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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2部分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552部分

小说: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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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一家人死的不剩一个了?”

  “说起来话长。有些事情听村里老年人说过,有些听红帅跟我说过,可是不完全清楚。只知道红帅的爷爷给本村财主德庆堂种地,——我家也给德庆堂种了三辈子地——她自家也有三亩七分薄地。那时候,红帅还没出世,世道也还太平。一家大小七口,拼死拼活,作牛作马,劳累一年,还得忍饥受寒,拖一身偿不清的债。一到冬春两季,一家人就得有一半人出外讨饭。欠德庆堂的债,是!日债未清,新债又来,利上滚利,越背越多,偏又死了耕牛,老天爷要这一家人的命!”

  高夫人深深地叹口气说:“庄稼人就怕背阎王债;加上死牛,就是要命的事。”

  红霞接着说:“我们红帅一家人哭了几天,万般无奈,一张文约把祖传的三亩地卖了出来。本来这三亩地可以多卖几个钱,可是德庆堂要买这块地,狠狠地煞了地价,拿到卖地的钱买了一头黄牛,那阎王债还是留个尾巴,没有还清。”

  高夫人问:“既然德庆堂狠煞地价,同村里就没有买主了么?”

  “听说几家有钱人都想买这块地,德庆堂不许别家买。他同红帅家的门头近,还没有出五服。穷人卖地,不知从哪个朝代定下规矩,得先尽同族的买,同族中得先尽门头近的买,外族人和门头较远的人都不能争。”

  高夫人说:“普天下到处都是这个规矩,向了富人,坑了穷人。还留下七分地?”

  “那七分地上面,宅地占了三分,还有一块坟地,埋着两代祖宗,所以红帅的爷爷说,这七分地是命根子,宁可饿死也不能出手。”

  “以后又出了什么事儿?”

  “唉,谁也没有想到,德庆堂竟会那样坏良心,跟衙门里管钱粮的师爷勾手,欺压穷人,不曾将那三亩地的钱粮过户。红帅家地已卖出,每年春秋两季仍得交纳钱粮。天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

  “这叫做产去粮存,天下像这样不讲道理的事多着哩。”

  “还有,听老年人说,那三亩地的钱粮特别重,几十年都是实缴三亩八分地的钱粮,不知从啥时候起就将别人的八分地钱粮飞洒①到这三亩地上。万历末年,新增了辽饷,再加上北京城修建宫殿,洛阳修建王宫,黄河上有河工,还有各种名目的苛捐杂派都加到地丁上,随粮征收。人们说这办法叫做‘一条鞭’②,可苦了那些薄有田产的小户人家和产去粮存的穷人!我们红帅的爷爷去找买主,指问说文约上明明写着‘粮随地转’,为什么不将钱粮过户?德庆堂的主人说已经对衙门里管钱粮的师爷们讲过了,钱粮没有过户与他无干。爷爷往城里空跑了几趟,反被师爷们骂了一顿,说他是个刁民,通欠钱粮,应该下狱治罪。爷爷气得要命,不敢在衙门讲理,却回来找买主讲理,说道:‘天呀,你们还讲良心么?我同你们无仇无冤,种你家几十亩地,作牛作马,到头来将三亩祖业地卖给你家。你们得了地,还要我替你们出钱粮,杀我全家!天呀,你们还有一点儿人心么?’这一句话激怒了东家,对着大吵起来。爷爷想着,同地主虽是东佃关系,但按宗族说,没出五服,论辈分说地主还是任辈,所以就不肯让步,骂他们盘剥穷人,丧尽天良。没有料到这德庆堂的少东家只知有钱有势就可以欺压穷人,并不讲五服之亲、叔侄之情,破口就骂,动手就打,一脚将爷爷踢倒在地,又唆使一群悍奴恶仆将爷爷按在地上饱打一顿。后来村中邻舍和穷族人不平,跑来劝架,将爷爷搀回家中。爷爷受了重伤,又生气不过,回家后卧床不起。一家人吃这顿没那顿,哪有钱给爷爷抓药?爷爷的病拖了两个多月,又背了新债,想着这苦日子实在没有奔头,一天晚上对奶奶说:‘我要先你们走一步啦!’一家人放声大哭,劝他安心养伤治病。半夜里,他趁着一家人睡在梦中,爬出院子,投到坑里自尽了。”

  ①飞洒——明代关于田赋问题的流行术语,或叫一飞寄”,指大户勾结胥吏,将自己应交纳的钱粮分散在平民小户的钱粮上边。

  ②一条鞭——明代田赋术语。将田赋、丁赋、各种名目繁多的杂派,统一随田赋(粮)征收,以求手续简化,名叫一条鞭。这办法开始于嘉靖朝,到万历九年(1581年)通行全国,为中国田赋制度的一大变化。

  屋里,鸦雀无声。高夫人身边的姑娘们深深地被红霞诉说的事所打动,有的人浮动泪花,有的人咬紧嘴唇,有的人想起来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两代所受的财主欺压,心中愤恨不平。过了片刻,高夫人叹口气,慢慢地说:

  “我的伯父就是被人家逼债上吊死的。财主们的治家经是‘不杀穷人不富’,讲什么没出五服!这田赋上的弊病我也知道一些。我常见富人有产无粮,穷人产去粮存,极其不公。一到春秋完粮,逼得穷人没法可想,卖儿卖女,逃离家乡。爷爷死时,你家红帅几岁了?”

