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5期-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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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借宿老冷家。回冒山区万籁俱寂,一颗昏黄的电灯泡悬在我们头顶上,山寨年前通了电,老冷说,这是他们生活中最大的变化。主人在火塘上燃起柴火,烤上水牛干巴和麂子肉,不久空气中就有美妙的肉香飘散开来。我们面前的碗里倒满米酒,老查是个喝酒好手,我看见他那张被米酒浸润的黑脸在火光映照下泛起光泽,像新鲜树皮那样闪闪发亮。刘义则眯缝着眼睛,身体摇来晃去像个不倒翁。老冷一面劝酒,自己一面大碗豪饮。黑夜的潮水渐渐淹过我们头顶,我们四个老知青变成一群自由自在的鱼儿,潜入大海深处享受无边的宁静和快乐。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对老冷说:我先前在曼谷认识了一位朋友老邓,也就是宫齐,今天又见到冷先生,这真是我的幸运。请告诉我们你后来的经历吧,还有那支神秘的赤军,以后为什么消失了?那些英勇战斗的中国知青,他们后来哪里去了?。
老冷点点头,我看见他的面部表情像大理石,酒精在他眼睛里燃烧。我听见上海知青说:是的,我在这座山上已经呆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前,我们的司令老甲就说过,把我们的历史留给后人吧,千秋功罪,让子孙后代去评说。
5、赤军
将近30年前,侥幸被江水冲上岸的老知青贺玉海只身一人朝着金三角腹地走去,他要去寻找一支打着红旗的革命武装“赤军”。几个月之后,衣衫褴褛的贺玉海终于在回冒山区找到这支神秘队伍,见到日思夜想的知青战友和同伴,他到家了,就像迷路的孩子找到母亲,掉队的大雁重归雁群,他忍不住掉下激动的热泪。
赤军是一支以解放金三角人民为最高宗旨的地方武装,司令官汉文名字姓祖,是个家庭富有的华裔青年,当地名字叫貌猜,人称貌猜司令。貌猜司令在欧洲留过学,深入研读马列著作,也到过苏联留学。他组织过学生运动,坐过牢,后来走上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赤军以回冒山区为根据地,在金三角群众中发展壮大力量。因为赤军官兵的标志是脖子上围一根红带子,所以当地老百姓又亲切地称呼他们为“红脖子军”。
我忍不住说:赤军与游击队是什么关系?友军?同盟军?
老冷解释说:冒猜司令从前也是游击队创始人之一,后来发生严重分歧,就分道扬镳了。可以说赤军是另一支观点不同的游击队。对于那些逃离了游击队,被革命队伍抛弃并追杀的知青,如果他们不想沦落为毒品贩子,如果他们不想投敌,如果他们还要保留自己的革命理想,证明自己的热血,赤军是他们惟一的选择。
赤军崛起很快引起各方不安。从前的友军游击队与赤军谈判破裂,在一个风雨如磐的雨夜派兵偷袭回冒山区,致使赤军遭受很大损失。另外有金三角“三只虎”之称的国民党残军第三军司令李文焕、第五军司令段希文和张家军总司令坤沙都悄悄派出使者试探,试图收买赤军,但是均遭拒绝。于是,赤军陷入四面受敌的苦战,在决定命运的象山之战中,一支穿绿军装的游击队从侧翼刺出致命的一刀,他们神速地切断赤军的后路,把前线急需的军火掳走了。
赤军终于垮下来。
在四面楚歌和岌岌可危的严重形势面前,投机者和动摇分子纷纷不辞而别,告密者和奸细层出不穷。貌猜司令终于心力交瘁,他宣布暂时放弃武装斗争,退出回冒山区。司令的决定遭到中国知青的强烈反对,以参谋长老甲为首的中国知青愤怒发誓,宁愿战死也决不放下手中武器。
赤军分裂了,貌猜司令带走一部分追随者,撤离了回冒山区。中国知青聚集在一面低垂的红旗下面,推举原参谋长老甲任司令,原政委老丁任政委。老甲大声宣布:让一切胆小鬼和动摇分子统统见鬼去吧,我们决不放弃武装斗争,我们要把红旗插遍金三角。
不久,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貌猜司令遭出卖被捕,被砍下头颅挂在路边示众。
出卖冒猜司令的是当地一个有势力的土司,同大名鼎鼎的“金三角之王”张家军首领是亲家。老甲怒火万丈,他发誓要让告密者付出代价。老甲不听政委老丁的劝告,把队伍集结起来,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突袭土司大寨。老甲脖子上挎着冲锋枪,手提一把雪亮的克钦长刀,旁若无人闯进土司府。一连劈卷三把长刀,杀死土司及其家人幕僚等男女老幼二十余人,然后一把大火,将土司楼烧成一片灰烬。
第十四章 魂归何处
