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5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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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记》一书,也就是世人所知的《推背图》。然目今所见的《推背图》全系后人伪托,与袁天纲、李淳风二人原本出人甚大。我所得到的是古抄本,题为《谶记》,也是有图有诗,但次序与今日所见诸本不同,所记图谶也大有出人。有一极为重要图谶,为今日清本所无,正是闯王必得天下之谶。”
宗敏问:“那上边画的什么?怎么写的?”
献策说:“上面如何写的画的,不用我空口说明,现有实物为证。请将我的贱仆唤来。”
宗敏立刻叫亲兵将宋献策的仆人叫来。献策向仆人吩咐一句,不过片刻,那仆人捧了一部青布函的大书进来,递给他以后赶快退出。刘宗敏看到书函的黄纸题签,笑着说:
“这不是一部《金刚经》么?我们田玉峰大哥喜欢这样书,难道这里边也有谶记?”
宋献策不慌不忙,打开青布书函,取出大字刻版的四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抽出第三本,撕破背面书皮,拿出半页纸色很古的手写图谶,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捧呈闯王,同时解释说:“因怕路上被官府查出,故将全书留在开封,只带来这有用的半页图献于麾下。”
闯王站起来接过图谶,与金星、宗敏同看。宋献策还怕闯王和宗敏不能够完全明白,站在一旁解释说:
“这画上被射死的大猪即指朱姓朝廷。四句谶语中所说的‘红颜’就是‘朱颜’,即朱姓美人。所谓‘红颜死,大乱止’,即是说朱姓亡国,天下大乱方止。所谓‘十八子,主神器’,即是说姓李的当主神器。神器者,天子之位也。闯王当有天子之位,岂不甚明?”
刘宗敏大叫说:“我的天,果然这谶记上写的明白!”
献策又指着后边的四句七言颂诗说:“请看这第三句是‘十八孩儿兑上坐’,十八孩儿即俗话说的‘十八子’,是个‘李’字,明明指的是闯王。兑为北方,闯王起自延安府米脂县,正是兑方。再看这第四句‘九州离乱李继朱’,话就说得更明白了。”
金星说:“谶记如此明白,则闯王上膺天命,数已前定,复何疑哉!”
宗敏又叫着说:“献策兄,你,嗨!你献来的这一谶记,胜添十万人马。我刘宗敏拼死也要保闯王早定天下。”
宋献策点头微笑,接着说:“这卦是‘既济①’,坎上离下,水火交相为用,事无不济。且水在上,火在下,水能灭火。明朝为火德王。闯王起自北方,北方壬癸水,故为水德王②。水灭火,即水德王代火德王之明证。”
①既济——《易经》上的一个卦名。
②水德王——战国时齐人邹衍利用五行循环思想创立“五德终始”的学说,认为每一朝代各据有五行中的一德,朝代兴亡都符合五行生克的道理。这一宿命论学说,与皇权天授的思想互为表里,从秦朝开始就在有关皇朝兴替的政治斗争中起重大作用。李自成建立大顺帝国时自称是水德王,服色尚蓝。
李闯王一直在听,在看,在想,默不做声,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这时他不再忍耐,望着宋献策和牛金星说:
“我原是出身农家,曾为驿卒,为生计所迫,不得已而聚众起义,立志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不意名应图谶,当得天下。不过自古得天下的,虽有天命,更要依赖人事。今后望两位仁兄多多帮助,见我有不是之处,随时指出,使我改正。倘果然能得天下,不敢忘兄等辅佐之功。”
宋献策又对闯王说:“崇祯元年十月间,紫禁城中御花园有一棵李树开花,朝臣都向崇祯上表祝贺,说是祥瑞。其实,花开不时,何曾有什么祥瑞?按五行说,此系‘木眚,出在紫禁城内,对崇祯颇不吉利。然李为麾下姓氏,实预兆麾下将开花于紫禁城内。可怜崇祯满朝文武,莫解李树十月开花之故!’”
刘宗敏说:“那时候咱们李闯王还没起义,崇祯的满朝文武当然不懂!”
