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5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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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是模棱两可:也许是吧,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混世魔王蔡东变成一名政治犯完全是个奇迹,因为他的人生轨迹与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和思想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老邓纠正我说:是卫眼镜影响了他。他崇拜老卫,就像崇拜圣人。老卫有句名言,不是枪杆子打天下,而是思想打天下。事实上他们不仅成为志同道合的战友,还结拜兄弟,成为金兰之交。
我只好目瞪口呆。
三十多年前,监狱看守宫齐第一次被人领到政治犯卫眼镜面前,他看见这个被称作“理论家”的北京知青伫立在黑暗的大幕深处,他的身后并排站立着许多知青犯人,他们人数众多,看上去像一堵墙。理论家的声音就是墙的声音,他断断续续地对宫齐说:你的任务是……帮助……越狱。
5、败露
宫齐倒下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选择比战斗更加艰难,战斗是杀开血路,选择却是站在三岔路口,无论倒向哪一边都意味着背叛。
对宫齐来说,帮助犯人越狱是一个新课题,监狱看管严密,即使夜里放走犯人也难保不被发现。守备队装备精良,一旦拉响警报,他们等于自取灭亡。
两天之后,病床上下来的看守宫齐形同枯槁。
夏队长亲自来向病人嘘寒问暖,他的身后跟着那对过早失去母爱的双胞胎姐妹。小姐妹手中拎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小瓦罐,瓦罐里盛着味道鲜美的酸笋鱼汤。宫齐知道,小鱼是小姐妹从山沟里捉来的,酸笋是队长向寨子老百姓买的,这不是人间真情是什么?在远离父母亲人的金三角,一切关爱、温暖和真情难道不值得好好珍惜吗?他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滚下来,鱼汤几乎打垮知青看守的内心防线。许多年后老邓反复对我说:夏队长是个好长官,他待我情同手足,后来发生的事我一点也不怪他。
战士宫齐的精神反常没有逃过夏队长的火眼金睛,长期革命战火的考验使得守备队长随时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他像一架机器,忠于职守,爱憎分明。爱护同志就是决不宽恕敌人。夏队长不动声色地将宫齐监视起来,而心怀鬼胎的中国知青对此毫无察觉。很快案情有了重大进展,有人发现宫齐利用当值机会同犯人接触,还偷偷递进去一包可疑的东西。经突击搜查,牢房里查出军用刺刀和锯条,可以肯定这是一起内外勾结准备越狱的重大犯罪事件。
夏队长一面下令采取紧急措施,将有重大作案嫌疑的看守宫齐看管起来,一面连夜派人向上级报告。
6、“强巴”
“强巴”是老知青王永强的绰号。
“强巴”是当时家喻户晓的国产电影《农奴》里的藏族主人公,因为从小饱受农奴主压迫,被迫不许说话,强巴遂变成一个哑巴。王永强不是西藏农奴,但是他与强巴的共同特点都是不喜欢说话,所以许多人都认为王永强是个沉闷和乏味的人,他就变成守备队里的“强巴”。
强巴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饥饿。他因为饥饿所以瘦,因为太瘦才被派到后方看守监狱,免除长途行军和冲锋陷阵的劳苦。他抱着一杆枪,头上扣一顶军帽,整天枯坐在哨位上,看上去像个以假乱真的稻草人。但是强巴食量却很惊人,有次守备队弄回一些野菠萝,野菠萝表面埋伏着许多有毒的刺眼,他一口气吞下整整十个,直到这个闷声不响的中国知青满口流血手脚抽搐,才被人们赶紧弄去抢救。
关于强巴的来历谁也不清楚,他像头孤独的动物,形影相吊,踽踽独行。但是强巴对本职工作还是高度负责的,有次押着犯人外出劳动,一个犯人以为哨兵睡着了,企图偷偷逃走,等他快要溜过哨兵跟前,他赫然看见哨兵眼睛睁着,里面射出两把刀。
嫌疑犯宫齐关进禁闭室,形势急转直下。经验丰富的夏队长采取紧急措施,取消犯人外出劳动和放风,白天哨兵也由单岗加为双岗。而一旦上级派出的特派员赶到,这些蠢蠢欲动的反革命分子就死到临头了。没有人怀疑,一切越狱犯必须为自己的阴谋付出最大代价。
时间在寂静中悄悄流逝,一团火红的夕阳慢慢西坠,随着窗户影子拉长,已经绝望的宫齐听见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他像一只关进笼子的动物,除了等死还有什么希望呢?在这片锈蚀般的寂静中,只有哨兵脚步始终不疾不慢,时远时近,像踩在人的心头上。
忽然窗口一暗,哨兵大声呵斥谁:你这个反动派!死到临头还不知罪吗?
