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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当代-2003年第5期-第36部分

小说: 当代-2003年第5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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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自己受不了,想要买一张卧铺票,一问,要二三百块,就作罢了。有那二三百块钱,还不如省下来给儿子用呢。自己已是一把老骨头,钱用在自己身上简直就是白白地糟踏了。在火车上坐了几个小时以后,他的腰就忍受不住了。实在无奈,他只得在地上铺了报纸,然后,蜷着身子躺在了座位下面的空隙里。座位下面的空间不大,但勉强总算可以略微躺一躺。不躺一躺,他的腰几乎要折了。这样,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天一夜的工夫,他终于到达了省城。到了省城以后,他浑身的骨节都像是散了架。下了车以后,他靠在站台的水泥柱子旁,喘息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觉得,来一趟省城简直比死了一回还要遭罪。不过,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儿子了,他就觉得再遭多大的罪也是值得的。 
  省城可真大啊,到处都是楼房、汽车和人群。他是第一次来省城。简直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不得要领。询问了好多人,转坐了好几辆车,绕过了许多的弯子以后,他终于找到了儿子的学校。儿子的学校很大,也很漂亮。站在高大气派的校门跟前,他犹豫了好一阵子都不敢进去。他怕自己突然出现在儿子面前,儿子会责怪他。他更怕儿子的女朋友发现了他。虽然他穿了新鞋袜、新衣裳,可从骨子里他还是一个乡下老头儿,城里人一眼就能把他看出来。他怕自己那土不拉叽的寒酸形象会降低了儿子的身份,让儿子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便尽量瑟缩着身子,把自己变小一些,再变小一些,尽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佝偻着腰,像个影子一样悄悄地踅进学校门口的传达室里,怯怯地对那个守电话的老汉说:他要找他的侄子,并报出了班级和姓名。老汉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问了一通子。再拨一个号码,再问一通子。然后放下电话告诉他说:他侄子既不在教室里,也不在宿舍里。他一听就慌了,急赤白脸地问:侄子会去哪里?那老汉一脸不耐烦地说:这我怎么晓得呢?他很可能走出校门到街上玩耍去了。现在的年轻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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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山大伯从传达室里走出来,怔怔地躲在校门口旁边的一棵大树后面,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校门口出出进进的年轻人。还好,大约一个多钟点以后,儿子的身影出现了。他怕自己认错了人,又仔细地看了看,确认是自己的儿子阿宝后,便高兴得浑身都打起颤悠来,心也跳得如同擂鼓一般。他真想三步两步冲到儿子面前去,一把拉住儿子的手,好好地看看他的脸,再摸摸他的头发。可是,试了几试,他却到底没敢那么做。儿子的旁边还跟着一个姑娘呢。那姑娘像他想象的那样:既洋气又漂亮。不过,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她的头发几乎跟儿子的一样短,而且染成了黄里透红的颜色,像个秀气的假小子。这在乡下是绝然没有的。女孩子那新潮而又时尚的发型,使他骤然之间又产生了更加强烈的自惭形秽的心理。他既不敢叫儿子,又怕儿子一走过去就再也寻他不着了,于是便悄悄地从树后移出来,无限仰慕而又无比怯懦地跟在儿子和他的女朋友身后走着。 
  儿子和他的女朋友走得很快,他紧赶慢赶,仍然被远远地甩在了后头。眼见得他们就要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不见了,他便踮起脚来一路小跑起来,引得周围的学生都拿奇怪的眼光望着他。此刻,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只是下意识地紧紧跟在那一对年轻人的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跟了他们往哪里去,去做什么。他只晓得,一定要紧紧地盯着儿子。不能让他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他明白:只要他叫一声〃阿宝〃,儿子回过头来就会看到他了。然而,他是真的不敢啊? 