经过了十二年的武装斗争,千辛万苦,艰险备尝,尤其是在近两三年连遭重大挫折之后,如今初来河南,开始走上顺利道路,长久来梦想中的宏图大略看来并非空想,正在此时,宋献策来到军中,献上“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记,对李自成和全军上下都起了十分巨大的振奋、鼓舞作用。闯王暗想:过去只是有人说我李自成日后能得天下,不意果然是上膺天命,见于图谶!刘宗敏等众将领想道:只要闯王上膺天命,纵然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同时从上到下,都想着今后应如何齐心戮力,整饬军旅,除暴救民,佐闯王早定天下。高夫人知道了宋献策献的谶记,同左右的女兵们都激动得滚出热泪,立刻在院中摆上香案,焚香拜天。明朝人由于朝廷提倡,最为崇奉关羽,称为关帝。高夫人拜过天以后,又对着关帝牌位,燃烛焚香,虔诚礼拜,默求神佑,使闯王早建大业。老营将士自动地敲锣打鼓,燃放鞭炮,高呼万岁。
宋献策来到闯王老营献谶记的消息很快地传知了各处将士,到处一片欢腾,鸣放鞭炮,呼喊万岁。这一振奋人心的新闻也在民间迅速流传。虽然那些据守山寨的土豪乡绅们不肯相信,有些人半信半疑,但是广大饥民,特别是年轻人,都相信这台记句句皆真,认为“李继朱”是大命注定。从此,来投义军的百姓更加踊跃,成群结队,川流不息。
经过几次深谈之后,李自成明白宋献策对于天下形势比较熟悉,对于兵法、战阵以及近代名将如戚继光等人的练兵情况,知道得也较多。他虽然心中不喜欢宋献策免不掉流露的江湖习气,但满意他是个难得的有用之才。
宋献策到军中的第三天,在二郎庙的闯王老营中召开军事会议,除讨论各项紧要的军事问题外,闯王当着大小将领拜宋献策为军师。闯王还趁机向将领们说明:目前各种官制尚未建立,没有适当职位给牛举人,但实际上是居于宾师地位。将领们都明白,牛金星将来必定是文臣之首。在这次大会上,闯王又一次对众将领重申军律和注意事项,亲自解说了人豫以来陆续宣告的各种政策,包括如何对待读书人和明朝官吏。对读书人,愿意归顺的给予优遇,量才任用;不愿归顺的也一概不杀,除非有较大民愤或甘作义军死敌。破城之后,抓到明朝现任官吏,除非民愤较大,也都不杀;如肯投降,照旧任职。当时地主阶级内部正在动荡和分化,举人、秀才之类的读书人和地方官吏的政治态度受到新形势的巨大冲击。李自成的各项政策有利于促使明朝政权的社会基础加速分化瓦解。一两年之后,明朝的君臣们更加明白和震惊:在众多起义将领中确只有李自成最为可怕。
闯王的大军一边继续在伏牛山中攻破富裕山寨,一边扩充人马和抓紧时间练兵,一边逐步北移。到了十二月初,闯王来到了伏牛山脉的北麓,攻破了一座大的山寨。这寨中居住着戴、盛二姓,名叫戴盛寨。闯王将它改名得胜寨,驻扎他的老营。这时他已经有十几万人马,声名远扬,但是还不曾派兵去攻破附近的任何县城。河南巡抚李仙风因无力对付,只好佯装不知。
一些原来散在别处的零星将士都找来了。郝摇旗也率领几百人马回来了。他在白河县同刘宗敏失散,宗敏渡过汉水,而他没有机会过去,率领幸存的不到十名弟兄突围出来,辗转到了山阳和镇安两县之间,害了一场重病。在害病期间,他让手下人跟当地土寇合伙,以便不被乡勇消灭,但也做了些扰害百姓的事。病好以后,他不愿到商洛山中听刘体纯和谷英指挥,所以继续留在山阳一带,等候闯王消息。由于他屡犯错误,又不肯及时回到商洛山中,所以在闯王的老营中说他坏话的人多,替他说好话的少,甚至有人主张不要收留他。闯王严厉地责备了他,也没有派他职务。不久,李自成到得胜寨扎下老营,一面大练兵,一面准备攻破洛阳。郝摇旗见大家忙得要死而他自己闲得要死,心情越发痛苦。他的祖宗几代都是替大户人家喂马的,他在少年时候也随着父亲给人家喂马,所以从祖宗以来在养马方面积累了许多好经验和医治骡、马病症的秘传单方。他因见李闯王的士兵迅速增加,战马的来路较难,驮运辎重的骡子也日见不足,就向闯王提出要求:让他专掌繁殖骡、马的事。闯王同意,给他调拨了几十匹口嫩的良种公马和关中大叫驴,以便事先养好,到春天开始繁殖。摇旗从山阳和镇安两县带来的新弟兄中有不少会烧炭的农民,起初为自己的营中人、畜需要,用花栎树和槲树的枝子烧了许多炭,敲着当当响,点着火旺,耐烧,灰少。李闯王路过牧马营中,看了这些木炭,称赞了他们。于是郝摇旗又自动请求,将得胜寨老营各部门所用的木炭都承担起来。
到了十二月中旬,李自成开始准备进攻洛阳及其附近的几座县城。一日,正在同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高一功和李过等众将领商议军事,忽然有探事人从开封回来,除禀报了开封的一些情况外,还报告说杞县李公子被仇人陷害人狱,可能会定成死罪。自从宋献策来到军中以后,李自成和他的几位大将常听他谈到杞县李公子如何如何,大家自然对李信颇有好感,希望他日后也能前来共事。宋献策还把李信在今年春天所作的《劝赈歌》抄给自成,深为自成赞赏。现在听说李信人狱,将要判为死罪,大家都很关心。刘宗敏将桌子一拍,跳起来说:
“他妈的,他们要将李公子置于死地,咱们就杀了他们!破洛阳用不了多少人马。我们总是要到豫东去,不妨现在就派出两万人马,到豫东连破几个州县,顺便破开杞县,救出李公子。如他愿意共事,一起随闯王打天下,咱们欢迎!”