1、运动
据国内某知青网站调查统计,九十年代中期,仅在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沈阳、长沙、成都、重庆、昆明等大城市,知青餐馆总数多达上千家。许多餐馆(酒楼)生意红火声名远扬,成为该城市的一道人文风景线,比如北京的“北大荒餐馆”、“老三届酒家”,上海的“老插酒家”、“广阔天地大酒楼”,成都的“知青苑”、“傣家楼”、“边疆晓歌”、“知青部落”等等。这些餐馆大都别出心裁,服务员穿上“文革”时期的军服,佩戴红卫兵袖章,店堂里挂满知青生活的图片照片,展览许多知青生活实物等等来招徕顾客。那些精美菜肴也大都冠以一个个知青时代的名称,比如“玻璃汤”(素菜汤)、“丰收舞”(拼盘)、“造反派”(清炖鳖)、“斗地主”(鸽蛋烩鸡)、“大寨田”(锅巴肉片)等等。
同时还有各种各样以“知青”为纽带的经济实体异军突起,包括商店、工厂、公司、职介所、律师事务所等等,总数多达十万家以上。
但是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商海大潮波澜起伏,这些以知青为主体的经济活动很快分化瓦解,归于烟消云散。仅以成都为例,九十年代兴起多家知青餐馆,最火红的时候达到十数家,到 2000 年已全部消失殆尽,而知青公司也大都破产或者改弦易张。知青集体出书和办展览的大型社会活动从此也销声匿迹激情不再。
市场就是市场,不是知青运动。
从这个意义上说,知青运动至此真正归于消亡。
2、电脑
2000年,我刚刚入睡不久就被一阵异常响动惊醒,响声持续不断,像山洞石壁上的滴水。我再仔细听听,外面并没有下雨。其实这个小小的动静放在城市里根本不算什么,早就被其他噪音淹没了,然而这里是回冒山区,安静得像史前时期。我突然清醒过来,刘义和老查还在酣睡,我轻手轻脚下了床。
门口透出些许光亮,我看见一个男人背对我,他正在专心工作,两只手拙笨地在键盘上敲击,原来嘀嘀嗒嗒的滴水声就是从键盘上发出来的。我很惊讶,在这座大山深处,老冷学电脑又什么用处呢?
老冷发现我,显得有些局促,他抱歉地说:打扰你睡觉了。
我问他:你上网吗?
他一脸茫然,完全不知所云。我看见那是一台过时的台湾产品,根本上不了互联网,何况回冒山寨距离互联网时代还有相当距离。老冷告诉我,这是他在台湾念书的女儿带回家来的旧电脑,主要用于打字,再就是读书。
老冷感慨地说:你知道,在金三角要找到一本汉文书籍是多么困难!像我们这样远离祖国的华人,本身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原先那点可怜的汉语文化很快就消耗殆尽,不就变得跟本地人一样吗?这台电脑是我的书库,我女儿替我把那些世界名著、中国古典名著统统拷在磁盘里,我只要打开电脑就能读到它们。
我知道老冷还是个业余诗人,常年坚持给华文报纸投稿,他说如今写作都在电脑上进行的。他从抽屉里搬出一摞旧报纸,如数家珍地翻给我看。我看见他的作品主要有诗歌、散文和篇幅很小的短小说,大多抒发思乡之情、游子乡愁之类,已有几万字数。我很感动,这个老知青,久居深山,已成洞中之人,他不仅教书,而且坚持以汉语写作,这种精神本身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拯救呢?我心里有许多疑问,老冷既然是上海知青,难道他不怀念城市生活吗?他为什么不搬下山去呢?或者,他考虑过将来回国吗?
老冷关上电脑,招呼大家起床吃饭,然后上山。
3、坟茔
露水在林中滴嗒作响,打湿我们的头发和衣衫。浓重的雾气像厚厚的幕布包裹树林,越往林中走雾岚越重,我们好像在隧道里穿行一样。直到钻出树林,才看见一轮姗姗来迟的太阳已经爬上对面山头,山谷里涌动着许多金色的波浪。
老冷提了一把大砍刀,像个古代武士那样在前面挥舞开路,他不停地砍去挡路的藤蔓和树枝。老查则拎着一根树棍拍打两旁草丛,弄出很大动静来,他解释说这是为了打草惊蛇,避免与野兽和毒蛇遭遇。大约走了半个小时,老冷站住了,他回过头来对我们说:就是这里。
这是一片林间空地,厚厚的灌木荒草和落叶淹没一切,看不出同其他地方有什么异样。老冷挥刀砍去那些植被,我看见空地上渐渐显露出一个凸起的土堆来。土堆四面安放一些参差不齐的石头。
我明白它是一座坟墓,就是老冷所说的“一个人”。
如今这个不知名的人寂寞地躺在深山老林里,长眠在荒草丛生的泥土下面,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我们走近的脚步声,还有我们心中翻腾的无数念头和疑问。森林间的空气潮湿而沉重。老冷像个机器人,他持续和很坚韧地挥动砍刀将空地向四周延伸,那一下下砍击声像钉子一样钉在我们心头上。
我听见老知青悲伤的声音从空地深处传来:他就是老甲司令。是我们……亲手杀死他。其实我们都死了……谁能不死呢?
