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第1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麻三斤笑了笑,他的笑可货真价实,说笑就笑,该多好笑就笑多好笑的,决不多笑一笑,也不少笑一些,不像防风,满脸是笑纹和刀纹,一动,牵肌扯筋的,已分不清哪一条是笑纹,哪一道是刀纹;也分不清他究竟在笑,还只是皱盾着苦脸在寻思。
他现在就一斤三两的笑说,“大体上世人多如是,陈老大就跟我说过,陈大嫂的米团儿做得好吃,但在定定镇摆卖就是卖不出去,没人尝,只在街口吃西北风,那天来了一个老头儿,跟她说,把米团儿捏成祸国殃民的人儿吧,涂上红的绿的,包准有人吃。大嫂试着做了,捏出几个什么贪官污吏的样相,果然大增胃口,人人都啖之而后快,一时冷活几成了热生意了。大嫂也赚个咀巴合不拢来。”
八无先生听了就仰首想了想(奇怪的是:他想事情时不是低首,反而是仰着脸——要是龙舌兰今天下伤昏过去,一定会发现、甚至也向他指出这一点特色的了),又翻了翻眼(或曰,眼袋),这才接道:“其实都一样,也一样。什么叫‘鱼尾龙’?那其实是蛇骨鱼,肉糙,貌丑,带腥味,没人吃,无人问津,可是到了它的尾巴煮食,却是又滑又嫩;腥得带甜;改换个名字,叫‘鱼尾龙’,这就便人垂涎三尺,高价争食了。把鱼头鱼身全扔掉,它反而长了身价,‘冬不足’更耍赖:这家食馆,菜肴做得一无特性,但胜在大寒冬里炉火焙得坐席寒暖的;冬天严寒在这儿无法肆威;大炎夏火的;这吃店主人便看七八人在二楼栏杆合力大雨风,是以座上人客无人不凉快——这一扇,‘冬不足’就车水马龙,客似云来、连当朝权相南下,也得先来这破店坐坐歇歇,权当开了窍享了福。”
铁手却听得很向往:“这也很了不起。至少,冬暖夏凉,在于这店主人想这绝活,合当他发财。”
八无先生一笑一声咳:“那店主人就是我。我可没发达。”
铁手奇道:“现在店子呢?”
八无先生声一咳一声笑“店子?垮了!慕名而来的、有次是老字号的老相识,见着了,便劝我回门。就一入温门深似海:不回,就非一家人而是一辈子的仇了。是以我没长翅的便脚抹油,店门也不关就走了。”
铁手又一次目定口呆:“这……这太可惜了吧?”
八无先生一咳一声笑:“那有什么?熊站能立,有起有伏,建得起来的就让它塌了又如何?交上的朋友,有一天翻股成敌也向妨!”
铁手心下虽不以为然,但仍忍不住追问:“那么‘吃不了唱着走’呢?我对这名头大惑不解,所以更有奇趣。”
八无仍是一声笑一声咳的说:“就是让你百思不得其解:这才有赚头。有人就是想不明白;千山万里的都赶过来见识。这其实是‘冬不足小食馆’的其中一个活行牌,一个节目。人家的食馆菜店,有的是人卖唱说书,我那店特别给倒反了,客人高兴、来兴、大可以自唱一出、说一段,我叫胡琴笙瑟生备好了,还有美人献舞陪饮,给他和唱伴乐,让他自我陶醉,且管行乐,大展嗓喉,发泄一通。结果,这点子一出,人来此店,醉翁之意,一杯水酒,半碟咸肉,银子收个十五八倍,来的大爷客倌照掏腰包,眉也不皱一个花儿,唉!”
他感叹似的说一句:“世人就爱驼种名不副实、嚣浮表相的玩意儿。”
铁手却由衷的佩服:“可惜这店子关了,不然我也去长长见识。前辈其实是做生意的奇材,岂呆自弃“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槁避趋之!人称前辈:‘点毒成金,毒行其是’,果是名不虚传,千万可别因一时际遇而轻抛了大好身手,绝世才智!”
八无先生却放下了桩臼,径自用木匀刮了药渣,分成三贴,其一用扁头竹签沾黏药,走回店内,着人协力扶昏睡中的龙舌兰躺在三张合并的桌子之上,他叫小欠仗着油灯,就有竹签上的药敷在龙舌兰的伤口上。
这时,他做得十分专神,也一言下发。
他涂得十分仔细,好一会,才完成了工作,轻吁了一口气。
这时,他才敢剧烈的呛咳起来。
一咳不休止。
咳完之后,再咳。
咳暂止,他的喉头又呼噜呼噜的起响干拉风箱般的异响。
他咳得很七辛八苦的,然而仍十分谨慎,俟涂好了药,追了几步,别过腔去,才开始咳,决不让有一星点的唾沾在已为省人事的龙舌兰脸上身上。
咳完了,喘定了,他才说:“咳死我也。”
然后把剩下两帖药膏递交铁手:“这得每天用两次。这药力辛,如果龙姑娘醒着,定痛得不好敷抹。刚才那些颜颜彩彩,光好看,涂了舒服,但对伤口复发却不如何。这药叫‘九脚虎’,涂在伤口上痛煞人也,但却十分管用。人如是,初如是,药也如此。中看不中用,中用的,也不见得给人重用。”
铁手仍最关心龙舌兰是否能恢复娇容,所以又问:“涂了这个,日后她的伤疤可以消褪吗?”
