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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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成看见一功说了这句话眼圈儿忽然一红,明白他所说的那些死亡的人是指的叔父高迎祥和许多十分亲近的亲戚、本族、邻人和朋友,也许还包括他的姐姐桂英。自成的心中也感到隐隐刺疼,避开了一功的眼睛,站起来说:
“你安心养伤吧。我想明天再停留一天,看是不是还有人马回来。明天晚上起身往商州西乡去。到那里驻定以后,咱们加紧恢复元气,重新大干。”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明天晚上起身拉到商州地带好。不过那个地方很穷,粮草缺少,困难很多。”
“许多困难我都想到了。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山,也没有走不通的路。”
这天夜里,李自成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是不能人睡;有一次刚刚朦胧入睡,又忽然从极不愉快的梦中惊醒。他索性悄悄地穿衣下床,提着花马剑走出去,在凄清寒冷的月光下舞起剑来。他舞到浑身冒汗便停下来,在山坡上徘徊一阵。尽管尖风刺面,胡须上结着严霜,他仍然不愿意进去睡觉。为着抵御寒气,也为着消磨长夜,他重新舞剑。舞着舞着,从寨中传过来断续的鸡叫,而他的乌龙驹也在草棚中发出了一阵长嘶。
由于杜家寨不宜久住,李自成决定今天黄昏后离开这里。午饭后他召集大小将领们开了个会,要大家赶快准备。他命令全部马匹都叫彩号骑,大小将领只要能够步行的一律不许骑马,轻彩号能够步行的,两个人轮换骑一匹。从前留在山洞中的重彩号经过这几大的休息和治疗,有一半都可以勉强骑马。自成决心把他们带走,余下的一半人也要在几天内派人运走。原来准备把重彩号转移到蓝田山中,如今都用不着了。
杜家寨的几个青年农民一听说闯王要走,都跑来要求人伙。闯王因为一则马匹缺乏,二则粮食困难,不让他们入伙。但是三天来他们不但跟闯王部下的弟兄们混得熟了,同李过和田见秀等也熟了。经他们死缠活缠,见秀才答应把他们收下。一个牧羊青年的母亲是个寡妇,又无兄无弟。母亲不让他去,他一定要去。母亲拉着他的衣襟哭着不放手。他挣脱母亲,噙着两眶热泪边跑边嘟哝说:
“这种年头,你让我去入伙吧,混好了我会捎钱养活你。你不放我去,眼看着娘儿俩活活饿死!”
恰巧这时候田见秀同郝摇旗从这里走过。见秀把牧羊青年叫到面前,责备他几句,说明坚决不收他入伙,要他在家孝顺母亲,又掏出几钱散碎银子交给寡妇。寡妇感恩不尽,趴地下连磕响头。离开这个寡妇以后,摇旗在见秀的肩上拍了一下,抱怨说:
“玉峰,人们都说你是活菩萨,我看你越来越变得婆婆妈妈啦,都像你这样,咱们一百年也不容易弄到十万八万人,从前,别说是自愿找上来人伙的,多少不愿人伙的,只要年轻力壮,咱们还不是裹①了进来?一裹了进来,他们不情愿也没办法。陕西驴子不拽车,由不了它的意儿。只有那样,咱们的人马才能像海潮一样。”
①裹——掳人强迫人伙,或用别的办法胁迫人伙,从前的口语中叫做“裹”或“裹人”,而在书面语或知识分子语汇中叫”“裹胁”。
见秀笑着说:“海潮涨的猛,退的也快。自成同我谈过,眼前粮草困难,不宜多添人。”
摇旗说:“哼,打江山全靠人手多。人多啦就有办法!”
李自成正打附近经过,听见田见秀和郝摇旗的谈话,在心中笑着说:“要是将领们都能像玉峰这样,就不愁不能把队伍变成仁义之师了。”他走到一间破茅屋的门口,一个约摸四十岁出头年纪的黑大汉笑嘻嘻地迎了出来,说:
“闯王爷,我的东西已经拾掇齐楚啦。”
这人名叫包仁,是个铁匠,久闻蓝田刘铁匠造反的故事,心中十分仰慕。当三天前刘宗敏同闯王回到杜家寨时,包仁夹在人堆中迎接,但不敢上前说话。后来经邻居们怂恿,由杜宗文带着他去看过宗敏一次。宗敏一听说他也是铁匠,正所谓“和尚不亲帽儿亲”,心中很热乎,就问道:
“穷日子还能对对付付混下去么?”
包仁叹口气说:“不瞒你说,不行啊。有几亩地的人还活不下去,何况咱们家连打老鸽的坷位也没有。从前靠手艺吃饭,现在喝西北风。”
杜宗文老头插言说:“真是喝西北风呢!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他铁匠老包?可是这年头,到处田地荒芜,不成世界,有好手艺也不顶饥寒。”
包仁用鼻孔哼了一声,接着说:“如今倒清闲,抄着手过日子,等着饿死。”
宗敏的心中一动,眼光在包仁的脸孔上转了一下。军中很需要铁匠和各种手艺人,可是在目前情况下,他肯不肯人伙呢?于是他笑着问:
“老包,既然在家里活不下去,随俺们造反好不好?”
