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4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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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人龙点点头说:“应该如此。这才是打仗气氛。”
“不是小的多嘴,”秦先儿又低声说,“从前熊大人在此地时太不像样了。阁部大人刚来的时候,连行辕里都出现无头帖子哩。”
贺人龙在兴安州也听说这件事,并且知道后来竟然没查出一个奸细,杨嗣昌怀疑左右皆贼,便将熊文灿在行辕中留下的佐杂人员和兵了淘汰大半,只留下少数被认为“身家清白”的人。但是像这样的问题,他身为副总兵,自然不能随便乱谈,所以不再做声,只是狼吞虎咽地吃着。秦先儿不敢再说话,同掌柜的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过了一阵,贺人龙手下的一名小校面带惊骇神色,从外边走了进来。贺人龙已经吃毕,正要换衣,望着他问:
“有什么事儿?”
“回大人,皇上来有密旨,湖广巡抚方大人刚才在督师行辕被逮了。”
贺人龙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街上纷纷传言,还有人说亲眼看见方抚台被校尉们押出行辕。”
“你去好生打听清楚!”
从行辕方面传过来三声炮响和鼓乐声,贺人龙知道杨嗣昌正在升帐,赶快换好衣服,率领着中军和几个亲兵,骑马往行辕奔去。这是他第一次来晋谒权势烜赫的督师辅臣,心情不免紧张。
今天是杨嗣昌第二次召集诸路大将和封疆大员大会于襄阳。预定的升帐时间是已时三刻,因为按五行推算,不但今日是黄道吉日,而这一刻也是一天中最古利的时刻,主大将出师成功。三个多月来,他已经完成了一些重要工作,自认为可以开始对张献忠进行围剿了。倘若再不出兵,不但会贻误戎机,而且会惹动朝中言官攻汗,皇上不满。特别是这后一点他非常害怕。近来,有两件事给他的震动很大:一是熊文灿已经在北京被斩,二是兵部尚书傅宗龙因小事违旨,下人诏狱,传闻也将处死。这两个人都是他推荐的,只是由于皇上对他正在倚重,所以不连带追究他的责任。他心中暗想,虽说他目前蒙皇上十分宠信,但是他已远离国门,朝廷上正有不少不懂军事的人在责备他到襄阳后不迅速进兵,万一再过些天,皇上等得不耐,圣眷一失,事情就不好办了。所以他在十天前向各处有关文武大员发出火急的檄文,定于今天上午在襄阳召开会议,面授进兵方略。
升帐之前,他派人把方孔昭请到节堂,只说有事相商。方孔昭是桐城人,对杨嗣昌说来是前辈,在天启初年曾因得罪阉党被削籍为民,崇祯登极后又重新做官,所以在当时的封疆大吏中资望较高。他从崇祯十一年春天起以右金都御史衔巡抚湖广,一直反对熊文灿的招抚政策,在督率官军对农民军的作战中得过胜利,这样就使他对熊文灿更加鄙视。杨嗣昌来到襄阳督师,他虽然率领左良玉等由当阳赶来参见,心中却不服气。一则他认为熊文灿的招抚失败,贻误封疆,杨嗣昌应该负很大责任;二则他一向不满意杨嗣昌在朝中倚诗圣眷,倾轧异己。杨嗣昌见他往往不受军令,独行其是,也明白他心中不服,决心拿他开刀,替别人做个榜样。