  他怕儿子的女朋友会看到他,从而对儿子起疑心。或是因了他这个令人嫌恶的乡下老头子的存在而跟儿子提出分手。若是那样的话,他宁愿立即就死掉,永远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逝。他在心里喊着:老天爷啊老天爷,你为什么不赐给我儿子一个体面的父亲呢?为什么?不知道是他跑动的脚步声引起了儿子的好奇,还是由于别的什么缘故,儿子在走到一个拐弯处的时候,忽然无意间回了一下头。就在这回头的一刹那,他吃惊地看到了他那可怜而令人好笑的父亲。他父亲由于惯性还在迈着小碎步往前跑动。因为他佝偻着腰又轻手轻脚不敢大胆迈步的缘故,使他的样子看上去丑陋而又滑稽。周围的许多学生都因他那莫名而又奇怪的姿式而面带讥讽地望着他。 
  在看到父亲的一瞬间,阿宝的脸刷地红了。愤怒和担忧也随即云彩一样笼罩上了他那张年轻而又英俊的脸。不过,这只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一个高智商的大学生,他很快就镇定住自己,张罗出了一脸坦然和轻松,像是不经意地说道:你这老头儿,是不是想要进来拣废纸?现在还不到时候,站在校门口等着吧,课外活动结束后再进来也不迟。然后,回过身去,挽了女朋友的手臂,大踏步向前面走去了。 
  见儿子看到了自己,德山大伯先是窘迫得不知所措,但马上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他一点也没有生儿子的气,而是在心里由衷地赞叹着儿子的聪明和智慧。他想:儿子的话说得多么机智而又巧妙啊。既没有露出马脚来,又交待了他们父子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真可谓一箭双雕啊。 
  他一边在心里骄傲地夸赞着儿子的聪明,一边慢慢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向校门口走去。然后,很听话地蹲在校门口等着。经过了几番颠簸和折腾,他已经累得站不住了,只有蹲着才能勉强支撑一阵子。约摸半个多小时以后,儿子终于出现了。当然,是儿子一个人,他的女朋友不见了。德山大伯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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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来到校门口以后,并没有直接开口对他说什么。而是不易觉察地向他摆了摆手,就顾自一个人朝前走去了。他明白:校门口人多,到处都是儿子的同学。儿子不便跟他说话。他装作不认识儿子的样子,悄悄地尾随在儿子的身后,沿着儿子引领的方向朝前走着。走过了大约一二里的路程以后,终于到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僻静的路段。儿子这才停下脚步,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等到两个人在车上坐定,并关上车门以后,儿子才开口道: 
  你怎么来了? 
  听儿子这样问他,他一下子涨红了脸。变得又羞怯又腼腆,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面对严厉的老师那样。他意识到:自己突然跑到儿子的学校来,对儿子来说,实在是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而且险些给儿子惹出乱子来。想想看,若是儿子的女朋友看到了他,并识破了真相,那结果会是怎么样的呢?真的是好险啊。幸亏儿子反应灵敏,才避免了一场不愉快的事端。不然的话,自己可真是罪该万死了。想到这里,他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去望儿子的眼睛,嗫嚅着说道:我我想你实在忍不住想来看看你我他说不下去了。不知道是由于羞愧还是难过,眼泪顺着他那苍老的面颊一滴一滴地跌落了下来,想要止也止不住。他想,自己今天真是出够了洋相。五六十岁的人了,居然当着儿子的面哭了起来,实在是不争气。他相信,自己哭起来的样子一定更加地丑陋而又土气,也更加丢儿子的脸。于是,便悄悄地撩起衣襟来,趁儿子没有发觉以前,认真地擦干了眼泪。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儿子似乎并没有真生他的气。儿子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让我怎么说你呢?我好好的,有什么看头?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会写信给你的。以后,你只要没有收到我的信,也没有接到我的电话,就说明我一切都好。你只管按时寄钱给我就行了。千万不要再不打招呼就直接跑到学校来找我了。会弄出很多麻烦来的。 
  他听了儿子的教诲,就像一个知错就改的孩子一样,一连声地说道:要得,要得,我都记下了。你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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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出租车里,也不知道儿子带了他要到哪里去。直到下了车才晓得,儿子带他来的地方是火车站。当然,儿子并没有直接送他上火车。而是带他进了车站旁边的一家小餐馆里。也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真的是饿了。在火车上一天一夜的时间里,他只啃了一块干硬的馒头。火车上最便宜的盒饭也要五块钱一个,他实在舍不得。于是便一直忍着。忍过了头儿,反倒感觉不到饿了。现在,坐到了饭馆里,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才觉察到,自己已经饿得有些头昏眼花了。 
  儿子点了三个小菜,外加一个鸡蛋汤。菜端上来以后,他连忙抽出一双筷子来递到儿子的手上。他想: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儿子一定也饿了。可是,儿子并没有去接他递来的筷子。此刻,他还没有意识到什么。由于饿极了的缘故,他拿筷子夹了一口菜就送到了嘴里。感觉味道还不错,便急忙又夹了一口,要送到儿子旁边的盘子里。儿子就像受了惊吓一样,慌忙地挡开他的筷子,说道:你自己吃,我不饿的。在儿子说着这话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从儿子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饥肠辘辘的儿子,为什么不肯吃东西,而且谎称自己不饿呢?他诧异地望着儿子的脸,忽然就看到了村人们那熟悉的表情。不错。当他满怀虔敬地把烟递给村民时,他们的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半是讨厌,半是嫌恶,还夹杂着几分恐惧和愠怒。他明白了:儿子也跟那些人一样,嫌他不洁,嫌他脏肮,嫌他霉气败兴。 
  明白了这一点以后,他举着的筷子忽然就僵在了半空中。接下来,他连半口菜也吃不下去了。为了怕儿子看出他的心情,他装作没事一样,勉强地又夹了几口胡乱地吃了下去。儿子则自始至终没有动筷子,只捧着一只杯子,不时地喝上一口水。他更加清楚地明白,儿子是不愿意再跟他同桌吃饭了。凡是他动过的菜,儿子绝不会再动一口的。为此,儿子宁愿忍着饥挨着饿,宁愿只喝白开水。明白了以后,他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他原本攒了满肚子的话要跟儿子说的。此刻,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只是觉得痛,却又不知道痛在哪里。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掏空了似的。 
  儿子见他放下筷子不再吃了,便问他:吃饱了吗? 