  “听老年人说,这是万历末年的事。爷爷死后三个月,才有我们红帅。”

  “啊,她是在苦里生的!”

  “也是在苦里长的!爷爷死后不久,德庆堂就把佃给的田地收回,砍断了一家生路,还继续逼付欠租。那卖出的三亩地也在逼缴钱粮,十分火急。等完粮的限期一到,衙役们带着火签、传票,挂着腰刀,拿着水火棍、铁链、手铐,下乡抓人,如狼似虎。一到红帅家中,不容分说,见人就打,见锅碗就砸,声声要抓红帅的爹爹。爹爹早已闻风躲藏在村外的荒草芜坡里边。叔叔躲藏在宅后不远的芦苇丛中。叔叔起初听见衙役行凶打人,一家妇女小孩齐哭乱叫,还咬紧牙根,竭力忍着,随后听见他们在院中毒打奶奶,就从芦苇丛中蹿了出来,冲进院中,说了声:‘老子同你们拼了!’抡起桑木扁担,两下子打倒了两个衙役,其余三个衙役夺路逃出,连他们的水火棍、铁链、手铐,统统扔了。叔叔惹下了滔天大祸……”

  红霞的话刚说一半,忽然听见从西厢房里传出来红娘子的柔和而清脆的说话声音,随即一个女兵替她掀开帘子,她带着偷快的笑容走了出来。红霞立刻站起来,小声对高夫人说:“红帅不爱谈她自家的身世,谈起来父母的惨死就哭得跟泪人儿一样。”说毕,赶快退到门后站着,等待她的首领进来。红娘子看见慧英和慧梅走出上房迎接她,一只手拉了一个,笑嘻嘻地来到高夫人面前。高夫人站起来让她在客位上坐。她不肯坐下去,对高夫人说:

  “夫人,我今天来到这里就像回到家里一样,这些姑娘们比我的亲妹妹待我还亲。可怜我起小就死了父母,又死了姐姐和弟弟,没有了一个亲人。”她的眼圈儿突然一红,但仍然脸上堆笑,继续说:“夫人要是把我收留在身边,让我平时侍候夫人,打仗时拿着三尺宝剑保夫人的驾,该多快活!”

  高夫人问:“你洗得这样快,头发也洗干净了么?”

  红娘子说:“姑娘们就不让我的那些健妇插手,争着替我蓖头,蓖下来不少虱子、虮子,然后又替我用热水洗了两遍,又用干绸子替我把头发揉干。先洗头,后洗澡,浑身上下猛一轻爽,猛一痛快。自从起义到如今,我还是头一遭心中无忧无虑,痛痛快快地沐浴,快活得像神仙一样。夫人,以后你的这个老营就是俺的家。我既然来了,你就别想要我走了。你拿鞭子赶,我也不走!”

  她说得那么天真,那么有感情,引得高夫人和满屋子的女兵们、门外的健妇们,一齐笑起来。

  红娘子同慧英、慧梅并排儿站在高夫人面前,都是高条个儿,体格健美。高夫人把她们这个望望,那个望望,在心中一个一个地称赞。她看见红娘子脸上的疲劳神色已经消失,容光焕发,明眸大眼,笑时两颊上现出酒窝,不觉心里想道:“这么可爱的姑娘,竟能在江湖上一身清白,还能造起反来,破城劫狱,在豫东一带吹口气风云变色,真不容易!”她催促红娘子坐下叙话,同时吩咐亲兵们去请各家大将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夫人前来赴宴,为红帅接风。宋献策的妻子是最近几天才从永城家乡接来的。

  在宴会上,那些将领们和牛、宋的夫人没有一个不打心眼儿里喜欢红娘子。她们平时只认为慧英和慧梅两个姑娘武艺好,长得俊,是高夫人身边难得的一双玉女,没想到如今来了个红娘子,本领更了不起,而容貌同样的俊。她们看见红娘子同慧英等都是在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这是一般生得好看的姑娘们所缺少的。但是大家也看出来,红娘子毕竟比慧英等大几岁,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又率领一支人马造反,比慧英等泼辣、老练。在众位夫人轮番给红娘子敬酒时,红娘子瞟见有几位夫人含着笑,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孔,使她感到不好意思,她的脸不觉红了。

  酒过三巡,红娘子将酒壶抢在手中,起身离座,给高夫人满斟一杯,说她有一句心中的话要向高夫人说,但只有高夫人喝干这杯酒她才说出。等高夫人干杯以后,红娘子虽然依旧脸上堆笑,却激动得热泪盈眶,带着硬咽说:

  “我是一个孤女,起小从苦水中泡大成人。今天来到夫人身边,就像是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我没有别的恳求,只恳求夫人把我收为义女。倘若我今后对夫人不忠不孝,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天地不容。”说完以后,双膝跪地,等待高夫人说话。