八无先生忽尔换了语音,凑近了脸,十分突兀的问了一句:
“你一直叫我前辈,你看我今年几岁?”
铁手一怔,这回,因为看得迫近、逼真,连同那一双厚皮黑圈大眼袋还有他有几条眉毛是特别长的(自眉梢处突伸了出来,足有一至两指节长)。
他一时当真没料八无先生会那么问,会有此一问。
他直觉认为:大概是五六十岁吧?按照此人名声之大,加上是“老字号”的“大老级”人物,总有之七十岁才镇得住吧?看来,他的样子还是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
他却不便直说:“前辈的年龄,驻颜有术,光凭样貌,无法分辨,但以前辈在武林中辈份之尊、奉献之丰、阅历之多、名声之高、功力之强、气势之大,想来非五六十年修为不可累积……”
只听八无先生叱道:“废话。”
遂而转首去间麻三斤:“你说呢?”
麻三斤这回笑得十分半斤八两:“大概是五十五开外吧,说不准哩。
只听一声冷笑。
发出笑声的是陈心欠。
他正将狗口和尚的三把刀:狗口神刀、百忍之刀、如花缅刀全收拾起来,加上那把“女子神刀”,他手上已一共有四把刀。有的刀是他亲手夺下的,有的是他从死人身边拾得的,有的是铁手义给他的。
他把这四柄刀都放在一口古琴的旁边。
那琴很古,很旧.琴身尾部呈暗红色,像给火烧焦了似的。
小欠在看那口琴的时候,神情很奇特。
也委温柔。
——就像一个很年轻年轻的多情少年,在偷看他慕恋中的女子;也像一个很年老很老的深情老者,看注视他最宠爱的幼女。
那神情变得完全不像这个骄傲、桀骜少年剑手的平时。
但那一声冷笑,确是他出的。
——当他听到麻三斤的“估计”之后。
听了那声冷笑的麻三斤,心里有点发闷,唇上却真的在发麻,他舔了舔人中上的微汗觉得有点咸,这才说:
“是说少了一些,大概是六十五吧?不然、就六十八——。
温八无忽截断道:“你们看我很老吧?其实,我才四十二。”
“什么!?”
铁手咋舌。
麻三斤也不敢置信。
温丝卷咳着说:“如果我能使青春长驻、容颜不老,我早就先料理好自己这副尊容了!”
铁手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八无先生说着咳:“我连自己的老态都掩饰不了,凭什么治他人的?再说,手指切断了,手臂砍掉了,除了东海动余岛那些人用怪异方法之外,谁敢没法让它再长一只,咱们武林中的神医、鬼医太多了,江湖上盛传这些人仿佛都是万能的,大有鬼神、氢死人医活、上穷碧落下黄泉,其实到头来武林中照旧死人,连这些叼称鬼医神医把人唬得疑神疑鬼的到头来还是——样得死,我们之中谁可心在阎罗王面前讨个商量?你看我这一身病,一声声的咳,我能医不自医么?不是我不想替龙姑娘保住芳颜、而是我力有未逮。这‘九脚此’或许能让伤势早些复原,但脸上的疤颜可否尽褪。这我也没把握,不过。龙姑娘样貌姣好,出身又好,际遇更好,脸上万一留个疤;也只是把圆满作一点泄,长远计未必不是好事。”
铁手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这眼前只有四十二岁的“老头儿”仍咳着说着:
“所以我叫你别老叫我什么前辈来看。我才四十二;我出道早,十三岁已在‘老字号’中有了字号,二十一岁已当‘死字号’的小龙头,二十六岁已成供奉;三十一岁成了‘大老’——就差我这个‘大老’年岁不容老,只心老脸老而已!门里希望我以毒害人,用毒制敌,但我却喜用毒治病,似毒攻毒,所以我就打着毒帜反毒药,治人比毒人多,事发了门里就寻找我麻烦,我索性做生意去了:就算不玩毒,我的赚钱脑袋,可不比搞毒物、制毒药、制毒药逊色哩,这可难不倒我。”
铁手更加了解。
所以他说:“前辈……不,您主你是这九脚虎。”
这回到八无先生有点诧然:“我像九脚虎?”