几个将领觉得刘宗敏的话也有道理,但又怕打乱闯王目前的用兵方略,都望着闯王,等待闯王说话。李自成沉默片刻,望望宋献策,问:“军师的主张如何?”
献策说:“即令将李公子判成死罪,也不会很快处决。我们目前只可专心破洛阳,杀福王,然后再派大军东进,扫荡中原,乘机破开杞县,救出李公子。不知闯王以为如何?”
李自成点点头,同意军师的主张。他吩咐高一功,多派出几个人,去杞县和开封打探李信的情况,随时回来禀报。从此,在闯王老营中,除关心破洛阳的问题外,也常常议论从杞县来的消息……
李自成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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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刚刚一更过后,监狱的院子里就显得十分寂静,只有两个值更的禁卒提着小小的白纸灯笼,每隔一阵在院中各处走走,用木梆打更。但是今晚的寂静同往日大不一样。黄昏前监狱中就来了十几名捕快,有的挂着腰刀,有的拿着木棍,坐在监狱大门里边的小耳房里,有时也有人在前后院中走走,向各地察看察看。这些人不断地交头接耳,小声地咕哝几句,神态异常。平日,有些常来送晚饭的犯人家属因为同禁卒熟了,都可以放进来站在院中,有的还可以直走到监号的铁窗外边。但是今晚,送饭的人,不论大人小孩,一律被挡在大门外边,对他们递进来的食物还都要检查一下。所有这些情况,已经引起犯人们的奇怪,何况从街道上时常传来催促各家丁壮赶快上城的呼喊声,还有不断地从城墙上传过来守城军民的吆呼声。乱世年头,老百姓本来是夜夜被里甲督催守城,但今晚不是像平日一样叫居民轮番上城,而是敲锣呼喊说:“县尊太爷传谕,无论绅衿之家,庶民百姓,凡是丁壮男子,一律携带灯笼武器,即速上城,不许迟误。倘敢故违,定行严究不贷!”这略带嘶哑的传谕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一遍一遍地越过监狱的高墙,穿透糊着麻纸的铁窗,字字敲在囚犯们的心上,都听出来定然出现了紧急情况。昏暗的号子里十分拥挤,犯人们多得连翻转身也不方便。平日在这时候,人们被虱子和跳蚤咬,被尿桶的臊气熏,被鞭答的疮痛所苦,被痒得钻心的疥疮折磨,因不同的遭遇和前途绞心,各有各的忧愁。现在虽然这一切情况都依然如故,但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暂时顾不得这些痛苦,倾听着监狱高墙内外的各种动静。他们不时地用肘弯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也不管对方能否看见,忍不住交换眼色。有少数人的家境略好,事情不大,出狱有望,不希望天下大乱,担心破城后玉石俱焚。但是多数人积愤满怀,深感到这世道暗无天日,在紧张的沉默中谛听、猜想、盼望,巴不得赶快听到攻城的炮声和呐喊声。
在后院一个单独的号子里,小油灯因灯草结了彩,十分昏暗,借助铁窗棂糊的麻纸上透过的月光,可以看出来屋中有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一只凳子,还有一个放在地上的木炭火盆。床上和衣靠着一个人,毫无声音,好像是睡着了。过了一阵,只听沉重的脚镣哗啦一声,这个人从床上忽然坐起,愤慨地叹口气,从牙齿缝中迸出来一句话:“真没想到,我李信竟有今日!”这突然迸出来的话声很低,只能使他自己听见。他跳下床沿,用拨灯棍儿拨掉灯花,把灯草拨长。小屋中亮得多了。他又拿铁筷子把盆中的灰堆拨一拨,露出红的木炭,然后加上几块黑炭在红炭下边,重新堆好。火盆中露出红火,四室里也有点暖意了。他在斗室中踱了几步。每动一步,那脚镣就哗啦地响一下。他不愿听见自己的脚镣声,于是在小椅上坐下去,向监狱的高墙外侧耳倾听片刻,又重新陷入纷乱的思想狂潮之中。
将近半个月来,李信就一个人住在这个安装有铁窗棂的斗室中,由于他是宦门公子、举人,又加上家中不惜在衙门中使用银子,才给他特别优待,单独关押,还有火盆、床铺、一桌、一凳。可是他是个煽动“民变”和私通“反贼”红娘子的重要案犯,所以脚拖重镣,手戴铁铐。在他下狱之后,他的弟弟李侔曾来过两次,对他说已派人去省城托亲朋在抚台衙门和布、按①两大人面前说话。弟弟劝他在狱中宽心等候,并说宁拼上把家产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