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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3部分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503部分

小说: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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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阵,风声在他的耳边减弱了。马跑得慢了。他又清醒一些,想抬起头回望一下是否有人仍在追赶,却抬不起来。头滚在马的脖颈上,脸孔擦着又热又湿的短毛。他半睁开眼睛,蒙眬地看见马蹄仍在跑。随即他的眼皮又闭拢了,觉得像做梦一样,又像在腾云驾雾。但是这两种感觉很快地模糊起来了。

  早饭以后,闯王按照昨夜张献忠走后的会议决定,将高一功和李过留下,帮助高夫人在营中照料。关于移营的事,等他们回来决定。他同刘宗敏、田见秀。袁宗第等几位大将,内穿铁甲,带着两百名亲兵往白羊山寨。双喜和张鼐等几个小将也盔甲整齐,随同前往。几个亲兵头目都奉到严令:到张献忠老营之后,弟兄们不许散开,只在献忠的老营院中休息,吃饭时不许滴酒人唇。倘若西营将士甚至是张献忠自己要招待他们到别处休息,或者为他们设宴劝酒,他们要一概拒绝,只说闯营素来军令森严,没有闯王的命令不敢擅自行事。在酒宴时候,闯王和每个大将的身后或近处要有两名亲兵随侍,都是挑选的勇力出众和特别机警的人。李双喜要时时随侍闯王左右。张鼐要时刻同那二百亲兵在一起,见机而作,不可稍有疏忽。

  山势险峻,一线羊肠小路十分崎岖,大部分地方只能够容下单骑。因为时间宽裕,他们并不急于赶路,一边走一边观看山景。如今初夏,山花烂漫,草木葱宠,风光特别好看。走上一座山头,大家立马四顾。田见秀不禁赞说:

  “果然是出昭君的地方,风景多么秀丽!”

  闯王笑一笑,说:“只是山多地少,老百姓穷得没有裤子穿。”

  正说话间,有一个小校率领几个骑兵来到,见闯王慌忙下马,站在路边插手行礼。自成问:

  “你们是来迎接我么?”

  “回闯王,小的不是来迎接闯王,是奉命来替贵营带条子,移驻李家坪。我们大少帅和马将军在半路上恭迎闯王大驾。”

  闯王点点头,同一行人众继续前行。不知不觉离开营盘已经有十几里远,来到一个地方,山势特别雄伟。靠左边弯了进去,有座古庙。庙前是小片平地,下临深谷,水声和松涛声响成一片。庙后靠着悬崖,崖上又有高峰插天。这儿地势高,可以清楚地望见张献忠驻扎的白羊山寨,地形险恶,旗帜很多。离白羊寨几里处也有营盘,但没寨墙,只见一座座帐篷点缀在青山、白云和绿树中间。李自成自从走出武关以来,难得像今日心清安闲;看见这里的风景特别好,又看离晌午还早,便叫大家在这儿休息一阵。他自己首先下马,把缰绳交给亲兵,背着手向山门走去。几位大将也下了马,跟随在他的背后。他站在山门外的台阶上,转回身举目四顾,欣赏山景。望见远处有两座山峰有点像商洛山中的熊耳山,只是这儿的两座高峰要秀丽得多,树木茂盛得多。他忽然想起来留在商洛地区的将士们和老神仙,消息隔绝,十分挂念。但是他没有流露出悬念商洛山的心清,弯腰看一看躺在荒草中的一通断碑。断碑上苍苔斑斓,文字剥蚀,朝代和年号看不清楚。闯王离开断碑,登上石级,走进山门。山门内左右两尊天王塑像毁损很重:色彩古暗,头上和身上带着几道雨漏痕。庙院中一片荒芜,两边房屋多已倾毁。一株秃顶的古柏的干枝上筑着一个老鸹窠,上月有大蛇吃掉雏鸦,老鸹飞往别处,如今案是空的,有时有一两片羽毛从案中飘然落下。大雄宝殿中处处是尘土、蜘蛛网、鸟粪和破烂瓦片。殿顶有几处露着青天,神像也损坏很重。有些匾额抛在地上,木板裂开。闯王在大殿门外看了看,没有进去,顺着廊檐转往殿后。从大殿后再登上二十多级台阶,是一座观音堂,已经倒塌。旁有石洞,洞门上刻有“琴音洞”三个字。闯王走到洞口,见洞中深而曲折,十分幽暗;洞顶滴水,洞底丁冬,恍若琴声。料想洞中有泉,但不能看见。他抬起一块石头投了进去,不意吐噜一声惊起来十几只大蝙蝠,飞到洞口又一旋人内。自成等始而一惊,继而哈哈一笑,离开洞口。

  回到山门外,闯王站在一棵两人合抱的松树下边,感慨地说:

  “天下离乱,民不安业,神不安位。这个庙的景致很好,地方又很幽静,可惜兵燹天灾,百姓自顾不暇,没人修理,任它倒塌,连和尚也不见一个!”