铁手道:“是。‘九脚虎’原是毒药,您却将它用在救人上。”
温丝卷不觉莞尔:“没想到你对药材倒的点认识。我们字号里研制‘九脚虎’的毒力,发现它毒不死人,且稍治即痛,无法做到无色无味,不是好毒药,便弃之如敞履。但我却发现在对刀创箭伤,很有克制有效,反用它来治伤。你说我像它,倒也有趣,我本来爱做生意,字号里却要我研毒。我老在以毒救人,但门里却要我用毒杀人,咳咳……嘿嘿,这总是说不清,也本就不分明。”
铁手道:“前辈——”
八无先生截断道:“什么前辈!我才四十二,当不上前辈。”
铁手道:“但你在我心目中的份量,确是前辈。就算今年是三十二、二十二,也一样是我的‘前辈’.前辈是尊称,只看行止,不论年龄,世摹尽管有些未尽人意,您可千万别灰心丧志;挫折如火,劫难如焚:火能焚木为灰,却能炼铁成钢。”
温八无听了,啪地一手拍在桌上,石臼碎成几片,但木桌全然无事,只听他说:
“我放心,我虽痛苦,但仍是不咳则已。一咳惊人:不病则已,一病死人;不笑则已,一笑狂人;不怒则已:一怒杀人。”
铁手知此人谊情仍在,只是隐伏在心深之处而已,当不说了一声:
“好!前辈一向不为权势屈,不以虚名困。我一直都当前辈是前辈!”
八无我先生哈哈一笑,声清音晰,连喉间的风啸之声都为之大减。
“你这人,结交了少的,又来逗我老的,无怪乎江湖上的好汉都爱交你这朋友!你们四大名捕都是宁为情义死的侠士,但我却要隐届山林撇手不管事了,不过大道如天、各行一边,我不是喜欢交你这朋友,所以才一再唠叨告诫你,身前身后,尽是危机,莫只看到别人的脸,而浑不见看身的厄!”
这是温八无第二次若隐着现的向铁手暗示他的安危。
铁手明白八无先生在江湖上的“份量”,而为之动容,问:
“前辈是不是听到些什么,要警示在下的心,乞请指教?”
八无先生咳一声轻的,忽问,”外面的杀手可都死绝了?”
他问的当然不是铁手。
而是麻三斤。
是麻三斤负责点算和清理杀手们的尸首的。
话是麻三斤听得太用神,一时反而会不过神来,不知温八无问的是他,一恍间才省起,这才答道:
“死了。没死的也溜光了。”
铁手见八无先生顾左右而言,就朗然道:“前辈若是不便明说,那就不要勉强——”
温丝卷却兀然笑了几声,他的笑声也像是咳声,并打断了他的活:“我该说的决不扭扭捏捏,要是说不得与你听又何必提他个引子不过你也摆得够上脑入蕊的了,我今年才四十二,痴长你也不算太多,你这前辈前、前辈后的,我可不喜欢,听了梗耳,你真要尊我救我,改个称呼叫老头、老鬼、掌柜、老不死的都可以。”
铁手赫然道:“瞧我真知错不晓改,四师兄弟里,要算我资质最钝。
温八无虚无一笑,“不是钝,而是资质最纯厚。”
又重咳了一声,问:“外边的杀手真的死光了么?
麻三斤一怔:道:“都死了。”
八无先生,又在咳嗽。
一一他咳嗽起来,看来岔喉辛,但脸上却有着狂喜的表情,反而在他笑的时候,神憎却是痛苦的。
“那个陈捕头不是要派人上山料理后事的吗?你不出去看看?”
麻三斤答:“以何孤单办事之速,看来很快便到。他们一到,会先发出暗号。”
温八元又一轻一重的咳着:“水流声更急了。”
这回铁手和麻三斤两个绝顶聪明的人,也一时没意会出他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倒是小欠在那一边冷冷地答了腔:“上流的水忽然增多,只怕是在上游下雨了。”
八无先生摸那几条较长的眉毛,嘿声向麻三千道:
“快下雨了,你不出去外边看看,雨来了没有?”
雨当然还没来。
但这回麻三斤和铁手都总算听明白了:
温八无是麻三斤出去。
——他要说的活不想让麻三斤听去。
麻三斤这下就算老着脸也不能耍赖不走了,只好说:
“对对对,我就去看看雨下了没有?何副总来了没?看看死人有没复活?看看何时天亮。”
说着就机识趣的行了出去。
铁手不觉对他很有些歉意,却听小欠冷哼道,“天亮?早哩!夜意还荒淫得根,黑得以全胜姿态现世呢!”
铁手不大能理解这剑一般锋芒毕露的小哥儿此语之意,但听出来他们对麻三斤大是不满,只不过,麻三斤一跨出店门,八无先生就说:
“可知道你们四大名捕,早已四面受敌了?”
铁手一愕,随即豁然,笑道:“我们兄弟四人,向来都宁为情义死,不作冷漠生,要是四面树敌是因为做了些打击强横、振奋民心的事,那就算八方风雨山何妨,先生免为我等过虑了。”
八无先生点百咳道,“你改称先生,我很喜欢;——你可知我也曾当过官?”
铁手点点头人听过。也听说过您不畏强权,不受应酬,不肯奉迎些无聊人物,最后挂冠而去、追遥自在。”
八无先生道:“也没传说中那么自在逍遥,我只是失势遁走而已,只不过,要是做事老要八分做人胜下来才做那么一点点讨人厌惹人忿乞人怜求人饶的事,我就宁愿孤寂一世;不求闻达便是。我当过官,故悉官场事:我也在老字号充过字号,也知江湖事。所以,你们四人因敢作敢为,在武林、官场中同视为眼中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