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8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献忠笑着说:“别见笑。俺这个只读过两年书的大老粗,跟你们举人、秀才在一起泡的久啦,也‘之乎也者’起来啦。”说毕,纵声大笑,调皮地用手指扭着长须。
王秉真虽然觉得从“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到“可恨,可恨”,都有点欠雅,而且音调也不够畅达,但他同张大经一样,很欣赏结尾一句收得很有力,比他准备的十几句话好得多。他不能不佩服献忠有过人的聪明。把这几句写毕,他转回头来问:
“大帅,下边还写什么?”
“总管手里有个账单子,你照着写吧,可不要漏掉一笔账。”
总管早已站在旁边,这时赶快把一个清单交给王举人,举人一看,上边开着熊文灿和许多官绅的名字,每个名字下边写着某月某日受了什么贿赂,数目若干。于是他在文章的后边添了一句:
今将受贿人姓名开列于左,并记明受贿月日及数
目若干,俾众咸知。
当王秉真才写了三个人的受贿账目时,献忠忽然把账单子夺过去,看了看,要过笔来,把张大经的名字勾了去,回头对总管笑了笑,说:
“妈的,你龟儿子也够粗心啦。他如今是咱们自家人,这几笔账勾销了吧,用不着写出来向众人张扬。”
张大经满脸通红,不好再看下去,勉强笑一笑,由四名亲兵护卫着,向他姨太太住的公馆去了,心中暗暗地感激献忠。
献忠把笔和账单子又交给举人,请他接着往下写,自己回老营去了。五丈长的粉壁差不多写满了,才把清单抄完。早有许多老百姓围了上来,探着头看。有识字的人小声念出来,不识字的人用心静听。念完账单以后,人们发出来啧啧的惊叹和小声辱骂。张献忠从辕门里走出来,看看账单很清楚,也没遗漏,对王秉真点头笑笑,又对老百姓说:
“你们瞧瞧,上自总理大人,下至地方绅士,都说咱张献忠是贼,可是他们连贼也不如。他们是贼身上的虱子。这一年多,我身上的血可给他们吸了不少。难道他们比贼高贵些?”
老百姓笑起来,提着那些官绅们的名儿骂。突然有人在张献忠的背后问;
“敬轩将军,这些账是你写给大家看,还是打算日后讨还么?”
献忠回头一看,抓着方岳宗的手大声说:“啊呀,老方,你也在这里看!”他快活地大笑一阵,接着说:“当然不要了。不过,俗话说:亲虽亲,财帛分。写出来让谷城百姓都瞧瞧,免得日后这班官绅老爷们假撇清,昧着良心说他们没有受贿。”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向王秉真,叫着说:“举人!举人!我想起来啦,请你在后边注上一笔:只有襄阳道王瑞柟没有受我张献忠的贿,只他一个!”
方岳宗点点头说:“对,对,应该加上一句。像这样不受贿的官儿,如今是凤毛麟角了。”
王秉真写了一句:“襄阳道王瑞柟,不受献忠贿者止此人耳。”献忠看了,点点头,又对王秉真挤挤眼睛,表示很满意,说:
“可见咱张献忠决不冤枉一个居官清白的人!虽说王瑞柟几次同左良玉定计要杀咱老子,可是人家不受贿,这一点就叫人尊敬。”他拍一下方岳宗的肩头,问:“怎么,方兄,还不赶快搬出谷城么?”
“已经派人下乡去叫佃户们赶快拉牛车来运东西,大概晚半天才能赶来。舍下人口多,东西多,怕今晚不能出城了。”
“你要早点走,有什么困难就来找咱。”献忠又拉住王秉真,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伙计,这照壁上都是你亲笔写的字,想赖也赖不掉。怎么,还不肯死心塌地跟俺老张下水么?”
“哪里,哪里。我一定跟随大帅。”王秉真又出了一身汗。
献忠对着举人挤着眼睛笑一笑,匆匆地离开众人,骑上马出城布置去了。
虽然左良玉在五月初六日的下午就知道张献忠已经起事,但是不敢贸然向谷城进攻。他一面飞禀总理,一面继续集结队伍,等待机会。到第二天,他慢慢向谷城移动,并派出少数部队向城郊试探。
初七日下午,城里的居民绝大部分都逃走了,没有逃的只是极少数无力迁移的人,或者是舍不得房屋和东西的老年人,还有的是受了主人之命留下来看家的老仆人。街上看不见行人,显得空虚而凄凉。农民军仍在拆城,为着怕官军的奸细混进城来,各城门都锁了。张献忠得到报告,知道左良玉和罗岱的人马已经向谷城移动,但是他并不急着离开,仍在西城上督率着将士拆城。
方岳宗因昨天佃户来的牛车不够,今天上午又叫来两辆,所以全家老小几十口直耽误到今天下午申刻时候才动身出城。谁知一到西城门,城门落锁,不能出去。他同守城门的弟兄们说了许多好话,遭到守城门的弟兄们坚决拒绝。一个陕西口音的头目瞪着眼睛说:
“不行!没有大帅的令箭,谁也不能出进!”