包仁回答说:“说良心话,我要不是上了年纪,一定要跟随你们造反去。我不会耍刀弄剑,抡大锤也管打仗。一锤打下去,连头盔也会打碎,不能只叫他头皮上起个青疙瘩。”
刘宗敏和周围的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年纪大一点几倒没有什么,”宗敏说,“咱们队伍里用不着你打仗,修理兵器跟打造兵器可是要紧。”
“行,行。只要你刘爷不嫌我年纪大,我就入伙!”
后来刘宗敏把包铁匠愿意人伙的事情对自成谈了,自成也很高兴。今天上午自成同包仁见了面,知道他还没有同老婆说明,嘱咐他务必跟老婆商量商量。现在闯王顺便来看他,第一句话就问:
“老包,你的老伴儿可放你去么?”
“她喜不肯!①我在家里没活干,老两口眼看就要成饿死鬼,她巴不得我跟着你闯王爷找条活路。”包仁用脚踢一踢用麻布包着放在地上的锤子和钳子等工具,又说:“你瞧,我要带的东西,她老早就替俺拾掇好啦。”
①喜不肯一一即满心情愿。在我国语法中,往往加一个“不”字以加强语气,如“不忿”就是忿,“不宁”就是宁,等等。
包仁的老婆不知在屋里摸索什么,在黄昏的黑影中向外搭腔说:“闯王爷,你老进来坐吧,我给你老烧茶!”
“不坐啦,我还有事哩。”
包仁的老婆又说:“闯王,砧子和风箱也带么?他要挑着走,可是人饿得黄皮刮瘦,又是走长路,我就是担心他掉队!”她觉得心里有许多话要对闯王说,可是说不出,拉起衣襟揩眼泪,随即撬了把酸鼻涕。
闯王说:“包大嫂,砧子和风箱都要带,用时方便。你放心,这些东西用不着包大哥自己挑,咱们有骡子驮。”
包仁连忙说:“我挑,我挑。我的腿脚还硬。”
闯王转回头说:“小鼐子,你帮包师傅把东西送去交给管事务的,动身时驮在骡子上。”
包仁的老婆正鼓起勇气要对闯王说一句什么话,但闯王已经走了。她倚着门框,望着闯王的高大的背影转过墙角,又用衣襟擦眼泪,对男人哽咽说:
“只要你跟着闯王多做点仁义事,不无故杀人放火,菩萨会保佑你。这年头,什么兵,什么贼,官兵行事比贼还差得远哩。”
一更时候,农民军整队出发。闯上叫郝摇旗率领一小股将士作为前队,所有骑马的彩号和十几匹骡驮子走在中间,后边是步行的轻彩号,他自己同李过率领一批人作为后卫,李双喜看见郝摇旗已经骑着马走了,就同张鼐一商议,悄悄地把乌龙驹留了下来。但他们又害怕闯王责备,走去对李过说知,要李过劝闯王骑马上路。李过虽然知道闯王决不会同意,但又分明看见叔父的身体近几天大不如前,辛苦和忧愁折磨得眼窝深陷,两颊消瘦了许多,所以他也很想让叔父骑马出发。考虑片刻,李过望着两员小将说:
“按道理他是闯王,他骑马天公地道,谁也不会说二话。可是我不好劝他。你们不妨试试看,顶多他说你们是小孩子不懂事,责备一两句算了。”
双喜眼圈儿发红,说:“只要爸爸肯骑马,我就是挨骂也心甘情愿。”
张鼐接着说:“双喜哥,别怕,挨打挨骂我替你!”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等闯王动身时,李双喜提心吊胆地把乌龙驹从隐蔽的悬崖下牵了出来,拉到闯王面前,叫了声:
“爸爸!”
自成听见马蹄声就觉着奇怪,这时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双目圆睁,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也不说话,用力给双喜一个耳光,打得双喜趔趄两步,随即扑通跪在地上,不敢做声。他从双喜的手里夺过来马鞭子,扬起来正要往下打,张鼐也扑通跪下去,以自己的身子遮住双喜,并且说道:
“是我替双喜哥出的主意。我错了,你狠狠地抽我吧!”
闯王气得手颤,但鞭子打不下去。这两个小将在前几天的大战中舍死拼命,异常勇敢,如今双喜左臂上的箭伤还没痊愈,而两个小将又都因作战疲劳和吃不饱肚皮,瘦得眼眶变大,面有菜色。他自来没有亲手打过他们,如今实在不忍心用鞭子抽。可是,不责罚,如何能教训他们?他在张鼐的屁股上狠踢一脚。当他又扬起鞭子准备往下抽时,李过赶快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说道:
“二爹,你不用打他们,是我叫他们把乌龙驹留下的。”随即他转向两个小将,把脚一跺,厉声喝道:“还不起来把牲口送给彩号!”