恰巧一个月前方孔昭在麻城和黄冈一带向革里眼和左金王等义军进攻,吃了败仗。杨嗣昌趁机上本弹劾,说他指挥失当,挫伤士气,请求将他从严治罪。同时,他举荐素以“知兵”有名的宋一鹤代方孔昭为湖广巡抚。崇祯为着使杨嗣昌在军事上能够得心应手,一接到他的奏本就准,并饬方孔昭交卸后立即到襄阳等待后命。崇祯自认为是一位十分英明的皇帝,其实从来对军事实际形势都不清楚,多是凭着他的主观愿望和亲信人物的片面奏报处理事情,所以他只要听说某一个封疆大吏剿贼不力就切齿痛恨。他把方孔昭革职之后,隔了几天就给杨嗣昌下了一道密旨,命他将方孔昭逮送京师。杨嗣昌接到密旨已经两天,故意不发,要等到今天在各地文武大员齐集襄阳时来一个惊人之笔。
方孔昭已经上疏辩冤,但没有料到皇上会不念前功,把他逮人京师治罪。杨嗣昌把他请进节堂,让了坐,叙了几句闲话,忽然把脸色一变,站起来说:“老世叔,皇上有旨!”方孔昭浑身一跳,赶快战栗跪下。杨嗣昌从抽中取出密旨,宣读一遍,随即有两名校尉进来把方孔昭押出节堂。杨嗣昌送到节堂门外,拱手说:“嗣昌王命在身,恕不远送。望老世叔路上保重。一俟上怒稍解,嗣昌自当竭力相救。”方孔昭回头来冷冷一笑,却没说话。杨嗣昌随后吩咐家人杨忠取五百两银子送到方孔昭在襄阳的公馆里作为他的人情。
三声炮响过之后,奏起鼓乐。杨嗣昌穿好皇上钦赐的斗牛服,在幕僚们的簇拥中离开节堂,到白虎堂中坐定。白虎堂没有多少变化,只是飞檐下多了一个黑漆金字匾额,四个字是“盐梅上将”。屏风上悬挂着用黄绫子装裱的御制诗,檀木条几上放着一个特制的小楠木架,上边插着皇帝钦赐的尚方剑。白虎堂前一声吆喝,众将官和监军御史在新任湖广巡抚宋一鹤的率领下由二门外鱼贯而人,行参见礼。熊文灿的被斩,傅宗龙的下狱,方孔昭的革职,本来已经给大家很大震动,明白皇上在军事上下了最大决心。不到半个时辰前方孔昭被突然逮京治罪,更使大家十分惶恐。因此,虽然今天督师行辕的仪卫比上次并未增加,可是在大家的感觉上,气氛似乎更为严重。
第一个进白虎堂报名参见的是宋一鹤。他的年纪不到四十岁,身穿四品文官①云雁补子红罗蟒袍,头戴乌纱帽,腰系素金带。这个人以心狠和谄媚为熊文灿所信任,现在又以他的“知兵”受到杨嗣昌的重用。说到心狠,他曾经有一次用毒药毒死了一千多个被骗受抚的义军将士。自从杨嗣昌到襄阳后,为要避嗣昌父亲杨鹤的讳,他每次呈递手本总把自己的名字写成宋一鸟。如今未一鹤躬身走进白虎堂,在离开杨嗣昌面前的公案约五尺远的地方跪下,高声自报职衔:
①四品文官——明朝的巡抚未定品级,一般挂金都御史衔,故为正四品文官。清朝巡抚地位较高,定为从二品,挂侍郎衔的为正二品。
“卑职右金都御史、湖广巡抚宋一鸟参见阁部大人!”
杨嗣昌点头微笑,说声“请起”。站立在左右的幕僚们和随侍中军全都心中鄙笑,暗中交换眼色。特别是江南籍的幕僚们因“鸟”字作属字解释,读音也完全一样,在心中笑得更凶。宋一鹤叩了个头,站起来肃立左边。看见杨嗣昌和他的亲信幕僚们面带微笑,他的心中深感荣幸。
等众将官和监军等参拜完毕,杨嗣昌正要训话,忽然承启官走进白虎堂,把一个红绫壳职衔手本呈给中军。中军打开手本一看,赶快向杨嗣昌躬身禀道:
“兴汉镇①副总兵官贺人龙自兴安赶到,现在辕门外恭候参见。”
①兴汉镇——陕西兴安州和汉中府在明末曾暂时划为一个军区,称为兴汉镇。
杨嗣昌喜出望外,略微向打开的手本源了一眼,说了声“快请”!中军随着承启官退出白虎堂,站在台阶上用洪亮的声音叫:
“请!”