宫齐茫然地抬起头来,他已经快要失去思维能力,不知道哨兵为何训斥和训斥什么。哨兵的脸在窗外晃动一下,当他看清那个哨兵竟然是“强巴”王永强时,心头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强巴看着他,分明并没有真的发怒,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话,但是宫齐一时愣在那里翻译不出来。
眼前白光一闪,一件什么东西跌落在脚下。宫齐眼睛一亮,他看见那是一片钥匙,打开通往自由之路的救命钥匙,他立刻明白这是强巴决定救他出狱。谁都明白,一个哨兵,一个看守在关键时刻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他不由得浑身颤抖,激动得热泪滚滚。
直到许多年后仍然无人知晓老知青王永强的心路历程。他为什么要挺身而出?他出于什么原因站在宫齐一边?同情,正义,冲动,还是出于某种道义?……如今一切俱已成谜,沉入历史岁月的茫茫大海, “强巴”王永强赶在特派员到来之前勇敢地窃来天火,再次照亮知青犯人的希望之路。
哨兵脚步在室外徘徊,禁闭室被死寂笼罩,一线星光悬于绝望的深渊之上,星光就是那片钥匙。夕阳的脚步像个迟暮老人,蹒跚着不肯落山,铁窗的影子久久刻在原地不动,宫齐感到身体里每个毛孔都在膨胀,一个岩浆般的炽热愿望像地火那样聚集运行,等待冲天一怒。
他在心里反复念叨:夺枪!夺一支……枪!
7、钟声
晚饭的钟声终于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亚热带黄昏敲响起来。
守备队发布作息命令不用号声,而是由伙夫干老三一日三餐敲钟执行。那口钟准确说不是钟,是一只前线驮回来的炸弹,那只炸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爆炸,所以挂在树上变成一口钟。宫齐对监狱一成不变的生活规律早已烂熟于心,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伙夫敲钟的可笑模样。干老三像个拙劣的打手,一下下用铁棍拷打那个犯人,但是犯人并不畏惧,它伺机反击那个愚蠢的对手,如果人们听见一声暗哑的痛苦呻吟,那准是干老三不当心被铁棍砸了自己的脚。这幅欢乐的景象永远是监狱生活必不可少的序幕和前奏曲。
守备队完成一天训练,士兵个个都像解除劳役的囚犯,从四面八方返回营房。晚饭是他们一天中最有理由期待的快乐时光。士兵奔上木楼,卸下沉重的子弹带和冲锋枪,然后成群结队抓起毛巾、面盆和口缸到厨房外面的空地上用水。水是犯人白天从下面山沟里背上来的,士兵光着膀子,他们用面盆从一只大木盆里往外舀水,或者哗啦啦从头顶往下淋,人人都发出痛快淋漓的喊叫声。飞溅的亮晶晶水花把他们变成一群欢乐的鱼儿,。
饭前要举行庄严的敬祝仪式,敬祝之后才以班为单位进餐。士兵蹲在地上,围成一个圆,以菜盆或者汤盆为轴心,班长一声令下,大家同时开始咀嚼。这时候空地上很安静,只听见一片蚕食桑叶的咀嚼声。谁要是吃饱了,或者没有吃饱都要举手报告,然后伙夫干老三就假装皱着眉头很不满地走过来,用饭勺结结实实地将士兵胃口填满。监狱粮食供给通常都很充足,所以年轻伙夫常常就会迈着信心十足的步伐到处走来走去,好像他手中的勺子掌管着监狱命运。
宫齐竖起耳朵,屏息静气地倾听命运的脚步声。他听见士兵奔回楼上的脚步很笨重,那是一种饥饿的脚步,把木头楼板踏得咚咚乱颤。他听见往日的战友互相大声说话,有人快活地骂人,彼此取笑打闹,他们纷纷把冲锋枪往枪架一靠,子弹袋挂在墙上,武器们发出一阵很杂乱短促的抗议就归于安静。随后士兵跑下楼去,奔向山坡上的厨房。开饭到换岗之间有半个小时,这是他惟一的机会。此刻他的大脑能想象出冲锋枪静静躺在搂上的动人情景,它们在向他招手。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窗外的王永强。哨兵背对禁闭室,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把冲锋枪斜挎在身上,姿势相当僵硬,像棵不堪重负的歪脖子树。外面是双岗,另一个游动哨是个姓李的金三角“小汉人”。李哨兵显然早已饥肠轱辘,他不停地朝厨房方向驻足张望,不大留心这边的情况。
宫齐在心里默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只能赶在王永强换岗之前行动,否则将坐失良机。他打开禁闭室的铁门,由于太紧张,差一点把钥匙片拧断在锁孔里。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听见他的心跳。铁门打开了,锈蚀的活页发出“嘎吱——”一响,这个动静放在平时不算什么,但是在越狱犯听来却如同炸雷一般。幸好远处那个哨兵没有回头,宫齐几步窜到王永强跟前,他低声说:快把枪给我。
王永强脸色惨白,身体怕冷似地颤抖,他说:你、你快回去……晚上、等晚上……
宫齐下令说:你叫哨兵过来,干掉他!
