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5期-第4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黄婆婆不是落星坳人,名气在乡下非常响,黄婆婆会念咒画符舞桃木剑捉鬼,黑皮曾听村里老一辈人讲,黄婆婆不是凡人是天上星宿,焰火旺着,孤魂野鬼见到她躲得远远的,就连一心参禅悟道的狐仙也怕黄婆婆的画符。黄婆婆在乡下是忙人,东家请,西家邀,据说灵验得很。黑皮听过黄婆婆捉鬼的事,他笑笑而已,他是不相信迷信的,现在蝈蝈一提,也不知这几日没睡觉头脑昏沉,还是确信玉璜真让鬼魂缠身,忙催着蝈蝈快去请黄婆婆。
玉璜听到窗外有雀儿啁啁啾啾地叫着,她探起身推开窗,两只翠鸟在柏树枝上跳来跳去,看见玉璜向它们招手,腾地飞起,玉璜看着鸟儿飞行的轨迹,她心里有种惆怅,自己何时像鸟一样回到自由的天空。躺在病榻上她感到体力比平常更充沛,惟一的是胸口有种空空落落的感受,这种感受犹如一层雾状的东西,使她和以前的她产生了隔离,她能摸到它,仿佛是一个硬硬的东西,有种暖暖的热流,她恍惚时,逐渐浑身关节变硬扭曲成了一坨冰时,那硬硬的东西已经无影无踪,玉璜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玉璜想招呼黑皮说出她的感受,把那硬硬的东西找回来。这时静悄悄的病房冲进来一个穿红袍的老太婆,手执桃木剑,披头散发,用剑逼着玉璜躺倒,啪,啪,啪,几张画着符号的黄裱纸贴在玉璜的手心、脚心、脑门,老人执剑起舞,围着玉璜指指戳戳,桃木剑上下翻滚,成了一个光圈。黄婆婆一点儿也不像七十多岁的人,腰软如柳,随着剑的翻腾打着圈圈,直到医院门口,黄婆婆才落势,冷冰冰对黑皮说:〃你老婆让三百年道行狐狸精附身,再有两日精血耗尽。〃黑皮不自主地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那个狐狸精已被我赶跑,回去后把贴在你老婆身上的黄裱纸烧了,灰化水喝下,保她太平无事。〃
黄婆婆驱赶鬼神的事是几分钟的事,病房里却折腾得乱糟糟,许多人围挤在病房,玉璜想不通黑皮为什么会请黄婆婆来跳大神,心里懊恼,就觉得有股冰凉的水在身体中流淌,空空落落的心揪紧得慌,她双手抓着胸前的衣裳,身体像蛇一般扭曲蠕动着。围观的人一声呐喊,医生护士推着氧气瓶忙着抢救。
翠鸟在窗外的柏树上跳跃,啁啁啾啾地叫着,苏醒后的玉璜坐在病榻上呆痴痴地听着,小鸟的叫声犹如春潮泛滥在她心底,充满着生命的活力,走廊里的喧哗,病房里黑皮和医生高一声的争吵低一声的哀求,玉璜感到这些和自己毫无关系,她只是把睡皱的床单扯扯平,被子叠得四周有棱角,她掠掠飘在额角的刘海,淡淡地说:〃我本来没病,是我的错找这番罪受。〃她昂首走出病房。医生很诧异地注视她的背影,脸上掠过忧虑的神色,这个年轻的医生因为查不出病人的病根,是件很恼人的事,他要把玉璜当作试验品,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院方的表态很坚决,让病人在堂堂县医院里请巫婆跳大神,搞封建迷信,影响太坏,驱逐出院。
玉璜朝着要去的地方走了很久,她从城市的这头走到那头,热风吹着她的脸,她的脸蜡黄而冰凉,她在黑皮搀扶下终于找到那栋熟悉的楼房。她的泪水簌簌地流下,她控制不住,假如自己的猜测是错误,那么就是阴阳分界了,她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泪水,直到半个衣袖湿润润才恢复常态。上了三楼按响门铃,铃声响着,可是没有人开门,玉璜心里恐慌,她感到自己的毛病快要犯了,四肢百骸冷冰冰的犹如蚊虫在咬啮。
对门走出个老太婆,她审视着玉璜,说:〃你叫玉璜吧?芽〃玉璜咬紧颤抖的牙齿点点头,〃李先生出门时,说你要来看他。〃说着递过一把钥匙。玉璜打开门,刹那间她感到身体里受到什么东西的猛烈撞击,一种无形的东西慢慢地填实她空落落的心,她感到精神振奋,她往老人放古董的房间走去,走到门口那熟悉的不可分离的气息,就像一个强大的磁场,她被包围吸引住,她在磁场的中心抓住了那块灰白色的玉石,玉石紧紧地贴在胸前,她听到胸间滚滚热流迸溅流淌,她舒适地闭上眼尽情地享受着美妙的时光。
