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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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有空的时候,也到襄垣县去看一看。襄垣的绕绕腔,也能听。”
老曹和小温,便在老韩家住下,安心等着听戏。老韩又杀了几只鸡、一条狗,款待小温和老曹。老韩一辈子话多,但见小温不苟言笑,脸有些板,也收敛许多。说话看着小温的脸色,该说说,不该说不说,但还是比一般人话稠。小温一笑,倒也不大计较。六月初七这天,牛家庄如期开戏。十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看,关帝庙前人山人海。自从有了牛家庄,村里没这么热闹过。张罗事的牛老道,一下累病了,发烧咳嗽;但头上勒条蓝布,由晋发荣扶着,强撑着出来张罗。老汤的戏班子一天唱两场戏,上午一场,晚上一场,下午歇息。头一天唱的是《三关排宴》和《秦香莲》,第二天准备唱《法门寺》和《皮秀英打虎》,第三天准备唱《天波楼》和《鸳鸯恨》。老曹本不喜欢听戏,但老韩爱听,小温也听,听戏的时候,他坐在两人身后,听老韩给小温讲戏;听到苦处,老韩没怎么样,小温倒掏出手绢拭眼睛;两场戏听下来,老曹也忽然开了窍,听出些戏的味道。戏里说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么戏里说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上午、晚上听戏,下午没事,小温先在屋里打个盹,起来洗把脸,信步走出老韩家,到院后散心。老韩家院后便是襄河,夏天河水涨了,肥肥一河水,浩浩荡荡向东流着。河边长着两三百株大柳树,株株有腰口粗。小温散心时,老曹老韩也一块跟着。老韩悄悄对老曹说:
“你们这个小温,倒没有架子。”
老曹:
“他遇事爱想,不爱说。”
老韩:
“不是想不想的事,证明人家有城府;不像咱,嘴跟刮风似的。”
老曹点头。
第三天中午,吃的是焖狗肉。狗肉热性大,再一喝酒。屋子里显得燥热。小温扇着扇子,身上还出汗。小温突然想起什么:
“叔,要不咱搬到院后河边吃去?”
老韩:
“就怕在外头招待客人,失了礼数。”
小温: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大家便将酒桌直接搬到院后河边柳树下阴凉处。河水在脚边流着,凉荫下,风一吹,身上马上凉快许多,一下又起了喝酒的兴致。大家边吃边聊,聊了些戏,聊了些襄垣县温家庄的事,聊了些沁源县牛家庄的事,这一聊,竟聊到日头偏西。血红的晚霞,映到河水里。小温趁着酒兴,打量着牛家庄:
“真是个好地方。”
老韩:
“经理说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老曹:
“啥事?”
老韩:
“我想给改心说个媒,让她嫁过来。”
老曹:
“嫁给谁?”
老韩:
“我也是四个闺女,要是有一个儿子,咱不结儿女亲家,让给谁去?只好说给别人。”
又对老曹说:
“不为说媒,为改心嫁过来,以后你来得就勤了。”
老曹笑了:
“好是好,就是远了些。”
没想到小温不赞成老曹的说法:
“如是好人家,值一百多里。”
又说: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
老韩忙给小温倒了一杯酒:
“经理要这么说,您就给做个保山。”
小温笑了:
“你先说说是个啥人家。”
老韩:
“村里一个朋友,跟我最好,叫老牛,家里磨香油:改心嫁过来,不会受屈。”
又说:
“不是图他家东西,老牛家那孩子,难得稳当。”
又说:
“待会儿我把老牛和那孩子叫过来,经理相看相看。”
小温笑了:
“那倒不急。”
老曹和小温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老韩当了真。当晚散戏之后,老韩又摆上酒,将磨香油的老牛和他儿子牛书道叫过来,让老曹和小温相看。牛书道十七八岁,个头不高,大眼,有些怵生;小温问了他几句话,读过几年书,都去过哪里;小温问一句,他答一句;问完答完,牛书道说声“大爷叔叔们吃好”,就走了。孩子走了,老牛留下,大家又一起喝酒。老牛虽是一磨香油的,但能喝酒。小温本也能喝,但中午喝到日落西山,晚上听完戏又接着喝,几杯下去,就醉了。小温平日不苟言笑,喝醉了爱掉眼泪,爱摇着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和醒着是两个人。老曹知道小温有这个毛病,不以为意;老韩和老牛不知就里,见小温突然伤心落泪,一个劲儿说“不容易,真不容易”,也不知什么不容易,倒有些吃惊。
听完三天戏,老曹赶着胶皮轱辘大车,与小温回了襄垣县。路上老曹问:
“经理,那事咋样啊?”
小温一愣:
“啥事?”