两个小将立刻跳起来:双喜牵着马追赶彩号,张鼐转到闯王背后,以便在出发后寸步不离地保护闯王。过了一阵,自成转向侄儿责备说:
“补之,他们小孩子懂得什么,你不该怂恿他们胡来!我自己下令全军马匹都给彩号骑,就应该以身作则。你们却暗暗把乌龙驹替我留下来,什么话!”
李过虽然论年纪只比叔父小几个月,但是他自幼对叔父非常尊敬,在自成的面前不敢随便。现在受了叔父责备,不敢抬头,也不敢做声。自成气呼呼地挥一下手,说:
“咱们走吧。”
走到后半夜,下弦月姗姗出来了。人马在一个背风的山湾子里停下休息。郝摇旗看见李自成同后边的将士们步行而来,并且听说了双喜和张鼐受责,连李过也遭了没趣,感到很不好意思,悄声对一个亲兵说:
“快把我的马牵到彩号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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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在商州以西的丛山中选一个险要的地方驻定以后,李自成隐名埋姓,不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踪。他叫将士们在老百姓面前不要再称他闯王。老百姓纵然有人疑心他是闯王,也没人多言多语。何况他一贯粗衣恶食,与弟兄们同甘共苦,当地的人们确实被他瞒住很久,反而有谣言说闯王逃到河南,在老回回营里卧病不起。自成派出几个探子到憧关一带探听官军消息,另外派一个探子往湖广谷城察看张献忠的动静。从潼关回来的探子说,洪承畴和孙传庭果然率领五万人马勤王去了,可是高大人、刘芳亮和老营仍无下落,只知前些天传说高夫人阵亡的事情不确,送到僮关的是一颗良家妇女的首级,相貌有点儿近似高夫人。自成继续派人去打探消息,决心在商洛山中收集旧部,埋头练兵,自己也趁机会读一些书,河南是四战之地,暂时不打算去了。
摆在自成眼前的困难很多,最紧急的难题是粮食。商洛山中本来就是个人烟稀疏、地瘠民贫的地方,加上连年的大灾和战乱,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留下来的稀稀拉拉,无衣无食,苟延时日。他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不仅要养活自己的部队渡过严冬和荒春,也要赈济这一带的山乡百姓,使大家不要饿死,也不要再向外逃。当时搜罗粮食不外乎三种办法:第一种办法是他拿出许多银子派当地可靠的老百姓和手下士兵扮作粮食小贩,骑着毛驴,到城池里和附近的县份里买粮食。每人一头驴,两条长口袋。往往十头到二十头小毛驴结队而行,不怕遇到零星土匪或小股乡勇拦劫。这种成群结队的小粮食贩子在这里和豫西一带自来就有,俗称赶驴贩儿,所以官府并不怀疑。自成的老马夫王长顺已经回来,虽然挂了两处彩,都不严重,很快地给尚炯治好了。他对做粮食小贩有经验,自成就派他专负责这个工作。他依然很快活,爱说笑话,同他一起的士兵和老百姓都很喜欢他。
第二个办法是向附近山寨中的富户借粮,如果遇到抗拒,就杀一做百。当时因官府无力派兵人山,地主们对这股从潼关溃下的农民武装都很害怕,不敢不借。不过托人说情,借多给少的情形也是常有的,自成的第三个办法是派几小队人马到一二百里以外的县份打粮。事先找好底线,查清某一个山寨里或村中的富户情况,派人在夜间送去一封信,或到寨外放几响鸟铣,呐喊一阵,点燃柴火垛,临走时将信贴在寨门上。这些信有一个传统的老套子,这样写着:
××寨财主XX调知悉:只因尔为富不仁,万人痛
恨,本军特来向尔索要纹银××两,小麦××石,杂粮
××石,赈济百姓。限尔三天以外,五天以里,将银钱
粮食如数凑齐,送至××地方交付。倘若迟误,定将攻
破寨子,烧尔房屋,杀尔人,鸡犬不留!
财主们有抗拒的,有托人说情,按照另外双方同意的数目把银钱粮食送来的。对于抗拒不交的财主,农民军就设法勾通内线,攻破山寨,用杀人放火和洗劫的办法进行惩罚。倘若没有内线,而山寨又防守严密,农民军为着避免损伤人马和威信,便不送去要银要粮的信。还有一些财主迁到城里或坚固的山寨中住,乡村里留着田地和宅子。农民军把信交给他们的佃户或邻人转去,如遇抗拒,便放火烧毁他们的乡下住宅。
李自成的打粮部队所采取的第三种办法是本地“杆子”常用的办法,所以起初当地财主们都误认为他们是从商州或洛南县来的“杆子”,也把他们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