
“那就活下去吧。”
“跟谁结婚呢?”这个让他痛苦的问题又来了。
“尽你最大的努力去找吧。”
“米丽亚姆?”
不过他对这些没有信心。
他突然站起身,上床去睡觉。走进卧室,他就关上房门,紧握拳头站在那儿。
“妈妈,我亲爱的……”他开始说,似乎竭尽他心灵的全部力量。说着他又停
下,不愿说下去。他不愿承认自己想去死,想去结果自己的生命;他不愿承认自己
被生活打败了,也不愿承认死亡打败了他。他径直走上去睡觉,很快他便酣然入梦,
梦境中无忧无虑。
好几个礼拜就这样飞逝过去。他依旧孤独地生活着,内心犹豫不决,一会儿决
意要去死,一会儿又想顽强地活。真正让他痛苦的是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话
可说,自己不再是自己。有时他像疯子一般在大街上狂奔;有时候他的确疯了,仿
佛看见了什么东西时隐时现,折腾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刚要了一杯酒,正
站在酒馆里的酒柜前,突然,一切仿佛都向后退去,飘然离开了他,他远远地看见
那酒吧女招待的脸,看见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什么的酒徒,看见红木酒柜上自己的酒
杯。仿佛有一层什么东西横隔在他与这些之间,可望而不可及,他也不想接近这些,
也没有心思再浅酌低饮。于是,他突然转身出去。站在门槛上,看着那华灯初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