“我叫方岳宗,同大帅很熟……”
“你同大帅熟有什么用?这是军令!”小头目挥着手说:“站远!站远!走开,车辆后退!没有令箭就是不开门,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献忠偶一回头,看见西大街上扎着五六辆牛车,十几乘小轿,几匹牲口,车上拉着东西,轿子里都坐着女人和孩子,另外有许多人跟在车后,他向城墙下边问:
“是谁家还没出城?”
方岳宗听见是献忠的声音,赶快从城门下退到大街上,抬头一看,喜出望外,大声说:
“敬轩将军救我!敬轩将军救我!”
“嗨!你还没有出城么?”
“没有呀!你看,家里人多,一直耽搁到现在!”
献忠吩咐守门的弟兄们快把城门打开,让方府老小出城,并对方岳宗说:
“再耽误片刻,我一离开这儿,你就逃不出去啦!”
方岳宗一家人出城以后,张献忠又派人在城里敲锣叫喊,催居民即速出城,免遭官军屠戮。他不放心,亲自骑着马在几条背街上巡视一趟。走到一家门外,听见里边有女人和小孩子的哭声,他停住马,派一个亲兵进去看看。过了片刻,亲兵出来报告说这一家没有男人,只有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小孩子,还有一个年老的婆母,等着亲戚从乡下来接,没有等到,所以全家抱着哭泣。献忠没有做声,跳下战马,弯腰走进破板门,一直往茅屋里走。婆媳俩知道他是张献忠,赶快止住哭,慌得不知所措。献忠说:
“不要怕,不要怕。你们城外可有亲戚?”
老婆婆抽咽着回答说:“大帅,我女婿住在西乡,离城十八里,昨儿就托人带口信儿,原说今儿来接俺们,可是没来。你看我们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一个男人,出不去城,只有等死!”说毕,又哭了起来。
献忠在三个小孩子的身上打量一眼,又打量一下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都已包好,放在床上。他踌躇片刻,对一个亲兵头目说:
“木生,派两个弟兄牵三匹牲口送她们到亲戚家去。送去后不必转回城,在去石花街的路上等我。”
老妇和媳妇始而吃惊,随即跪下磕头,连说:“感谢大帅恩典,救俺一家老小的命!”献忠挥一下手,没有做声,走出板门,骑上马往别处去了。
当天黄昏,张献忠率领着殿后部队离开谷城,向石花街进发。二更以后,他到了设在石花街附近的老营。石花街是卧佛川和古洋河汇合的地方,也是一个军事冲要,所以张献忠打算在这里停留两三天,等待从襄阳来的追兵。从石花街往西去是通向武当山、均州、郧阳、白河、兴安和汉中的要道,往西南通往房县、兴山、归州和巴东。献忠的老营驻扎石花街西南,靠近往房县的山路旁边。他刚进老营寨中,张可旺就向他禀报:王秉真在黄昏后逃走了。献忠一怔,瞪大眼睛问:
“真是逃了?”
张可旺说:“来到这里后,他趁着兵荒马乱,离开老营,带着一个仆人开小差了。”
徐以显用平淡的口吻说:“性一这人,舍不得祖宗家业,又念念不忘他是举人,原无心追随大帅起义。我早就料到他迟早会逃,不过没有想到他逃得这样快。”
可旺又说:“孩儿听说王举人逃了之后,本想派几支弟兄追赶,务要把他捉回。可是军师说他既然跟咱不是一条心,就让他滚开拉倒,不主张派人追赶。父帅,要不要派人将他捉回?”
