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刀事 作者:阿闻-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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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烨是个私生女,她的妈妈忧郁而死,死的时候“文革”已经结束,她没有福气享受新生活,也没有机会补办结婚的手续。
麦烨的爸爸说,你要好好待麦烨,她的母亲已经很不幸了,我希望她能得到她想要的生活。
刘叔还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李叔突然唱起了歌,他唱的是首古怪的歌,这样的歌曲我和麦烨绝对没太多的记忆,刘峻峰也是。
革命
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
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刘叔哈哈大笑:“你这是给韩成听的?你别勾他的伤心事啦!”
“这是什么歌?听起来很豪迈啊!”麦烨问。
“此歌产生于上世纪60年代,是那时真正的主旋律!”李叔自豪地说。
“语录歌啊,这个我们都会唱!”刘叔说。
麦烨拿起那把户撒刀,做了个夸张的动作,说,这个歌听起来很配这样的动作嘛。
第三十三章
韩成呆站在远处,静静地端详着来人。麦烨再次拉住我的胳膊,又紧张起来。
李叔向韩成扬了扬手说:“韩成兄弟,是我啊,我们从盈城来,不记得了?”
韩成迟钝了半晌,终于拖着残腿大步走了过来,走着走着,他竟跑了起来。相距大概有50米,韩成边跑着边揉眼睛,到了我们面前的时候,他已经热泪盈眶了。
韩成老了。和李叔和刘叔相比,他是最老的一个。他个子不高,头发稀少,飘洒在肩头的长发已经花白,连鬓的络腮胡也开始泛出白色。韩成的眼神有些呆滞,身体不停地颤抖。他握住李叔的手,看着李叔,又把来人每个看了一遍,却张着嘴巴没说出一句话来。
“我们偷吃了你几根甘蔗哩,你再不来,我们连你的家也找不到,就得回去啦!”李叔说。
韩成突然变得诚惶诚恐,他抬手指了一下前面,那意思可能是告诉我们他的家在前面,又返身猛走几步奔甘蔗地,又再次转头示意我们往前面走,自己在地里用手拢了一大堆甘蔗喀嚓喀嚓地折断——他一定是想再拿些甘蔗回去给大家解渴。但是,他身上没有刀。他的刀呢?
我拉了一下麦烨的手,把刀递给麦烨,用眼色告诉麦烨,这把刀快给韩成送去。麦烨一直在愣神中,被我一拉像是猛地惊醒了一样,她张大嘴看着我半天没反应过来。
“去,给他刀。”我说。
麦烨的脚步很沉重。她双手捧着户撒刀,一步一步走向韩成。
“韩成叔,这,这是李叔给您带来的刀……”
韩成被麦烨的声音打住了手里的忙碌,他慢慢直起腰的时候,那条直直的伤腿跟着往回拉,看得麦烨不敢再上前。韩成转过脸来,表情在悄悄而急剧地变化着。他先是看着捧刀的麦烨,他一定是很久没有听见过女人的声音了,然后他把眼睛紧盯在那把崭新的户撒刀上,他也一定很久没碰刀了……他双手接过刀,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又抬眼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李叔他们,满眼热泪。
韩成突然抽刀,回身反手一刀横扫,一排甘蔗被拦腰截断,齐刷刷落在地上。麦烨上前帮助韩成拢起那些甘蔗的时候,韩成还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手抚钢刀,久久回味。
阳光把刀头上宝石的颜色映在韩成的脸上。
“韩成叔,我,我叫麦烨,我是,是麦处长的女儿……我爸爸,让我来看望您……”麦烨低声说出了这些。
韩成又把眼睛移到麦烨身上仔细打量,麦烨越来越感觉害怕,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韩成的眼神刚刚是从激动到惊喜,听到麦烨这句话,又一次露出惊异,他表情在片刻中复杂了一下,却很快恢复了常态。他没说话,只是对麦烨点了一下头。麦烨有点恍惚,也给韩成深鞠了一躬。
很久,大家都没说话,只是顺韩成刚才指的方向走,边走边等待后面跟上的韩成。韩成在那里修剪甘蔗,掐头去尾,留下最中意的中间部分,抱成一捆。我上前忙接过甘蔗,同时也想接过他手里的户撒刀,但韩成笑了笑,把甘蔗递给我拿着,却把户撒刀紧紧抱住,像个孩子一样贴着胸口搂着。
韩成的家是土坯和竹子结合搭建的,看上去土气,但能感觉出它的坚实。房子只有两米高,从房基处长出来很多茅草,一个简陋的院子里养着两条和蔼的小狗。一棵歪扭的李子树上已经结了不少果实,拴狗的绳子把树根磨破了皮。房门左右挂上了两串红辣椒,这些能让人感受到人气的装饰,使我们欣慰。
附近不可能有商店或者饭店,韩成的日子过得一定有想象不出的艰辛。屋子里的桌子上没有碗筷茶杯,看不到炉灶里有火,看不到油盐酱醋……
“兄弟……你怎么又这么过了?上次我来时不是挺好的家吗?”李叔问。
韩成嘿嘿嘿笑,笑得有点僵硬,但却真诚。他拍拍李叔,头也不回地奔了后院,从地上打开了一个窖子口,径直走下去。没几分钟,韩成已经从窖子里搬出了酒坛酒碗、淹菜和干肉,还有一条两尺长的干鱼。他爬出地窖,又走到角落里提压一个把手,几乎生锈的一截铁管里竟然冒出清水来……
麦烨看着韩成在后院变魔术,高兴得叫了起来:“韩成叔,你好聪明……”又回头对我小声说:“我怎么看着像个美国老兵流落荒岛后的生存呢?”
