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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纸镯 作者:阿闻-第3部分

小说: 纸镯 作者:阿闻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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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新闭上眼睛重复了很多次那个年代的影像。虽然他是凭感觉、凭有限的了解臆造了那些影像,但他几乎肯定他脑海里划过的那些场面是曾经发生过的。   
        大伯陆常青颤巍巍地说“二弟不是坏人”时,大家正在吃饭。陆家的饭桌上只有两个人姓陆的人了,一个是年过六旬的陆常青,一个是未满二十的陆改儿。改儿的妈妈和三姨都说,陆家没香火了,陆家衰败了,该整理陆家家史了。又对景新愧疚地笑笑说,看这陆家,家史也不能自己整了。这会儿陆常青说,你们别瞎整,二弟不是坏人。 
        
        前一天陆常青听到了大家的争论,因为腿脚不便没赶上那场争论。他一直想为二弟说句话,他想说二弟不容易,他还想说徐文也是不错的女人。   
        陆常东结婚的时候是陆家香火最旺的时候,“常”字辈兄弟四个,全部成家立业,都在城里工作,非官即吏,根正苗红。那时已经花白了须发的陆老爷子整日喜笑颜开,他时常掐着指头算陆家的党员数量,算陆家的英雄数量和五好学生数量,他把毛主席的画像贴在墙上,常常在半夜里偷偷给他老人家烧几柱卫生香。陆老爷子对孙子们十分满意,他时不时说,“常”字辈,是陆家的鼎盛时期。 
        
        陆常东的媳妇是东北老乡,也就是因为东北老乡的关系她的家人接近陆家,促成了这门亲事。陆家的祖籍是黑龙江绥化,虽然陆家和云南老早年有些渊源,但解放前的陆家基本属于北方人,大跃进年代才搬迁到云南。陆家人满嘴的北方话和不同于滇民族的性格,鬼町人都知道。陆常东媳妇的父母是黑龙江齐齐哈尔人,闺女生在北方雪域,却长在南方高原,因不是很积极参与革命运动,被责令从呈州下放到滇西,只有一个理由可以留下,就是嫁人。闺女的父母找到了陆老爷子,希望他能在得志的孙子们面前说句话,帮帮忙,但陆老爷子问清楚了闺女的年龄和身高、长相,然后笑嘻嘻地说,我二孙子没成家,要不我和他说说? 
        
        对于闺女的父母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闺女被父母强行换上绿军装,剪掉长发,按约定时间来到陆家。陆常东并没在家,大哥陆常青和三弟陆常彪替陆常东看了看闺女,点头同意。 
        
        当一种信仰被扭曲着刻进心里的时候,人伦很容易被忽略。陆常东就是。他从来没想过结婚,也从来没谈过恋爱,当他知道爷爷和大哥三弟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时,傻傻地笑了笑,然后庄严地对陆老爷子说: 
        
        “爷,您同意就报组织批准吧。”   
        婚礼很快举行。两人戴了红花,交换了笔记本和钢笔,向毛主席鞠躬行礼,向来宾唱了《我们走在大路上》,撒出去很多糖果。   
        陆老爷子说,般配,般配。   
        陆常青说,爷爷说的对,般配,般配。   
        陆常东说,结婚是什么?般配?什么叫般配?   
        陆常东的婚姻生活不幸福,媳妇对他很不亲热,也没被陆常东感染和培养成革命小将。她守在家里,伺候着公婆和爷爷及那时还健在的爷爷的老弟弟。他们夫妻只在家里吵过一次架,那次陆常东的媳妇对陆常东说,我不想跟你过了,就是不想跟你过了。 
        
        那个年代是听不到“我爱你”或者“我不爱你”的。“我不想跟你过了”,已经能表明一切。这句话陆老爷子听到了,大哥陆常青也听得很清楚、很仔细。   
        陆常东的媳妇和陆常东分居的时候,是结婚后的5个月。陆老爷子对陆常东的媳妇说,就算我二孙子帮了你留城的忙,你不要离开陆家吧,别离开鬼町,咱这家没个照顾家的女人,需要你这样的女人。 
        
        陆常东的媳妇一直留在了陆家,直到1975年病死。她出嫁6年,没留下子女,也没留下爱情。            
        陆常东除了革命热情和仕途钻营,对家庭并没有什么感觉。但他对爱情却有感觉,和徐文就是。   
        徐文几乎没有到过鬼町,她从未迈进过陆家的门槛。她对陆常东的感情是在一见钟情和潜移默化中完成的,当她把这种感情完成的时候,她说,我那是爱情。1979年她背着丈夫和陆常东幽会,被踹门而进的公安干警从被窝儿里拉出来的时候一丝不挂。她的丈夫上前一拳打掉了她两颗门牙。她并没慌张,一脸冷静。她对公安局的人说,搞破鞋这样的称呼不确切,我们这是爱情,是真正的革命中产生的爱情。 
        