老曹:
“就是给改心说的那个媒。朋友当了真,咱也不能儿戏,成与不成,怕是要说个一字。”
小温这才想起前晚相看人的事,这时摸着头笑了:
“前天我喝醉了呀。”
又叹息:
“这几天的戏,我没听好。”
老曹吃了一惊:
“为啥?老韩招待不周?”
又说:
“要不就是老韩话多,惹你烦了?”
小温摇摇头,说:
“惹不惹人烦,不在话多少。”
老曹:
“要不就是戏唱得不好?”
小温:
“老汤的戏班子,倒是个个卖力。”
老曹:
“那为啥呢?”
小温:
“来听戏之前,我和周家庄卖酒的小周掰了。”
老曹这才恍然大悟。几天之中,听戏之余,他也发现小温有些闷闷不乐。五天前自己来沁源县牛家庄时,小温说来一块听戏散心,原以为他只是说说,谁知其中竟有缘由;来的时候,小温买“杏花村”的酒,不买小周“桃花村”的酒,原以为是给老曹长面子,谁知是与小周掰了。老曹:
“温家和周家,从祖辈起,好了几十年,咋能说掰就掰呢?是为钱的事吗?”
小温叹息一声:
“要为钱就好了。啥也不为,就为一句话。”
老曹:
“啥话?”
小温也不说,只是说:
“我原来以为他是个明白人,谁知是个糊涂人。小事明白,大事糊涂呀。”
老曹:
“经理要是觉得可惜,咱找人说和说和。”
小温:
“也不是话的事,也不是事的事,是他这个人,没想到这么毒。俺俩不是一路人,俺俩不该成为朋友;你和老韩,才叫朋友。”
又感叹:
“三十多年,我白活了。”
老曹知道小温真伤了心,倒不好再打听他们掰的缘由,只好又劝小温:
“掰就掰了呗,世上这么多人,不差一个做酒的。”
小温这时拍了一下大腿:
“叔,我看牛家庄磨香油的老牛家不错。世上最难是厚道,一见面大家就能喝醉,证明说得着。”
一个月后,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家,与沁源县牛家庄老牛家定了亲。一年过后,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嫁给了牛家庄磨香油的牛书道。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说的另一段话。
六十年过去,牛书道死在曹青娥前头。埋牛书道那天,无风无火。在牛家坟地里,牛书道入了穴,上面埋上土,大家都不哭了,曹青娥还坐在地上哭。众人上前劝她:
“想开点,人死了,哭不回来。”
谁知曹青娥哭:
“我不是哭他个龟孙,我是哭我自己。我这一辈子,算是毁到了他手里。”
?17?
刘震云 著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四
曹青娥嫁给牛书道第二年,回了一趟河南延津。当时他正怀着牛爱国他哥牛爱江。曹青娥小的时候,在河南延津长过五年;后来在山西襄垣县温家庄长了十三年;十八岁那年,嫁到了沁源县牛家庄。无论是襄垣县或是沁源县,曹青娥认识的人中,没有人去过延津。在襄垣县温家庄的时候,为了一个延津,曹青娥也就是改心,常和娘拌嘴。十三岁之前,改心不敢跟娘拌嘴,一拌嘴就挨打。改心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个儿大力沉,她骂改心的时候,改心不敢还嘴;不但骂延津不敢还嘴,改心把粥熬稀了或是稠了,或把鞋样子剪豁了,她骂粥,骂鞋样子,改心也不敢还嘴;一还嘴就挨打。等到改心长到十三岁,个头和娘长得差不多了,改心也长成个大个儿;她娘骂改心的时候,改心就开始还嘴了。这时还嘴不是她娘不敢打她,或是她娘打不过她,而是她娘一打她,她就去跳井。一个跳井和不活,将她娘吓住了。她娘不敢再打,两人就剩下拌嘴。一开始改心吵不过她娘;但改心上过学,她娘不识字,吵得多了,改心还占上风。娘俩拌嘴的时候,爹爹老曹蹲在地上吸烟,也不说话。改心她娘吵不过改心,会将怒气发到老曹身上:
“你是个死人呀,身边有个白眼狼在咬人,你也不管。”
老曹吸着烟,还不说话。改心她娘:
“当初买她的时候,我就说五岁了,啥都记得,是喂不熟的狗,你非要买,可不种下个祸根?”
这话就冤枉老曹了。当初买改心的时候,老曹并不同意,是老婆拿的主意;不但买人是老婆拿主意,家里大小事务,买个灯盏,全由老婆做主;老曹吸着烟,仍不还嘴。改心她娘:
“我上辈子欠你们啥了,你们合伙欺负我?你不用跳井,我去跳井。”
家里闹成一锅粥。老曹背后倒说改心:
“整天吵个啥?好歹她是你娘,不能让着她?”