4、崩溃
一个漆黑的夜晚,强大的张家军忽然包围赤军驻地。
战斗极为惨烈,敌众我寡,覆没的命运降临,知青非死即伤,大部分人成为俘虏。
张家军首领亲自视察俘虏。这位在西方世界几乎传为神话的首领穿着朴素的士兵军装,表情亲切和慈祥。他仔细打量面前这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中国知青,那种忧心忡忡的目光仿佛不是视察俘虏,而是在端祥不争气的后辈。首领在老甲跟前站住了,他说:你愿意投降吗?
老甲一条腿受了伤,他坐在地上仰起头来回答胜利者:阁下,愿意效劳。
首领笑了,他愉快地说: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老甲回答说:因为你比我强大。
首领赞赏地点点头,他转过脸来问戴眼镜的政委老丁:你呢,愿意跟他一样吗?
老丁看看地上的司令,他对老甲的话有些疑惑。老甲从来不怕死,一口气杀那么多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怎么会轻言投降呢?他在迷惑敌人吗?这时他听见那个首领忽然仰天大笑,简直乐不可支的样子。首领问手下的人:你们相信他的话吗?
那些人摸不清首领意图,都有些迟疑。于是首领蹲下身来,他拍拍老甲的肩膀说:小兄弟,你想必知道吧,我也是个汉人。“汉人”不光表明你的民族血统,还代表一种共同的文化。
于是这个大名鼎鼎的金三角首领就像拉家常一样告诉他的俘虏,他小时候听爷爷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三国演义》,结果他最崇拜的人不是刘关张和诸葛亮,而是曹操。他还熟读过《孙子兵法》、《战国策》和《毛泽东选集》,研究伟人传记,知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绝对是个真理,如此等等。战场上最要紧的东西是什么呢?当然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首领不仅能说出每个知青俘虏的名字,知道他们的来历,还知道他们怎样被关进游击队监狱,怎样暴动,干下杀害自己战友和背叛信仰的种种罪行。
知青都呆住了,老丁看见老甲脸上有了一种痛苦的表情,汗珠忽然像露水一样布满他干燥的额头。他喘着气抗议说:不对!我们并没有背叛,我们的旗帜依然是红色的。
首领站起身来,他冷笑一声说:滥杀无辜,掠夺财物,灭绝人性,血流成河,这就是你们的信仰吗?你们的旗帜是人血染红的吗?
老甲挣扎着要站起身来,但是他没有成功。首领点点头,立刻有人扶他起来,让他背靠在一棵树干上。老甲渐渐恢复了平静,仿佛他从那棵坚实的树干上获得了力量,他对那个著名的首领说:我们来谈判一个条件吧,当然你可以不答应我。
首领问他:什么条件?
老甲说:你放他们走,土司府杀人与他们无关。你可以任意处置我。
首领叹道:我喜欢你这种英雄豪气。但是你天生是个残暴的家伙,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混世魔王。告诉我,如果我放你一条生路,你会怎么样?
老甲爽快地说:我就会拿起枪来要你的命。
首领赞赏说:可惜晚了,你没有骗我,所以你必须死。你得用死来赎罪,超度那些苦海里的亡灵。
首领转身看看政委老丁,他对老丁说:我看你知书识礼,是个有慧根的人。你愿意答应我一个条件吗?
老丁说:什么……条件?
首领说:皈依佛门。但是你必须满足我一个条件,否则你们全都得死。
这个条件就是,他必须亲手杀死自己的战友老甲。
老甲呵呵大笑,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对老丁说:谁来动手还不是一样?今后咱们天堂相见。
老甲被剥皮而死。
首领信守诺言,放俘虏一条生路,致使许多人的灵魂永远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老甲死后,他的尸体埋在回冒山区,我的朋友老冷也就是贺玉海从此放下刀枪,变成当地一个辛勤耕耘的和平居民。他真诚地守望和平,也守护山村的孩子,相信天气晴朗的日子,那个长眠地下的老甲司令一定能够听见从大山深处传来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
政委老丁从此皈依佛门,一心一意脱胎换骨,念经赎罪,远离人间尘世纷扰,成为远近闻名的“细优滴牙朵”(汉人大和尚)。
故事讲完,大家久久陷入沉默。我问老冷,老甲司令嘴角是不是有颗痦子,痦子上有撮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