王永强好像没有听见,像个聋子,宫齐明白他已经被恐惧压垮了。不能指望“强巴”,如果李哨兵回过头来他们就全完了。他伸手去抢冲锋枪,不料王永强死死抱住不给,两人你争我夺地拉扯起来。恰好这时李哨兵转过身来,宫齐恶狠狠地大喝一声:干什么你?这么多人的命啊!
王永强身体一震,手松开来,宫齐抱过枪来就地一滚,两支冲锋枪几乎同时响起来。他看见呆呆站着的“强巴”好像被人猛推一掌,颓然地跌坐在墙跟上,胸口绽开一朵灿烂的血花。宫齐无暇他顾,迅速击毙哨兵,解下钥匙来打开牢门,放出那群早已眼睛充血的囚笼野兽来。
8、暴动
这是一场火山爆发。
犯人冲出牢房就不再是绵羊,他们夺取枪支弹药就变成一群死神。守备队正在开饭,许多战士端着饭碗就栽倒在地上,汩汩鲜血染红泥土。暴动分子大开杀戒,把蛮光监狱变成一座血肉横飞的屠场。
夏队长一听见枪声就明白出事了,他拔出手枪果断击毙多名暴动分子,掩护少数守备队员逃生。后来他停止抵抗,扔掉枪,举起双手走出来。那一刻枪声完全平息下来,夏队长的胸口迎着暴动分子黑洞洞的枪口。
我不理解夏队长为什么不抵抗到底,老邓解释说:因为我们威胁要放火,屋子里面还有那对双胞胎姐妹。
据说夏队长倒下的时候像棵庄严的大树,而他的身后是那一对不懂事的小姐妹惊骇的脸庞。老邓告诉我,许多年后他曾在金三角一座小镇上偶然遇见那对孪生姐妹,双胞胎已然长大成人,姐妹俩合开一间米粉店。姐姐主厨,妹妹做招待,但是姐妹俩都没有认出他来。他埋着头匆匆吃完米粉,把身上仅有的几张钞票扣在碗底就逃开去了。
在这场尸横遍野的监狱暴动中,知青抓住惟一活着的俘虏就是伙夫干老三。干老三是守备队惟一没有武器的士兵,枪一响他就躲进厨房里筛糠,当知青把他从厨房里抓出来时,伙夫像只口袋一样瘫软在地上,遍地鲜血和死尸已经快要把他吓晕过去了。
人们在处置俘虏问题上发生争执。蔡东坚持杀人灭口,他的理由是既然已经暴动,多杀一个和少杀一个结果都一样,重要的是不能给游击队留下活口。心慈手软等于自掘坟墓。
多数知青反对滥杀无辜。他们反驳说:不管怎么说咱们不是法西斯,也不是土匪强盗。不然我们不是跟反动派一丘之貉了吗?
蔡东很生气,他一生气痦子上的黑毛就抖动不停。他嘲弄说:可是游击队抓住你们这些暴动分子会怎么样呢?给你们挂大红花吗?你们还是想想那些被吊在树上放血的反革命吧,那就是你们这群人的可耻下场。
人们都拿眼睛看“理论家”,北京知青声音低沉,言简意赅,他说:我赞成放掉俘虏。我们不是心慈手软,是向真理屈服。向真理屈服不是耻辱。
死里逃生的俘虏获准离开监狱。他慌慌张张挪动脚步,迈开长腿,蹦蹦跳跳像头山羊。在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中,蛮光山谷一片宁静,半只弯弯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剪贴在树梢上,人们注视着山羊与月光赛跑。
突然枪声响起来,尖锐的枪声击碎宁静的空气,人们禁不住浑身一颤。“一撮毛”蔡东不怀好意地打了一个口哨,他的冲锋枪口还在冒烟,他恶作剧地打出一串子弹,只不过稍稍抬高枪口,将子弹打到月亮上去。然而那个无辜的逃生者却倒下了。原来伙夫受了惊吓,一头撞在大树上,不幸当场身亡。
9、逃亡
2000年,我在曼谷一家火锅厅终于找到这群暴动知青的历史踪迹,他们一共十二个人,十二条枪,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他们的名字分别是:
宫齐、蔡东、卫明峰、杨宏建、贺玉海、黄宁、鲁卫东、
车建国、罗兵、李耀辉、蓝国强、向宇。
时间的车轮毂榖前行,不久游击队大队人马就将像潮水般涌来,把监狱围得铁桶一般。继而整个根据地,乃至整个金三角很快都将拉响警报,到处布下一张张人民战争的天罗地网来。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金三角之夜,卫眼镜引用了一句西方诗人的诗句,他说:上帝死了,我们去寻找真理吧。
年轻的暴动分子离开那座血流成河的蛮光监狱。漆黑的树林像一座宽广无边的大海掩护了他们。他们身后躺着许多游击队员的尸体,那是他们的罪证。
第十章 苍山如海
1、断碣残碑
1969年4月,云南发生第一起自杀事件,上海知青杜某因思想苦闷在牛圈上吊自杀,此时距离他离开上海来到边疆整整一百天。他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