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2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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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系险着!”
严云京说:“请大人不必担忧。据黄推官说,黄水断不会漫过城墙。”
侯们说:“我是河南人,比黄推官清楚。黄河在开封这一段,倘若河水平槽,高出开封三丈。一旦溃决,开封城很难保全。”
严云京说:“黄水决堤之后,水势必将分散,下游必然受灾,然而请大人放心,断不会漫过城墙。只要开封保全,藩封与全城军民无恙,其他不足论矣。”
侯恂沉默片刻,不敢有所主张。倘若他不同意,数日内“流贼”破城,严云京会攻击他畏怯游移,阻挠淹“贼”之计,他必将再次入狱,不免死于西市。如他同意,开封淹没怎好?他何以上对朝廷下对桑梓父老?他知道严云京已经决意决堤,只好叹息说:
“老夫心中无主,实乏善策,惟凭严大人与卜将军斟酌行事。”
严云京说:“此事极关重要,请大人万勿向他人泄露。”
侯询微微冷笑说:“老夫尚不至此!”严云京向卜从善使个眼色,一同辞出,重新密议去了。
李自成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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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在八月中旬,李自成完全知道开封城中的绝粮情况,所以听了田见秀的建议,马上同意。经过必要的准备,他命人射书城内,要城中放出老弱妇女逃生。在约定放老弱妇女出城的这一天,他临时传令,凡妇女领了赈粮后愿意返回城中的,听其自便,将士们认真保护,直到难民进入城门为止。那时他正带着宋献策在南门外不远的地方巡视,听双喜向他禀报:将士们在私下谈论,说这样办法过于宽了,不知大元帅为什么如此思虑不周。他微微一笑,向双喜问道:
“你也不懂这道理么?”
双喜立即在马上恭敬回答:“回父帅,孩儿懂得。”
“你懂什么?”
“看来妇女们带粮食回城对守城有好处,可是带回的粮食很少,无济于事。每个妇女们的嘴都贴着肉告示,到处宣扬闯王的仁义,城内的军民还有心固守城池么?”
李自成点点头。停了片刻,他收了脸上的微笑,对左右亲兵们说道:
“凡是要返回城中的妇女,都是城中有亲人牵肠挂肚。她们想用携带回城的一点点粮食去救亲人,情愿同亲人饿死在一起也不愿单独逃生。但愿携粮回城的妇女,进了城门以后,粮食莫被兵丁抢走!”
一个亲兵大胆地问道:“大元帅,下一步该怎么办?还要这样不冷不热地围困下去?还打算围困多久?”
闯王说:“怎么,你等急啦?好的,快有眉目了。”
李自成没有明白答复亲兵的问题,亲兵不敢再问了。
城中停止放老弱妇女之后,在李自成的大帐中曾开过一次机密的军事会议。多数人主张攻城,但李自成没有采纳。两次攻开封都受了挫折,尤以七个月前那一仗围攻多日,极其惨烈,将士死伤很多,终未攻克,给李自成的教训很深,所以听了众人的讨论之后,他慢慢地说:
“既然开封不肯投降,我军久屯坚城之下,士气也难免疲塌,当然以赶快攻城为宜。可是这次攻城,不能再用掘城办法,也不能指望用大炮打开城墙,多半要靠用几十架云梯爬城。这样办法不管能否成功,我军将士死伤必然更为惨重。倘若仍然不成,我军士气大挫,也难再留在开封城下了。”
像往常一样,李自成态度冷静,显出深谋熟虑的神情,不肯将他所担心的事全部吐露。牛金星和宋献策一听口气,都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原来他们也是赞同攻城主张的,担心拖延日久,士气不振,而曹营如今已经有了不少怨言,日久必然会军心不稳。如今他们看见大元帅态度持重,明白他一则顾虑将士死伤过多,二则顾虑万一再不成功,威望大败,元气又伤,对今后颇为不利,甚至会促使曹操早日离去。他们二人互相望望,都不敢再说攻城的话了。李过是积极主张攻城的,在大家沉默中等了片刻,忍不住向宋献策问道:
“军师,你也不主张马上攻城?”