黑皮看见玉璜蜡黄的脸逐渐转成盛开的桃花样,红扑扑、水灵灵,他惊呆了,他实在想不到一块平平常常的玉石有那么大的神通,他听到玉璜的叹息声:〃卖玉石的钱全变了医药费,连明年盖房的钱也泡汤了,咳,世上的事,全有定数,不该得的,得到了也会失去。〃黑皮连忙安慰:〃钱花了,也会挣来,只要人平安,平安是福。〃
直到中秋节过去,元旦快要来临,老人还没回来。黑皮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他一家三口成了飞来飞去的燕子,晚上怀掖着五千块钱,在县城过夜,早上急促促搭拉煤车回落星坳。按黑皮的意思,钱放下,免得跑来跑去的麻烦,玉璜不同意:〃老人对我们仁义,我们应该把钱亲手交给老人才能赎回玉石,这是做人的本分。〃
天风吹我不能立
李国文
李国文:新时期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短篇小说集《危楼纪事》、《没意思的故事》等。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获首届茅盾文学奖。近年致力读史随笔和散文写作,著有《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等。其小说较早地以时空交错的宏大结构反思“文革”历史,反映改革开放;其随笔谈古论今,犀利辛辣,深受读者喜爱。
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我应邀参加北京图书馆的馆庆,蒙赠一册按原样复制的《永乐大典》,留作纪念。这本书令我大开眼界,书高50公分,阔35公分,书厚约2公分,函盒为蓝布装,本书为黄绢封面。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和拿到的第一本巨无霸书籍,而且还是线装书。
我们知道,《永乐大典》1408年成书,全书22877卷,装订成11095册,由两千多名写手抄成,合计3.7亿个汉字,是清代《四库全书》问世前的一部史无前例的类书,也是体现国力的宏大浩瀚的文化壮举。可惜,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大部分被焚毁,未烧掉的也被劫掠一空。现在,存世约800余册,散在世界各国图书馆中,国内保存的,大约有数十册。
这一册,据馆方介绍,是解放后从山东征集到的大典残本,真字韵,门制类卷,册第三千五百一十八至第三千五百一十九,全帙应是五十六页,实际现存仅三十九页零一角。
仅仅一个〃真〃字韵的〃门〃字,把明代以前各类典籍图书中有关〃门〃的文字记载,包括门的样式和制作的细节图、剖析图,统统囊括其中。手捧这部有关〃门〃的著作,大有进入中国文化殿堂,穿过那扇巨阔厚重的大〃门〃,得窥堂奥的感觉。
你不能不为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那博大精深的成就而自豪;你也不能不为帝国主义的强盗罪行而愤激。但是,冷静下来,面对这册巨无霸线装书,更多的却是要对编纂这部类书的解缙,那博学,那睿智,那气魄,那精力而钦服万分。尤其这位穷尽经典图籍,阅遍千古文翰的翰林学士,走上在今天来说应该是〃总编辑〃的岗位时,才34岁,不过一个刚超龄的共青团员的年纪,你就不能不向他脱帽致敬了。
经他磨勘精校,广搜博览,披沙沥金,选优集萃的劳动,1403年至1404年,不到两年功夫,完成《文献大成》。在此基础上,奉朱棣命,与姚广孝一起重行纂修规模更大的《永乐大典》,又经四年努力,1408年成书,圆满交卷。汇集了中华文化的万卷精华,出自矮个子解学士的手中,实在了不起。没有明之《永乐大典》,也就没有清之《四库全书》。
隔朝修史,盛世修书,这薪火相传的重任,从来是中国知识分子视作神圣的职责。
不过,中国的文人很多,中国有大学问的文人也很多。但是能主持编纂这样煌煌巨制的帅才,恐怕也就只有明之解缙、清之纪昀,堪当重任,除此以外,再找不到第三位。这以后,清末无,民国无,尤其到了当下,经过长时间厚今薄古的〃调教〃,几乎少见通古博今之士,实在是很可悲哀的事。于是,再要出什么套书、类书、史书、集成等等大部头著作,只好看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南郭先生,上窜下跳,暴得虚名了。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你有什么办法?