又说:
“懂道理的人,才跟他理论;这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个子丑寅卯,就为磨嘴?”
改心与娘吵嘴,与爹不吵嘴。改心小的时候,爹不抱她,也不背她,让改心骑到他脖子里,他驮着改心,到东家老温家的牲口棚里喂牲口。有时改心睡着了,撒爹一脖子尿。爹给东家赶大车,时常出门,路过集上,常买些锞子或肉盒子带回来,搁到篮子里,挂到房梁上,留着改心慢慢吃。改心长大以后,爱睡懒觉,每天都是爹喊她起床:
“妮,该起了。”
爹说改心,改心不还嘴,只是说:
“不是吵的事,我不能学你,一辈子让她骑到头上。”
老曹倒一愣,琢磨女儿的话。琢磨半天,叹口气:
“你说得也对。”
又感叹:
“你在前边与她吵了,倒让她把我给忘了。”
又抚着改心的头:
“当初要闺女的时候。没想到这一点。”
娘俩互不相让,吵油了,便什么都吵;不但家里的事拌嘴,说起街上的家长里短,两人的看法也不一样,一说也拌嘴。但拌得最多的,还是“延津”。改心也就是巧玲,离开延津时五岁,对延津的模样并不记得,记得也是一片模糊;倒是对那时的爹吴摩西记得清楚。改心刚被卖到曹家的时候,老曹的老婆不准她想延津和吴摩西,一想就打;但世上的事情,越是有人不让想,心里越想;延津一片模糊,想也白想,只剩下一个吴摩西。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到了十几岁,夜里做梦,还跟吴摩西在一起。五岁时是吴摩西把巧玲丢了,曹青娥做起梦来,往往是她把爹丢了;五岁时有人把她卖了,到了梦里,是她把爹卖了。爹被卖到人贩子手里,还蹲在地上哭:
“巧玲,别卖我,我回去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巧玲从小怕黑,夜里不敢出门;到了梦里,成了爹怕黑,在哭:
“巧玲,别卖我,我夜里怕黑。”
或哭:
“巧玲,你要卖我,就给我装到布袋里,记着扎上口。”
一梦醒来,窗外的月牙,映在枣树的树杈间。但梦得多了,过去清楚的爹,面庞也渐渐模糊起来。白天细细想,也只能想出一个大概,爹的眉目、鼻子和嘴,被想成了一团麻花。原来一个人的面容,这么不经想。改心对延津一片模糊,对爹吴摩西一片模糊,没有去过延津的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对延津和吴摩西却骂得清楚。老曹的老婆认为,改心所以跟她两条心,从根上论,皆因她不是亲生的,皆因她来自延津。两人吵起嘴来,无论一开始吵的是什么,吵着吵着,最后总能归到延津,或回到延津。延津成了两人吵架的缘起,也成了两人吵架的落脚处。走遍万水千山,都没有延津熟悉。延津骂得多了,像客住熟店,各种家什使用起来,倒也方便。正因为骂得多了,成了熟门熟路,每次骂起来,老曹老婆倒也骂不出新鲜。地方糟改,村挨村,镇挨镇,一百个人走出来,挑不出一个好人;男人都傻,女人都泼;吴摩西不傻,也不会把孩子丢了:女人不泼,改心也不会长成这个样子。骂着骂着,突然一激灵:
“你是丢的吗?是自个儿在老家存不住了吧?”
又问:
“你那个傻爹,是真傻吗?他丢你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呢?”
又说:
“一个五岁的孩子,就让人故意丢了,还不知道她多不招人待见呢。”
改心本来对延津不熟悉,让娘把延津骂得,倒是熟悉起来。但改心这时的熟悉,就不是娘的熟悉了。倒不是娘骂那地方糟改,她就把延津想成山清水秀;娘骂吴摩西傻,她就想他聪明;娘又骂吴摩西不傻,她又觉得吴摩西傻;而是随着娘骂,延津在她心里扎下了根。有时娘骂到恼处,下不来马,爹在旁边叹息:
“一个孩子,倒替延津担了不少罪过。”
又劝娘:
“我看改心变不了心。俗话说得好,不记生长记恩养。”
又说:
“说下大天来,哪里是她的家,襄垣是她的家,不是延津。”
但改心与爹的看法不同。改心在延津仅待了五年,在襄垣待了十三年,但襄垣的十三年,不抵延津的五年;襄垣不是自己的家,延津才是自己的家。也许本来不是这样,但娘俩吵着吵着,吵出一个延津;这时的延津,就不是改心过去待过的延津;这个新延津,成了改心心里的家。一开始老曹老婆不准改心想延津,想吴摩西;后来把延津和吴摩西吵俗了,延津和吴摩西就成了改心的伤疤和短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