        在被抓的10天后,陆常东被正式扣押在一个隔离的地方审查,从男女关系开始,一直到文革中的打砸抢行径,逐一清查。徐文的丈夫和她正式离婚,徐文独自一人离开呈州,闯荡昆明。 
        
        20年后,在昆明螺狮湾商业区里,徐文独自经营了两处200平米的店铺,年收入近百万元。   
        2000年夏天,陆常青到过螺狮湾,看见一个女人十分面熟,终于认出了徐文。徐文约“大哥”陆常青在盘龙江边儿坐下,喝了三壶云雾茶,讲了一下午的话。  
       
        “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徐文说。   
        “老了,老了。”陆常青说。   
        “师范学院翻修了?听说连教学楼都重建了。”徐文说。   
        “是啊,翻修了,大门够气派啊。”陆常青说。   
        “当年的断壁残墙真难忘啊,我们的青春就交代在那里了。”徐文说。   
        徐文在2000年春天搞了一次征婚,在昆明的电视台和报纸上征了两个月。她见了健康健谈的老头儿4个,精选出两人,终于确定了1人。她在夏天的盘龙江边儿对陆常青说,秋天也许就结婚。她说,这次是名正言顺的婚姻,也会产生名正言顺的爱情。 
        
        陆常青说,我们都是快入黄土的人了,还能有什么爱情吗?   
        徐文说,有的,我和陆常东是爱情,这爱情让我回味了几十年仍然不能被淡化,再婚,想找的是份全新的爱情,是想要淡化那段苦味儿的爱情。几十年了,苦够了。 
        
        陆常青没有过爱情,他对徐文说,妹子,你说的我不懂,我没感觉过什么爱情,你说的爱情很让人羡慕,但我的确不懂。   
        徐文说,只因为你没经历过,所以你不懂,也因为你经历过,而经历的就是不冷不热的男女关系,那种男女关系没有什么爱情激情的感觉,所以你不懂。但不管你懂不懂,我知道你家陆常东是真心爱我,爱得刻骨铭心。我对他,也一样。 
        
        徐文说,人老了,很有些回忆,她写了很多回忆,写给自己看,反复看,甚至能背下来自己那些沉淀后形成的文字。   
        革命中的爱情也是男女关系,就像战争时期的爱情一样,都是男欢女爱,都是要导致身体接触,都要在一起睡觉。我和陆常东就是。   
        陆常东是个革命中的投机者,但不是爱情的投机者。他认识我的第一天就告诉我他喜欢我,而且,他告诉了我他已经结婚,有个从来不和他睡觉的老婆。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感觉他是资产阶级思想,我觉得脸红,觉得害羞,像所有的小女孩儿一样。 
        
        我被他吸引,很单纯,就被他的冲劲儿吸引,我的心中的男子就是这样带着冲劲儿的人。那时候,我觉得我找到了。我知道我那时很好看,他被我的好看吸引,我没觉得他盲目,男人都喜欢好看的女人,他并没有错。 
        
        我第一次看到陆常东的时候他正在投入地批斗学院的副院长,他十分投入,十分义愤填膺。那时我们的副院长是全体师生都知道的资产阶级当权派,他的家很多人去过,阳台上种着花草,屋子里养着金鱼,年轻他差不多10岁的老婆最喜欢穿的就是绸缎旗袍。这些,在那个年代已经足够典型的反面人物了。于是,副院长被第一个揪出来批斗,主持斗争大会的便是陆常东。 
        
        我根本就不知道陆常东是谁。他戴着军帽,穿着军装,手里的红宝书闪闪发光。他的确很偏激,斗争得很激烈,挂着木牌子的副院长90度弯腰,对着学生们热汗淋漓。高喊口号声讨走资派的陆常东也同样大汗淋漓。我没有信仰,虽然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敢说我没有信仰,但我知道自己真的没有信仰,我明白我的参与是不自主的,我好像也明白我看男孩子和革命女同学看男孩子不一样。我看到的陆常东,是个我想要的英雄。    
        那时,我才20岁刚出头,我的发育刚刚完毕。我妈对我说,妈妈在你这个年龄都嫁人了,我想,我该嫁个英雄。   
        我的英雄是男子气的,虽然我说不清楚什么是男子气,但我能感觉到我需要的男子气。陆常东的气概气魄很使我振奋,我忽略了他的年龄。他的汗水和肌肉都让我心跳,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手臂,心中想的,只是接近他。 
        
        他并不是我们学院的在校生,他早已经毕业。他所在的单位要求他组织串联,并指派他要到自己的母校串联。   
        爱情很复杂,但这些复杂的、多样的男女关系中,一见钟情发生的频率真的很多。不但我是这样,陆常东也是这样。   
        他对我说的话我至今记得,那绝不是那个时代人人能说出来的话,就算在现在说,那话也绝对够得上流氓话。他说,你是谁家的闺女?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要和你睡觉! 
        