  田见秀近一年多来常常在军务之暇焚香诵经,每到一个风景幽美的深山佛寺便禁不住幻想着将来若干年后,天下重见升平,他自己决不留恋富贵,功成身退,遁人空门,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这时他听了闯王的话,也有同感,不觉点头。默然片刻,随即笑着说:

  “闯王,等咱们打下江山之后,我但愿有这样一个地方出家,逍遥自在。”

  自成一向不赞成田见秀的出世思想,但也不愿多浇他冷水。如今他正在心事重重,望着见秀苦笑一下,叹息说:

  “玉峰,咱们如今还在‘弃新野,奔樊城’,说不定还会走几年坏运,重见升平的日子远着哩!你要常想着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可想着日后出家的事。”

  刘宗敏在田见秀的背上拍一下,说:“嘿,田哥,你真是没出息!咱们拼死命跟着闯王打江山,一则为救民水火,二则为建功立业。打下江山之后,咱们下半辈子还应该治天下,事儿多着哩,你想出家!要你住在北京城里享福也不愿?”

  田见秀说:“捷轩,叫我看来,要是有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种几亩田,不受官吏与豪强欺压,赋税很轻,不见刀兵,率家人日出而作,日人而息,自耕自食,别说比做官舒服,比神仙也舒服。可是我起义以来,老婆儿子都死了,就怕到那时一个孤老儿做庄稼也很不便,倒不如找一个幽静的所在出家,自由自在地打发余年。”

  “瞎扯!你现在才三十多岁,只要你现在想娶老婆,还不容易?娶了老婆,还怕她不替你生儿育女?”

  田见秀笑着摇头说:“还是我那句老话: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

  袁宗第走到田见秀的身边说:“玉峰哥,等咱们打下江山,只要闯王让你出家,你就出家好啦。到那时,你顶好不要到深山野庙去,请闯王把北京城里顶大的庙宇赐你一个,岂不方便?闯王想你时就随时宣你进宫,我们大家想你时就去你的庙里看你,岂不比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深山野庙里好得多?”

  刘芳亮接着说:“你日后不出家则已,要出家还是在京城出家,免得我们见不到你,想得慌。”

  刘宗敏又说:“玉峰,咱们得先讲好,你出了家,自己吃素,俺们不管。俺们到庙里看你,你一定得用大酒大肉待我们,不能叫我们跟着你吃斋。”

  大家哄然大笑,连闯王也大笑起来。这一群生死伙伴正在说笑当儿,张献忠派来相迎的一起人马已经来近,相距不到二里远了。由于庙前边山路曲折,林木茂盛,所以直到听见马蹄声才被发现。双喜眼尖,用鞭子指着山腰说:

  “爸爸,看,来迎接的人们已经到了。”

  大家顺着双喜的鞭子一望,果然看见张可旺和马元利率领约二百名骑兵出现在半山腰的小路上。闯王说:“要不是这儿的风景太好,咱们会多走五六里,免得让人家迎接这么远。”他正要同几位大将到路口迎候张可旺和马元利,忽然张鼐禀报说:

  “闯王,等一等,背后有马蹄声跑得很急!”

  从背后来的马蹄声确实很急,而另外分明有大队骑兵随在后边。闯王和众人都十分诧异,立刻离开庙门,转过山包,看是怎么回事。只见吴汝义一马当先,后跟几名亲兵,奔到面前,另外二三百骑兵随后奔到。闯王忙问:

  “子宜,什么事?”

  汝义说:“闯王,快回,中计啦!”

  “什么!?”

  “刚才王吉元从白羊寨逃回,身中三箭,腿中一刀,逃回营盘时已经昏迷。救了一阵,他只说出来几个字就断气了。夫人命我率领三百骑兵来追闯王与诸位大将,请你们速速回营,不可迟误。”

  “王吉元说出来几个什么字?”

  “他只说出‘闯王中计’四个字,就把眼闭上啦。”

  “一功和补之呢?”

  “他们怕张献忠袭劫营盘,率领将士和全营老少男女准备迎战。”

  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既十分震惊又十分愤慨。因为张可旺和马元利已经很近,全体将士一齐拔出刀剑,准备厮杀。自成挥手使大家把刀剑插人鞘中,对袁宗第和刘芳亮说:

  “你们两位率领一百名弟兄暂留一步,等候张可旺和马元利,对他们说,我们的营中出了急事,我同几位大将只好转回去看看。今天爽约,万分抱歉,改日见敬轩请罪。”他跳上乌龙驹,扬鞭欲走,又回头叮咛一句:“你们把话说过之后,立刻回营,不可在此多留。”

  双喜和张鼐等几位小将和众多亲兵们虽都上了马,却憋着一肚子气,向已经来到半里以内的张可旺投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着刘宗敏。闯王看出来大家的意思,对宗敏说:

  “捷轩,咱们走吧。”

  刘宗敏脸色铁青,胡须戟张,双眼圆睁,望着闯王说:“就这样便宜他们?不行!张敬轩不顾大局,实在混蛋!咱们不能让张可旺和马元利这两个小杂种活着回去!”