宋献策微笑说:“城还是要攻的,不攻就不会破。但大元帅不欲将士流血过多,提醒我重新在心中琢磨。目前要紧的是,选择一个攻城的最佳时机,以较小的伤亡攻破开封。我想,倘若再迟十天、八天,到瓜熟蒂落时候,我军轻轻一攻,城内瓦解,城头自溃,当然更好得多。那时倘若仍须靠云梯爬城,城上军民将无力拼命厮杀,定会有人树起白旗。一处树起白旗则全城自溃,此即所谓瓜熟蒂落之势。”
牛金星接着说:“军师之言,颇中肯紫①,也深能领会大元帅对攻城主张持重之意。况且,此次围困开封,并非徒为子女玉帛,而实欲据汴京以号召天下。故与其经过恶战,使开封极其残破,处处成为废墟而后得之,不如保全宫殿与官府行署无损,街市邸宅完好,得之之后,稍加恢复,大体上仍是对京气象。将来破西安,破北京,都将照此行事,决不取名城于灰烬之中。”
①肯綮——筋骨的结合处,比喻问题的关键所在。綮音qǐg。
李自成听宋献策和牛金星说话时候,眼角微露笑意,频频点头,随后向李岩问道:
“林泉有何高见?”
李岩本来想着如今攻城,守城军民大概不会有坚强抵抗,破城不难,而城中百姓每日可以少饿死几百或上千的人。但是他看见闯王的主意已定,而且牛金星在说话中连用“汴京”二字,便不敢多言了。他恭敬地欠身说:
“再等候数日看看情况不妨。”
拖了几天之后,一交九月,开封和上游一带开始下起连阴雨来。在雨中,火药和引线容易发潮和直接被雨水淋湿,弓弦也因潮湿而松软,城壕又灌满了水,攻城的事没人提了。
到了九月十四日,天气完全放晴。李自成看见近来士气低沉,传出不少怨言,而曹营的情况更坏。他想着眼下攻开封大概已经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便在早饭后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只有刘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参与密议。他们要讨论的是如何处理人城以后的各种问题,特别是如何处理跟曹营的关系。李自成希望开封不要受到太大的破坏,很担心曹营进去以后,放火烧毁房屋,随便抢劫杀人,掳掠和奸淫妇女,会使闯王失去中原人心。虽然过去已经有了口头约定:破城之后,曹营要占领鼓楼以东和以南的地方,这些地方虽然没有北城和西城重要,可是富人依然很多,也有不少大绅士和大商人住在这里。倘若一把火烧得不像样子,如何能够据开封以号召天下?另外,如果曹营人马进城之后,不按约定,多占领了一些地方,又怎么办?这些问题说起来容易,实际处理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更重要的问题是,几个月来闯营和曹营之间的矛盾逐渐显露,而现在更是非重视不行了。
由于要讨论这些问题,所以今天的会议特别关防严密。会议在大元帅的大帐里召开。在李自成的大帐周围有一些较小的帐篷,吴汝义、李双喜和一些文武就在里面办公。前边是亲军的帐篷,在亲军帐篷外边横着两座箭楼,把住人口,算是大元帅府的辕门。在平常日子里,一般将领可以随意出出进进,但今天都被挡在辕门外边,不许随便进去。
就在这时,王长顺来到了大元帅行辕,还带着一个农民装束的老人。到了辕门口,正要往里边走,没料到两个哨兵竟来把他挡住,说道:
“王大伯,你老人家不要进去。里边有重要会议,不许闲人进内。”
王长顺把眼睛一翻,说:“你们两个后生,怎么知道我是闲人?”
在闯王老营中,没有一个人不认识王长顺。而且不管平时跟他熟不熟,都对他相当尊敬。这不仅因为他是闯王的旧人,多年来立下了数不清的汗马功劳,而且也因为他为人耿直,乐于助人。就拿最近的事来说:王从周要周济亲戚,没有银子,王长顺就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十两银子给了从周,这故事已传遍老营,使人敬佩。如今那两个把辕门的哨兵听了王长顺的话以后,赶快赔笑说:
你老人家自然不是闲人,可是刚才中军吴将爷有令,不管是谁,一概不许放人辕门。王大伯,我们是奉命行事,不得不如此啊!”
王长顺听了,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但又想到自己要谈的事情实在十分要紧,刻不容缓,倘若耽误了,说不定几十万义军和开封城以至往东南去许多州县的父老百姓都要遭殃。他用缓和的口气说:
“我跟随闯王多年,你们说的我全明白。可是我今天有机密大事,必须马上禀报闯王。你们看我带来一个人,要是没有紧急大事,我不会把他带来亲自叩见闯王。你们不要挡我,闯王不会怪罪我的。”
哨兵又赔笑说:“王大伯,你是大元帅的旧人,我们知道你平时可以随便见大元帅,也可以随便见夫人。只是今天吴中军一再嘱咐,不能随便放进人去。”
王长顺想了一下,转了话头说:“这样好了,我进了辕门之后,不去元帅大帐,只当面同吴中军或双喜小将爷谈一谈,这总可以了吧?”