        我脸上发烧,答不上他的话。他没问我是哪个系的学什么专业的,也没问我是不是积极分子,也没问我是“思想派”还是“主义派”,他说,你要愿意你今天就住我这里。 
        
        他的房间有两道门,学生宿舍走廊里的动静被隔开了,除了校园里广播喇叭高唱的革命歌曲之外,没有任何干扰。他的军装上浓浓的汗味儿,军帽边上一层汗渍,衬衣领口上黑黑的。我是自己走进他的房门的,我对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想见见你,不是来汇报工作的。他说,看得出来,你没什么工作可汇报,他又说,都晚上了,晚上是睡觉的时间,不是汇报工作的时间。 
        
        我根本把握不住自己,我挪不动步,既挪不动步子退出他的房间,也挪不动步子走向他。他冲我笑了笑,上前一把抱住我,扔在床上。   
        那天晚上我没回自己的宿舍,也没回家。后半夜我忍不住哭了,我被他折磨得浑身发抖。   
        但是在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却发现我离不开他,我心里向往已久的男人气,就是强壮,甚至是强暴。   
        爱情从无知开始吗?无知成全不了爱情吗?我知道他有老婆,那天晚上他和我直说他有老婆,也直说了他从来不和她睡觉。他说,他要的是他有感觉的女人,和我,他有感觉。 
        
        我的爱情也是从感觉开始的,虽然是无知的,却真的是感觉。我第二天想,他一定有很多女人陪着睡觉,如果真的有的话,我就把我对他的感觉藏在心里,永远也不拿出来。但他第二天仍然找我,第三天、第四天还是找我,我生病了住院了他来看我,我出院了来到他的房间看到屋子里原来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他对我说,他心里只有我一个女人。 
        
        我不知道他那时候是刚刚结婚,认识我的时候,他结婚才两个月。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后代,那个“陆”字很普通,并没标明他的出身和他的社会关系。   
        我问他,你离婚吗?他说,不离婚。然后他问我,我不离婚你跟我吗?名声不好,你跟我?我说,你要我我就跟你,但也许我能嫁人。   
        他说,你嫁你的吧,你嫁了我也要你。   
        我们从来不讨论男女关系,我的同学知道我和陆常东的关系后也从来没人在我的面前提到他,连我最要好的同学也没提起过他。我们之间在白天是革命同学,是站在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到晚上就是夫妻,就像所有的革命夫妻和淫荡夫妻一样。 
        
        当然,我妈很快知道了他。我妈说,他是老革命的后代啊,可是干部子弟啊,你怎么攀上的?我说,我根本没攀他,我们这是爱情。   
        我妈妈对“爱情”这个字眼儿十分敏感,她几乎瞪着眼张着嘴5秒钟没说出话来。这个“腐朽”的名词出现在我的口中,对我妈来说实在是不可思议。在我妈的思想里,“爱情”和“革命爱情”虽然只是加了个定语,却完全是两个阶级的概念。 
        
        我妈很快知道了陆常东有老婆的消息。呈州太小了,呈州东街发生武斗,西街的人在10分钟内就可以家喻户晓。   
        我妈对我说,你这样不行,他有老婆,你不能跟他,你得快点嫁别人,别耽误了终身。          
        那个下午风和日丽,我对我妈说,你介绍的小伙子不错,我同意嫁给他,但有一点,这一切都不能阻挡我和陆常东的来往,我依然是陆常东的人。那个下午我妈狠狠扇了我一个嘴巴,我被打得义愤填膺,站在院子里几个小时不动。眼泪就快流干的时候,天上突然乌云密布,雨水接上了我的泪水。 
        
        你可以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你不可不去追求那已经发生的、带给你美好感觉的男女关系。我对陆常东说,你是谁我不想知道,你是什么干部子弟也与我无关,我只知道你的男人气是我需要的,而你也正需要我的女人味,我们只要在一起和谐、美好,有在一起的可能就要不顾一切。 
        
        那年,我怀了陆常东的孩子,我用有限的知识体会,边翻看仅有的一本生理书边体会。妊娠反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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