麦烨和我把屋子里的桌子抬到前院,把所有的储备食物都用水泡上,同时生起炉灶要加工。她把大家赶出屋子,叫上我和她一起在里面打扫,一时间烟气灰尘弥漫,麦烨和我蓬头垢面。麦烨说,这个家打扫干净才像个家,就算这是世界上最简陋的家,我们也该让它有家的味道!
我透过烟尘看院子里,看见了韩成在不停地忙活给李叔刘叔和峻峰倒酒,怀里还紧紧搂着那把刀。
屋里的墙上,有两把落满灰尘的户撒刀。韩成一定好久不碰刀了。
第三十四章
夕阳西下。
我和麦烨坐在韩成家的门槛上,看天边的金黄色。我想问问麦烨是不是她那个幻觉又出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不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再次出现那种幻象了。麦烨并没有以往的状态,在盈城的时候她在夕阳里闭着眼睛想象的人和山都在这里。身入其境了,她有了幻象的归宿。
我们太累了。把韩成的家打扫干净并不容易。我和麦烨只是简单地吃了干肉和炖鱼,就再也不想吃什么东西了。我们不停地喝水吃甘蔗,直到嘴角被甘蔗蜇得发痒。
高黎贡山的傍晚太安静。韩成说,方圆五里没有几户人家,有的只是临时过夜的猎户。
我听见麦烨在小声哼唱那个调调儿,就是曲莉在盈城曾唱过的那个调调儿。麦烨记不住歌词了,只能哼哼。我还能记得几个段落,我说,麦烨,这样唱:
太阳歇歇么 歇得呢
月亮歇歇么 歇得呢
女人歇歇么 歇不得
女人歇下来么——
火塘会熄掉呢
……
有个女人在着么
老老小小就拢在一堆了
有个女人在着么
山倒下来男人就扛起了
……
天上不有个女人在着么
天就不会亮了
地下不有个女人在着么
地就不长草了
男人不有个女人陪着么
男人就要生病了
山里不有个女人在着么
山里就不会有人了
“可韩成他就是没个女人啊。”麦烨说,“女人,对他的生活有多重要,他自己也一定知道。”
在我们吃饭的时候韩成含混地讲了很多他的日子,就只字没提到女人。李叔和刘叔也没问这个问题。麦烨给韩成赔不是,说这是她爸爸再三嘱咐过的,也是她心里憋了很多年的事,这个不是一定要赔的。韩成狠狠喝了一碗酒,对麦烨摇摇头说,孩子,这是命,不怪你爸爸,当时我去昆明是想买些过日子的东西,那是我第一次去昆明啊,我没什么衣服穿,皮鞋跟是空的,裤腰带也有夹层,被怀疑成走私贩毒也在情理之中。没办法,我那时只有一双皮鞋和一条裤腰带,是我上山下乡时带来的,那里面装着救急用的钱,用没了,所以都掏空了心。麦烨说,韩成叔,我和我父亲的意思是指把您的腿给伤成这样,很对不起,应该给您些赔偿才对。韩成说,习惯了,没觉得不方便,几乎不去想这伤腿的来历了,倒是你那时的一声“爸爸”我记忆犹新……
刘叔在力劝韩成下山,说在腾山家里楼上的房子还空着一间,要是韩成觉得上下楼不方便,就给楼下让出来一间给他也行。韩成拉着刘叔的手说,老哥哥,这不成,这不成,我在山上早习惯了,更何况,我在这里等人哩……
韩成还在等他的哑巴姑娘,也许,他是在等自己的那个孩子。
李叔把泪流满面的韩成搀扶进屋,那屋子已经被麦烨和我收拾得干干净净。韩成站在屋子中间继续流泪,搂在怀里的户撒刀也跟着颤抖。
夕阳落下山的时候,我和麦烨从门槛上站起身,走到杂草丛生的院子中间逗那两条黑色的小狗。屋子里传来咚咚的击打声,我们从窗户里看进去,李叔扶着韩成,韩成站在板凳上,正在墙上钉钉子,然后,又取下那两把刀,他把那两把刀擦了又擦,分别又挂在了墙上,再把今天李叔带来的崭新的户撒刀规规矩矩地挂了上去,三把刀并排在一起。
我知道,我听李叔说过这几把刀的来历,第一把是哑巴姑娘送的,第二把是李叔去年送的。这回,李叔又送来了一把户撒刀。
不知道韩成的心里是不是觉得自己算个刀客,他这样爱刀,应该是个出色的刀客!但心里特苦,苦得不想再动刀了。
今夜,我们在山上。
韩成说,进来喝茶吧,我已经好多年没聊天了。睡觉没关系,我有现成的充气帐篷,麦姑娘两口子睡在里面够宽敞的。
第三十五章