张献忠心中很不高兴,捋着大胡子思索片刻,忽然脸上露出来轻蔑的笑容,把大胡子一抛,说:
“就听军师的话,不用追他狗日的啦。咱们起义,不是拉人赴席。愿意干的跟老子来。贪生怕死,留恋家业,或是跟朱家朝廷割不断恩情的,滚他娘的去。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
左良玉害怕中了埋伏,过了两天才进入谷城,大肆抢劫,杀死了一些没有逃走的居民报功,放火烧毁了许多房屋。
塘马带着关于张献忠起事的紧急文书,文书上插着羽毛,在五月初六的晚上从襄阳出发,沿途更换,日夜不停,越过新野,越过南阳,越过许昌、开封和大名,直向北京奔去。半个中国都被张献忠谷城起义的消息震动了。
小草扫校
李自成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五月初旬的晚上,熊耳山上的气候温和宜人。纤纤新月,温柔而多情地窥探着一座被松林掩蔽的山村。一片茅庵草舍和一座四合头砖瓦小院静静地藏在山窝里,一半有月光照射,一半却给黑沉沉的山峰的阴影笼罩。这一片房屋的前边耸立着一棵几百年的、高大的白果树。前边有一片平台,紧接悬崖;崖下是深涧。崖边全被杂树、野草和茂密的、芬芳的野玫瑰遮蔽起来,所以倘若不是涧里淙淙地响着流水,你站在平台上很难看清楚几丈外竟是壁立数十丈的悬崖和涧谷。尤其是在晚上,月色朦胧得像淡淡的轻烟,而轻烟又和着月色,在林间不停地悄悄流动,使你更难看清。
这一片房屋只是这个山村的最靠里边的一小部分,向着山坳出口的方面,这一团,那一团,还有几十户人家,点缀在青山腰中,另外在比较平坦的地方还有许多白色的帐篷散布在绿树与白云中间。不过,这一切,在晚上都是没法看清楚的。
小平台是这一片农家公用的打麦场,上边堆着几堆新麦秸,有的已经打过,有的还没有打。从麦秸堆上散发出一股清新的、使人感到愉快的气味,说它是芳香,却不同于任何花香。这是新割下的、干了的庄稼所特有的香味。在麦秸堆附近,一棵小榆树上拴着一头小黄牛。它已经用刚打过的新鲜麦秸喂饱,卧在地上,安闲地倒沫,偶尔用尾巴赶一下讨厌的牛虻。近来山里边发现牛瘟,主人特意为它带一挂用生麻做成的、用苏木水染得鲜红的长胡子,把鼻子和嘴唇全遮起来。不时,随着它的头轻轻一动,挂在脖子下边的大铜铃就发出叮咚响声。也许是因为这个铜铃太古老了,发出的声音和村中许多牛铃声不同,它有一般大铜铃的清韵,却似乎另外带点苍凉。四合头宅子的左边有几棵高大的松树,下边拴着十几匹战马。这里完全被壁立的山峰的阴影遮住,只能听见马匹在吃草,偶然踏动蹄子,缰绳上的铁环碰着木槽。
慧梅坐在打麦用的石磙上,手里拿着心爱的笛子。她大概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偶然用手指掠一掠垂下来的鬓发,感到柔软的头发已经给露水打湿。原来在白果树下坐着的两个马夫和两个农民在小声说闲话,如今不知他们是因为瞌睡,还是话己说尽,语声停了,只偶尔听见啪的一声,分明是有人用巴掌轻轻打死一个落在脸上的蚊子或草虫。随即她听见白果树上有稀疏的滴哒声,像是雨点落在树叶上,不由得望望天空,却是繁星满天,纤月仍在,只有一片薄云从月上飘过,好像在云中徘徊,她恍然明白,原来是露水在高处树叶上积得多了,经微风一摇,滚落到下层树叶上,发出响声。她向着西南方的一颗明星望去,在心中问道:
“是不是闯王他们就在那星星下边?”
近几天来,她的心绪很不安宁。高夫人早就准备着率人马奔往商洛山中同闯王会师,却因为要等候闯王的军令,没有动身,听说闯王快在商洛山中树起大旗了,可是为什么还不来命令叫高夫人赶去会师呢?她希望马上会师,也怀着神秘而激动的心情,已不得马上能看见张鼐。在潼关突围之后,她有许多天担心他阵亡或负了重伤。后来知道他平安无恙,她的心才快活起来。如今她愈是渴盼同张鼐见面,愈觉得在豫西一带的大山中度日如年。半个时辰前,她因为心中烦闷,就拿着笛子从高夫人的身边溜了出来。但是她坐在石磙上却沉入缥缈的幻想中,并没有吹笛子。其实这支笛子早已成了她的爱物,每逢闲暇时候,不管吹不吹,她都要带在身边,不忍离开。
想着想着,她认为不要多久就要同闯王会师的,一缕愁云从心上散开了。于是她从石磙上站起来,走近悬崖,饱闻一阵花香,然后绕过麦秸堆,在一棵石榴树下立了片刻,摘了一朵刚开的石榴花,插在鬓边,含着微笑,不声不响地走进院里。
高夫人带着女儿兰芝和女兵们住在堂屋,厢房和对厅住着男亲兵们和马夫们。三月中旬,因为贺人龙已经从潼关调往别处,而河南巡抚李仙风的部队也调往豫东同起事的白莲教和其他小股义军作战,无暇照顾豫西,高夫人就把人马拉进熊耳山来驻扎休息,进行操练,只派刘芳亮或偏将们时常出外打粮和收罗骡马。到这里驻下以后,因为不打仗,又同丈夫不在一起,她不仅常常思念丈夫,也常常引起乡思。谷雨那大,她特意按照延安府一带的民间风俗,叫人用朱砂在黄纸上写一道“压蝎符”贴在墙上,符上的咒语是:“谷雨日,谷雨时,奉请谷雨大将军。茶三盏,酒四巡,送蝎千里化为尘。”四角又写上“叭”、“吐”、“喊”、“口毒”四字。其实,她从来不信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