  自成的心中也很气愤,脸色也是铁青的,但是竭力镇静自己,说:“捷轩,不要这样。咱们同敬轩的账以后算;如今忍耐一时,不要撕破脸皮。”

  “还不撕破脸皮?他八大王既然无情,咱们也照他的样儿行事!”

  闯王说:“他无情,咱们不能无义。如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咱们还不很清楚。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正中杨嗣昌的心怀。在目前应以大局为重,同张敬轩能够不撕破脸皮就不撕破脸皮。算啦,赶快跟我回营,不可耽误!”

  刘芳亮说:“闯王,我看不如把张可旺、马元利二人擒住,一则给敬轩一点教训,二则作为人质,使他不敢派兵追赶。”

  闯王摇头说:“不要撕破脸皮。有我在,敬轩就不敢贸然来追。一旦撕破脸皮,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田见秀在一旁说:“此时要以大局为重,不可造次。”

  宗敏忍下一口气,把大手一挥,愤愤地说:“好吧,以大局为重,这笔账日后再算!”

  闯王同众人刚离开,张可旺等已经到庙门前了。见此情形,他们知道所设的圈套已经走风,不禁大惊。张可旺害怕自己吃亏,并不下马,向袁宗第拱手问道:

  “汉举叔,闯王仁伯怎么见小侄来到突然走了?”

  袁宗第拱手还礼,说:“实在对不起。敝营中出了急事,闯王同捷轩、玉峰二位只好赶快转去。请贤侄回去代闯王拜复敬帅:不恭之外,务乞海涵,改日前来谢罪。”

  张可旺又恨又愧,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话好。马元利在一旁笑着说:

  “真是凑巧!贵营中出了什么事儿,这样紧急?”

  刘芳亮回答说:“现在还不清楚。只知事情很急,非闯王速回营中不可。空劳你们两位远迎,实非得已,万望不要见怪。”

  张可旺冷笑说:“奇怪!奇怪!”

  袁宗第对刘芳亮使个眼色,又对张可旺和马元利一拱手,说声“对不起,对不起”,率领众人策马而去。

  李自成回到营盘时,营中所有的帐篷都已拆掉,各种军需都收拾好了,放在骡子身上,全体将士和眷属都做好了随时可战可走的准备。山口守兵很多,各执弓矢火铳在手。高一功、李过同高夫人立马山口,等候闯王。闯王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夫人回答说:“王吉元回来只说出‘闯王中计’四个字,别的话没说出就断气了。据山头上望风的弟兄禀报,近处山谷中似有人马移动。看来敬轩定有吞并之意,给吉元知道了。既然这样,此地不可久留,速走为上。”

  闯王愤愤地叹一口气,决定赶快拉走,保全老八队留下的这点根子不被吃掉。刘宗敏等有些人忍不住骂张献忠,他没做声。在站队当儿,他走到庙前看王吉元的尸首,心中十分难过。十二年来,多少贫苦出身的小伙子,怀着忠肝义胆,随他起义,在他的眼前洒尽了热血死去,吉元又是一个!闯王左右的亲兵亲将都怀着满腔悲愤,含着眼泪,默默地望着死者。片刻过后,自成叹息说:

  “吉元虽死,重于泰山!”

  双喜和几个小将不约而同地说:“我们定要替吉元报仇!”

  闯王回顾左右,轻声说:“要学吉元的榜样,不光是想着报仇。”

  他知道王吉元的宝剑已经在路上失落,只好吩咐将吉元的剑鞘摘下,交给高夫人保存,作为“念物”,然后命人赶快挖个坑,将死者埋葬。等袁宗第和刘芳亮回到营中,闯王立刻率领全营人马动身。

  当时向东、南两方都驻有张献忠的西营人马,李自成只能从原路向西北拉走。但是房县、竹山、竹溪各县城内和重要乡镇关隘都扎有官军,沿四川省边界各隘口也扎有官军。李自成的部队人数既少,又加四面皆敌,只能逃往房县以西荒无人烟的大山里边。在出商洛山以后曾天天盼望同张献忠会师,共御官军,打破杨嗣昌的“围剿”部署,没想到刚刚见到献忠,竟几乎遭了毒手,不得不仓皇离开。

  为怕献忠追赶,部队不停地赶路,直到第二天上午,已经逃出二百里以外,才在荒山中扎营休息,并等候一部分掉队的步兵。下一步怎么办,李自成和亲信大将们商议结果,只有一个上策,就是把人马分散开,既躲官军,又躲献忠,保住部队不被消灭,以后待机而动,重新大干。

  在这里休息两天,人马尚未分开。掉队的步兵只有一部分找回来,其余的不知去向。第三天上午,出去巡逻的骑兵回营禀报,说十里外出现了一支官军,共有四五十人,正向这边走来;官军的四个骑兵在前探路,离小队相离三里以上。李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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