解缙(1369…1415),字大绅,江西吉水人。〃幼颖敏,洪武二十一年举进士,授中书庶吉士〃,时年二十岁。这个地方,还出过一个大文人欧阳修,某种程度上讲,这两位乡党,无论履历、仕途、出身、学位,颇相类似。欧阳、解都为翰林学士,都在帝王身边做过侍读学士,一为龙图阁大学士,一为右春坊大学士。甚至最后,一个为帝王所逐,一个为帝王所杀,这两位大知识分子的命运,应该说相差无几。
但是,解缙相比于他宋朝的老乡,在文章、诗词、学问、著作上的名声、成就,以及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要略逊于这位乡先贤。无论如何,欧阳修是千古定评的唐宋八大家之一,诗词歌赋,传世至今,仍在口头传诵不绝,可谓达到了真正的不朽。而解学士,除了那部破碎残缺的《永乐大典》,以及他那空有抱负的雄图大志,以及他那不幸而言中的评人论事外,对大多数后人来讲,便了无所知了。
一个寂寞的早逝的天才,上天若不假以岁月,也就只能为之黯然神伤了。
如果,他像欧阳修那样,活到65岁,而不是44岁被朱棣杀了,多上近二十载挥洒笔墨的生涯,也许那满腹珠玑,还能多一点地留在世上。所以,我是不赞成那些〃愤青〃(包括年纪很大的老愤青),总是责备文人之真他妈的软骨头,总是责备我笔下为文人之苟且偷安辩,倡好死不如赖活说。其实这些笑话别人软骨头,笑话别人贪生怕死,各个年龄段上的〃愤青〃们,自己也并不实行他们鼓吹的〃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的政策。真到天塌那刻,头缩得比乌龟还快。
其实,骨头想硬并不难,一挺脖子,刀光一闪,也就吹灯拔蜡,眼睛一闭,脑袋落地,也就狗屁着凉。这时候,还有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可能吗?想到这一点,你就得设法多活一分是一分,多活一秒是一秒。时下那些甚嚣尘上,闹得沸沸扬扬,被私谥为先知先觉的几位学界大老,不也曾是跪着活的革命者吗?如果某公五七年一气之下跳楼身亡,如果某老在干校撞电线杆自杀,会有后来的仙风道骨,成为真理化身的可能吗?
解缙同样,他一无当烈士的必要,二无杀身成仁的义务。要死的话,早死了。明代的监狱,只要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的。他这一案,〃词连大理丞汤宗,宗人府经历高得,中允李贯,赞善王汝玉,编修朱?,检讨蒋骥、潘畿、萧引高并及至刚皆下狱。汝玉、贯、?、引高、得皆瘐死〃。然而,他没有死,他熬了过来。
我在替非要活下来的解学士想:在他的精神世界之中,有一股足以支撑着他坚持的力量,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也就是赌本,朱元璋的许诺和期待,是他的生命线。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最大悲情,总把自己契约于统治阶层,椎心泣血地维护其统治,而得到的结果,常常是被主人一脚踹开的一条讨嫌的狗而已。可在未被踹开之前,那尾巴还是摇得有板有眼的。
朱元璋在大庖西室,对他说过:〃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便成了终生发挥药效的兴奋剂。他为这铁券丹书式的圣谕不能死,他为政治投资,权力抱负,那飞黄腾达的梦也不能死。要不然,他不会喝得酩酊大醉,喝到人事不知。
这位才子,可以想象他这一生,在这份圣谕的光照下,该是如何的自信、自负了。尤其他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文人,在众目顾盼之中,在齐声褒扬之下,也就免不了文人的通病,多多少少要自恋、自怜起来。
读他的《庐山歌》,真有如见其人的感觉:
昔年拄玉杖,去看庐山峰。远山如游龙,半入青天中。四顾无人独青秀,五老与我同舂容。手弄石上琴,目送天边鸿。二仪自高下,吴楚分西东。洪涛巨浪拍崖下,波光上与银河通。吸涧玄猿弄晴影,长松舞鹤号天风。天风吹我不能立,便欲起把十二青芙蓉。弱流万里可飞越,因之献纳蓬莱宫。羲娥倏忽遂成晚,往往梦里寻仙踪。如今不知何人采此景,树下一老与我襟裾同。披图题诗要相赠,气腾香露秋蒙蒙。子归烦语谢五老,几时白酒再熟来相从。
明代的牢,是中国历史上最糟糕的牢,明代的刑法,是中国历史上最残暴同时又是最残忍的刑法。当狱门打开,透过来一丝光亮,见锦衣卫帅纪纲为他端过酒来,起初,他还真吓得有点魂不守舍,以为是一盏鸩酒。休看知识分子像死了的鸭子那样嘴硬,到了坎节上,腿一软,马上就反弹琵琶,〃这,这,这……〃嗫嚅得都说不出一句整话。幸好,纪纲先啜了两口,以示无碍,然后告诉他,贺你啦,解学士,永乐爷说,想不到你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解缙怔住了。
这场面如果搬上京剧舞台,肯定会有下列对话:
〃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喝着这位警察局长殷勤满上的酒,他不禁涌上当年洪武爷面谕的回忆:你这个小小的解缙,先回去读十年书,再来为官。于是,学士不禁忽发奇想,也许,应了万岁爷的话,难道,这是我长剑出匣,剖璞为玉的一天来临了?
总是容易往好里想,往有利的方面想,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致命伤,尤其统治者将他往死里整的时候,这种机会主义的自慰心理,麻醉得他刀架在脖子上,还感恩戴德。
如果在百分百必死的可能性中,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几率,可能不至于死,可能有存活下来的一丝生机,会全身心地扑过去,会构想出圆满,会幻化出美丽,会信以为真,会陶醉其中。呜呼,这位忒聪明的才子啊!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