哑姑名叫阿玉,走时怀了我的孩子。孩子若是活着,现在已经二十五六了。
该死的人死了,我不杀他也会有人杀他,他狗改不了吃屎,该死。
我以为我能幸福,我以为阿玉再也不会走,她曾经给我在地上画了个“家”,她的意思是说要和我成个家。
我为了娶她,攒下了所有我能攒下的钱。
这个房子也是我盖的,盖了,被大雨浇塌方了,再盖,又塌方了,我一共盖了四次。
我对阿玉说,我不能回家了,就留在滇西好不好?阿玉给我竖了大拇指。
我以为都平静了,我以为我能从此平静生活了,我在泼水节那天下山,我想阿玉一定也忙着过节,我应该和她一起过她们傣家的节日。
我下山的时候阳光明媚,我回来的时候,却大雨瓢泼。
那个泼水节我记得太清楚。
那个泼水节我下山,并没带着刀。
阿玉的家不是在盈城,那只是盈城郊外的一个小镇子。地方小,脸熟,人们都还认得我。满街上都是欢闹的人群,连那些北方来的知青也加入了热闹,被泼得湿淋淋的。可我的身上没有半点水星儿。傣家不吝啬水,傣家姑娘们也不吝啬色相,几乎每个人的衣服筒裙都被水打得紧紧贴在身体上,大胸脯圆屁股,满街风景满街欢笑。但我走过的时候,欢笑声和水声都停止住了,相熟悉的几个知青竟然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竟然没一个上来和我打招呼。
那时,我上山不到两年时间。
我背了个人人不容忍的罪名,我拐走了傣家姑娘。
那是一九七几年?我最迷糊的一年啊,那年应该是我父母蹲监狱的第四年,应该是我20岁的那一年,也是我真正恋爱的一年。
葫芦丝和鼓声在我身后老远的地方再次响起,他们为我停顿了音乐和舞蹈,在小镇本来热闹的街道上给我让出了一条安静的小路,待我走过这条“人缝儿”,泼水节的节目又在继续——突然我想,我,融不进傣家。
我站在阿玉家的门口,她家门口也有满地的水印,甚至有点泥泞。
她端着一箩米出来的时候看到我站在门口,一下子笑容满面,放下米,扑了过来。
她在我的怀里闭着眼睛,把脸贴紧我的胸口,就这样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但在她“睡着”的时候,我们的身边却顷刻间聚集了很多人,很多身上湿漉漉的傣家男人女人和老人。阿玉没看见,也听不见,我低头看她,她的脸上满是幸福和满足,连眼睫毛都安详得一动不动。
那是70年代啊,当街拥抱是西洋景,是要被嗤之以鼻的事情,但阿玉闭着眼睛,她不知道身边站着越来越多的人。
我又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人群里没有汉人。
我推了推仍在陶醉的阿玉。
阿玉睁开眼睛,一下子跳出我的怀抱,惊呆在那里。她向众人打着手势,咿咿呀呀地表达。
没人理会阿玉。
戴着花镜的老傣家走过来拉住我,用生硬的汉话告诉我,他要和我谈谈。
我被拥挤到阿玉家的门槛上坐下,老人又拉过了一个年轻的傣族人过来,说他的汉话不好,要年轻人给翻译。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较完整的故事,我以为老人会像老师或者干部一样对我训话,但却只听到他讲故事。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今天泼水吗?”他问我。
“你们过泼水节。”我说。
“我们泼水是要干什么你可知道?”他问我。
“我不知道,也许是吉祥。”我说。
“我们的泼水节是有来历的,很多年以前,一个杀人的魔王来我们傣寨抢走了七个傣家姑娘,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们发誓要报仇的。最后一个被抢去的姑娘用计谋杀了魔王,砍下了他的头,但魔王还在不停地破坏我们傣寨,他的头烧了起来,我们就奋力用水泼。魔王的头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