  高夫人赶快俯身去搀红娘子,要她起来说话。但红娘子哪里肯听,一定要高夫人答应之后她才起来。高夫人只是谦逊,不肯答应,可是又搀不起来,十分为难。红娘子继续哽咽说:

  “夫人!我生下来不到一年,就抱在母亲怀里讨饭。为着叔叔坐监,原有七分宅地和坟地也卖了,一家人住在村边的破庙里。我的十三岁的小姑姑卖给人家做丫头,受不住折磨,活到十五岁上吊死了。我姐,七岁卖给人家当童养媳,挨打受骂,十冬腊月只穿一条单裤片,也给折磨死了。俺妈抱着俺讨来了吃的,自己饿得眼花头晕,舍不得吃,又要往监狱给叔叔送饭,又要留一点拿回来给奶奶吃。奶奶本来有病,又被衙役用水火棍打伤了,卧床不起。有一天黄昏,下着大雪,我妈抱着我讨饭回来,带着讨来的两块高粱面窝窝头,已经干了几天了,想回到家来烧点开水,泡一泡给奶奶吃。一进门,叫一声,没人答应;往床上一摸,奶奶早饿死了……”

  红娘子泪如奔泉,哭得说不下去。满屋寂静,所有的眼睛都红了,含着泪,凝望着她。从屋中到廊下,在寂静中,到处有抽泣声。过了一阵,红娘子又勉强硬咽着说:

  “俺三岁上又添了一个弟弟。俺爹在给人家当长工,向东家借了三升高粱,一碗杂面。妈在月子里,不能带着俺和小弟弟到处讨饭,就靠这点儿粮食掺和着野菜度日。妈刚刚坐月子才三天,就下床带着我到地里剜野菜。勉强支持到二十来天,实在山穷水尽,就只好抱着弟弟,牵着我,出外讨饭。我五岁那年,徐鸿儒在山东起事,我们那一带也人心浮动。东家疑心俺爹与白莲教暗中通气,就打发他跟别的长工一起,离开家乡,往大名府贩盐。天气热,一挑盐一百多斤,山路又难走。俺爹在路上病了,发着高烧。押运盐帮的长工头子借口路途不靖,不许休息,一坐下去就拿皮鞭子打。俺爹实在支撑不住,眼一黑,栽倒路边。长工头子说他是装病,竟然又拿皮鞭打起来。他又勉强摇摇晃晃地挑了一里多路,过河时候,正下河堤,身子猛一晃,又一次栽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临断气时,他睁开眼睛对红霞的爷爷说:‘大叔,你给俺屋里人捎个信儿,叫家里不要等我。只可惜我不能够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同伴们把我爹埋在河岸上的荒野里。直到半个月以后,同伴们从大名回来,才告诉俺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想寻无常,都因为我跟弟弟太小,丢不下手,又勉强活了半年……”

  红娘子又一次说不下去,掩面痛哭。从屋里到廊下,有啜泣的,有叹息的,也有忍不住低声痛哭的。高夫人扶着红娘子,只顾哽咽流泪,却忘记搀她起来。李过的妻子黄夫人在一片哭声和感叹声中揩揩眼泪,对高夫人说:

  “婶子,你不要辜负红娘子妹妹的一片诚心,快答应认她做干女儿吧!前天双喜兄弟从神垕回来,已经说到红妹妹有心认婶子做义母,已经与双喜姐弟相称了,如今婶子还推辞什么呢?快别再推辞啦!”

  高一功的妻子王夫人也擤把鼻涕,揩揩眼泪,从邻席来到高夫人身旁劝说:“姐,你有红娘子这样有忠有义、武艺出众的姑娘做干女儿,不会辱没你跟闯王的赫赫英名,快答应收下吧!”

  高夫人擦了眼泪,叹口气说:“双喜前天回来,告诉我他红姐姐有认我做干娘的意思。可是我想,她已经在豫东起义半载,攻破杞县,威名远扬,同李公子率领着几千人马,成为一营之主,我自己无德无能,又只比她大十来岁,怎么好意思做她的义母?所以并没把双喜回来说的话放在心上。刚才看见她那么诚意,我也很作难,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现在,我,我答应了吧。你红姐,起来吧,只要你不嫌弃我是无德无能的人,我们从今日起,就以母女相待。”

  红娘子还在哽咽,却登时露出笑容,热泪滚在喜悦的脸颊上,连磕了四个头,从地上站起来。高夫人又叫她给舅母王夫人磕头,然后依次儿给各位大将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重新见礼,说各位夫人都是长辈,需要磕头。但大家都执意拦住,不叫红娘子跪下磕头,只让她福了三福,大家同样还礼。最后轮到黄氏,高夫人特意介绍说:

  “她是你的大嫂,和我同岁,不同别人。你大哥李补之现在永宁。你还有个侄儿名叫来亨,现在孩儿兵营做小头目,今日我差人唤他回来给你磕头。你同大嫂对拜三拜。”

  红娘子说:“大嫂坐好,礼应受妹妹一拜。”她把黄氏往椅子上一推,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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