哨兵一想,王长顺毕竟不是一般的人,就放他和那个庄稼人走了进去。
谁知走不多远,遇到第二道岗哨,王长顺又被挡住。这两个哨兵同他也很熟。他就对他们说:
“我知道如今闯王的大帐中正在商议机密要事。我不去大帐,只要见一见吴中军或双喜小将爷。”
哨兵说:“请你老在这里等一等,我们去传报一声。”
随即有一个哨兵去到双喜帐中,又去到吴汝义帐中,出来后说:“双喜小将爷奉命到曹营请曹帅去了,吴中军现在事情很忙。”
王长顺多少有点恼火,说道:“不管吴中军忙不忙,我这事比什么事都吃紧,都重要。你告诉吴中军,就说我老马夫王长顺来见闯王,请他传报。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情,是为全营的吉凶安危,也为几百万老百姓的性命来的。”
哨兵说:“不行啊,掌牧官,今日大元帅大帐里确实在商议要事。你老的事情不管多么要紧,横竖不过是替百姓说句话,请闯王放赈救济饥民罢了。这些话,你老或早半天或晚半天说给闯王都是一样。”
王长顺将眼睛一瞪,说:“你们瞎猜什么?我要对闯王说的事你怎么能猜透?扯淡!我的事比你瞎猜的要紧急得多!”
哨兵一看王长顺动了火,不敢得罪,忙说:“你老等一等,我再去禀报吴中军,行不行?”
王长顺虽然恼火,但想到目前情形确非昔比,一般将领要见闯王,都不像以往那么容易,得一层一层往里传报,特别是要先通过吴汝义或双喜。先见了他们,经他们点了头,传报了,才能见到闯王。这么一想,他的气消了,于是说道:
“这是新规矩,我明白,不能怪你。好吧,我再等一等,你速去传报吴爷。”
哨兵进去不久,就同着吴汝义的一个亲兵头儿一块儿出来。那亲兵头儿满脸堆笑,同王长顺打招呼说:
“王大伯,请你老等一等,今天我们吴将爷十分忙碌,马上不得闲空,等一会儿他抽出工夫,再同你见面。”
王长顺说:“你再替我传禀一声,就说我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当面禀报吴中军,请他转禀闯王知道,不能耽误。”
那亲兵头儿见王长顺的口气和神色都很严重,又问道:
“王大伯,真有很紧急的事情?”
王长顺说:“谁还骗你这小子?王大伯跟着闯王打天下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我能骗你?赶快去向吴中军传报,确实不能耽误!”
那亲兵头儿正要回去传报,却看见吴汝义拿着一迭文书,匆匆忙忙地走出自己的帐篷,往大帐去了。王长顺失望地叹一口气,对背后的老农民说:
“如今老营的事很忙,和往年大不相同,咱们只好再等一阵吧。”
于是他们退回两步,找一个地方蹲了下来。过了一阵,看见吴汝义又从大帐中出来,走回自己的帐中。王长顺又让哨兵传话,随即那个亲兵头儿又出来了,对王长顺说:
“吴将爷吩咐,说他眼下不得闲,请王大伯留客人吃午饭,吃过午饭再来见吧。”
王长顺听了这话,知道没有办法,只好带着老农民转身回去,准备吃过午饭再来。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往年局面不大,规矩也不多,他什么时候想见闯王就见闯王,吴汝义这些人更不在话下,而如今得一层一层,先见这个,再见那个,不像往日那么容易见到闯王了!
他回到自己马棚前边的小帐中坐下后,一个同他要好的马夫头儿问道:“见了闯王了么?”
他摇摇头:“闯王有事儿,还没有见到。”
“闯王不在老营?”
“在,在他的大帐中。”
马夫头儿笑道:“既然闯王在他的帐中,你就冲进去把你的紧急事情当面一说,不就完了。”
王长顺没有回答,从地上抓起一根柴火棒,慢慢地掐着,一截一截掐断。那马夫头儿不晓得他的心事,又说道:
“我还记得,在商洛山中,石门谷杆子叛变,你跑去见闯王,被李强挡住了路,你大吵一顿,推开李强就往里冲。那时闯王正在睡午觉,听见吵闹,连鞋子都穿不及,就出来将你请进去,还把李强骂了一顿。你今天怎么啦?哼,别人不让你进,你就不敢进了!”
王长顺骂道:“你懂个屁!如今不是当年了。”说罢,他不理这个同伴,就同身边的老农民谈起话来。
这个农民姓赵,住在阎李寨西北二十里左右的一个村庄里。他原是一个老河工,每年带着一批农民到黄河堤上抢险修堤。今年因为打仗,官府自然没有力量去过问黄河抢险的事。义军将领都是陕西高原上的人,不晓得黄河险情的关系多么重大,所以也没有认真去管。往年每到这个时候,开封附近一带,少则几万人,多则十几万人上堤抢险。而且从春天就开始准备了抢险的各种物料。今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