“请!”二门口几个人齐声高叫,声震屋瓦。
咚,咚,几下鼓声,雄壮的军乐重新奏起来。
贺人龙全副披挂,精神抖擞,大踏步走进二门,在两行肃穆无声、刀枪剑戟闪耀的侍卫武士中间穿过,向大厅走去。他见过朝廷的统兵大臣不少,并且在洪承畴手下几年,可是看见像这样威风的上司还是第一回。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心中七上八下,暗暗地说:“好大的气派,不怪是督师辅臣!”等他报名参拜毕,就了坐,杨嗣昌于严肃中带着亲切的微笑问:
“兴安距均州是七百里,距此地千里有余,山路险恶,将军走了几天?”
贺人龙起立回答:“末将接奉钧檄,即便轻骑就道。一路星夜奔驰,不敢耽搁,一共走了六天。”
“将军如此鞍马劳累,请下去休息休息。”
“末将不累,听训要紧。听训后末将还有陕西方面的剿贼军情面禀。”
杨嗣昌心中高兴,点点头说:“也好,将军只好多辛苦了。”
看见贺人龙千里赴会,又对答如此恭顺,杨嗣昌不由得想起左良玉来。上次左良玉从当阳来会,他曾用心笼络,想使这位骄横成性的大将能够俯首帖耳地听他驱使,为朝廷效劳。没想到左良玉调到郧西一带,恢复原级,由朝廷加封为“平贼将军”,颁给印经之后,竟然又骄横如故。这次他召集诸路大将来会,左良玉不愿以橐鞬礼晋见①,借口军情紧急,竟然不来,只派他手下的一位副将前来。一个要扶植和依靠贺人龙的念头就在这一刻在他的心上产生了。
①以橐鞬礼晋见——古代武将晋见上司行礼,应该全身披挂,才算十分尊敬。不但要戴着盔,穿着铝甲,还要背着弓箭。用这套装束行礼叫做“橐鞬礼”。“橐”是盛箭的,又叫做“箙”;“鞬”是盛弓的,又叫做“彛薄
杨嗣昌向全场扫了一眼,开始训话。所有文武大员都立即重新起立,垂手恭听。他首先说明,三个月来之所以没有向流贼大举进剿,一则为培养官军锐气,二则为准备粮响甲仗,三则为使襄阳这个根本重地部署得与铁桶相似,使流贼无可窥之隙。如今诸事准备妥善,官军的锐气也已恢复,所以决定克日进兵,大举扫荡,“上慰皇上宵吁之忧,下解百姓倒悬之苦”。说到这里,杨嗣昌又向大家扫一眼,声色俱厉地接着说:
“可是,三个月来,请将与监军之中,骄玩之积习未改;藐视法纪,违抗军令,往往如故。本督师言之痛心!岂以为尚方剑无足轻重耶?如不严申号令,赏罚分明,将何以剿灭流贼!”
众将军和监军御史们惊惧失色,不敢仰视。杨嗣昌特别向左良玉派来的副将脸上扫了一眼,然后把含着杀气的眼光射在一位四十多岁的将军脸上,厉声喝问:
“刁明忠!本督师命你自随州经承天①赴荆门,你何故绕道襄阳?”
①承天——今湖北钟样县。
副将刁明忠两腿战栗跪下说:“回阁部大人,末将有老母住在襄阳,上月染病沉重,所以末将顺路来襄阳探亲。”
“不遵军令,律当斩首。左右,与我绑了!”