  他机械地回答:吃饱了。 
  儿子便又问道:你是休息一两天再走呢,还是马上就走? 
  他果断地回答:马上走。 
  是的,他是真的想要马上就走。离开这里,离开这所有的一切,回到火葬场他的小屋里去。他觉得,那里才是他的家。那些躺在冰柜里的死者才是他的亲人和朋友。只有他们才不讨嫌他。不过,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来。他忽然间失了语,变成了一个哑巴。 
  既然他说出了要马上就走,儿子便替他买了车票,并把他送到了火车上。火车暂时还未开动,他坐在一个靠近窗口的地方,儿子则站在车窗外的站台上。他望着儿子,儿子也望着他。他们近在咫尺,但是他觉得,儿子离他很远很远,远得遥隔天涯。就在火车要开动的一刹那,他忽然发现,给儿子买的衣服还抱在自己怀里呢。他便急急忙忙地打开车窗玻璃,把包裹递了出去。儿子犹犹豫豫地伸手去接。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怎么回事,那包裹却扑通一声掉在了地面上。那是他花了将近三百块钱替儿子买的上好的衣服。车开动了,他一直心疼地望着躺在地上的那只包裹。可是,直到火车开出了老远,他始终没见儿子弯下腰去拣。火车越走越远,最后,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断 河
欧阳黔森 
  断河其实不断,它是条流了很久很久的河,没有人知道这很久是多久,总之它还要很久很久地流下去。 
  麻老九提起撑竿,一串串晶莹剔透般的珍珠撒满碧蓝的水面,乌篷船悠悠荡荡划破了莲花般的云朵。 
  这河为什么叫断河,是小时候寨里老人告诉麻老九的,长大后,麻老九明白了,其实没有人告诉他,他也知道为什么叫断河。河水是从一匹大山脚的石缝里涌出来的,那石缝样子很恐怖,像一条巨鳄张开的大嘴。也许水在黑暗里流得太久,见了天空后,就成了天空的颜色,清清亮亮碧蓝的水像逃离了什么,兴奋地汩汩冒着快乐的浪花,争先恐后拥挤向前,水顺着峡谷的形状而变化着形态向东流了五华里后,又跌进了一座大山脚同样像巨鳄嘴的深洞里。因此这峡谷也叫断谷,位于断谷西三华里的几十户人家也就叫断寨。 
  这一带的方言,断寨和断崽一个音,这不是要断子绝孙么,因而凡是嫁到断寨的女人,必须很会生孩子。 
  断寨地处红土千里的喀斯特高原东部,这里耸立着千里连绵不断的小山头,像一支扬帆而又永远走不动的船队。断寨就坐落在这船队的尽头,东走三华里就是高山耸立、河谷深切的断谷,断谷再往东走五十里就是雄伟巨大的武陵山脉,武陵山脉的大森林养人呀!可自从二百年前,麻姓兄弟离开了黑湾寨,来到这块红土地上扎寨,麻姓男人就再也不能回去了。麻姓女人是可以嫁过去的,正如黑湾寨只有龙姓女人可以嫁过来。 
  不知是哪一辈老人给麻姓寨子取名断寨,断寨和断崽的同音,导致了麻姓男人的恐慌,他们不断地与女人们疯狂地生着孩子。 
  红土地瘦啊!一座座多半是裸露的山体上,偶尔有一层层分布不均且薄薄的红土,生长着长了千年也长不高的小树。在山凹凹山湾湾处那些鸡零狗碎的几十亩田地,早已养不活繁衍了几代的麻姓人,于是断寨人的先人立了一条规矩,凡排行老三以后,不得定居断寨。 
  断寨这名,断寨人是早想更改的,更改了几次都不理想,外寨人还习惯叫断寨,也为了外出谋生的子孙们能找回家来看看,断寨人也就彻底放弃了更改寨名的想法。 
  麻老九是惟一以老九定居在断寨的男人。原因很简单,老九以上全是姐姐。 
  老九五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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