不容分辩,立刻有几个武士将刁明忠剥去盔甲,五花大绑,推出白虎堂。全体武将和监军御史谁身上没有许多把柄?都吓得面色如土,不知所措。总兵陈宏范资望最高,年纪最长,已经须发如银,带头跪下求情。跟着几位总兵、副将、大群参将也都跪下,连贺人龙也不得不随着大家跪下。杨嗣昌本来无意杀刁明忠,害怕会激变他手下的亲信将士投人义军,然而他并不马上接受大家的求情,狠狠地说:
“数年来官军剿贼无功,多因军纪废弛,诸将常以国法为儿戏。如不振作,何能克敌制胜!斩一大将,本督师岂不痛心?然不斩刁明忠,将何以肃军纪,儆骄玩?非斩不可!”
陈宏范叩头说:“目今出师在即,临敌易将,军之大忌。万恳使相大人姑念刁明忠此次犯罪,情有可原,免其一死,使他戴罪图功。”
“哼!汝等只知刁明忠来襄阳原为探母,情有可原,却忘记军令如山,凡不听约束者斩无赦。为将的若平日可以不遵军令,临敌岂能听从指麾,为朝廷甘尽死力!今日本督师宁可挥泪斩将,决不使国法与军威稍受损害。诸君起去!”
宋一鹤正在一旁察言观色,忽然瞥见杨嗣昌身边的一位幕僚向他以目示意,他赶快向杨嗣昌躬身叉手说:
“阁部大人!刁明忠身为大将,干犯军令,实应斩首。昔孙子①三令五申之后,吴王有宠姬二人不听约束,斩之以徇,然后军令整肃。大人代皇上督师,负剿贼重任,更非孙子以妇人小试兵法可比。刁明忠不遵军令,实属可恨,按律该斩。但恳大人念他平日作战尚称勇敢,不无微劳,贷其一死,使他戴罪立功。倘不立功,二罪俱罚。千乞大人开恩!”
①孙子——名武,春秋时齐国人,在吴国为将,所著兵法十三篇为我国古代兵法的不朽名著。
“请大人开恩!”全体监军和幕僚一齐叉手说。
杨嗣昌沉默片刻,说:“好吧,姑念他是初犯,准诸君所请,法外施仁,免他一死。重责一百鞭子,革职留用,戴罪效力。诸位将军请起!”
刁明忠挨过鞭子以后,被架回来跪下谢恩。杨嗣昌望着他问:
“刁明忠,你以后还敢藐视军令么?”
“末将永远不敢。”
“下去!”杨嗣昌的眼光转向文官班中:“殷太白!”
“卑职在!”兴山道监军金事殷太白惊魂落魄地从班中走出,跪到地上。
杨嗣昌间:“殷太白,你两次违反军令,该当何罪?”
殷太白叩头说:“卑职误干军令,前已陈明原委,不敢有一毫欺饰……”
“不许狡辩!绑出去!”
“求阁部大人恩典!求阁部大人恩典!”
“立斩!”
众文武大员一则已经替刁明忠讲过情,二则看见杨嗣昌正在盛怒,都不敢出班讲话。尤其几个监军御史各人自顾不暇,只有筛糠的份儿,哪有说话的勇气?等殷太白被武士褫去衣冠,推出白虎堂以后,杨嗣昌对众文武宣布了殷太白两次违反军令的罪款。其实二条罪款都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在当时官军中比这些更严重几倍的罪行天天发生,杨嗣昌心中尽知,只是因为殷大白是文官,手中无兵,可以借他的一颗头替自己树威罢了。他离开座位,向北拜了四拜,从桶木架上请下来尚方剑,脱去黄绫套,露出来接金的沙鱼皮鞘和镀金剑柄,向一位随侍亲将说:
“接剑!”
青年亲将跪下去,双手接了尚方剑,捧出大堂。过了片刻,他捧剑回来,跪下禀道:
“禀大人,殷太白已在辕门外斩讫!”
中军代接了尚方剑,插入黄绫套,放回原处。杨嗣昌望望大家,声音低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