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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蜃楼-第3部分

小说: 蜃楼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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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式办好的时候,午后也已经是很迟,他的身体也觉得疲倦得很了,这一晚就又在
湖滨的饭店里留了一宵宿。
  一宵之内,西湖的景色完全变过了。在半夜里起了几阵西北风,吹得门窗房屋
都有点儿摇动。接着便来了一天霏微的细雨,在不声不响的中间,这冷雨竟化成了
小雪。早晨八点钟的光景,逸群披衣起来,就觉得室内的光线明亮得很,虽然有点
冷得难耐,但比较起昨天的灰暗来,却舒爽得多了。将西面的玻璃窗推开一望,劈
面就来了一阵冷风,吹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痉。向湖上的四周环视了一周,
他竟忘掉了自己的病体,在窗前的寒风里呆立住了,这实在是一幅灵奇的中国水墨
画景。
  南北两高峰的斜面,各洒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粉,介在其中的湖面被印成了墨色。
还有长堤上,小山头,枯树林中,和近处停泊在那里的湖船身上,都变得全白,在
反映着低云来去的灰色的天空。湖膛上远远地在行走的几个早起的船家,只像是几
点狭长的黑点,默默地在这一块纯白的背景上蠕动。而最足以使人感动的,却是弥
散在这白茫茫打成一片的天地之间的那种沉默,这真是一种伟大而又神秘的沉默,
非要在这样的时候和这样的地方是永也感觉不到的。
  逸群呆立在窗前看了一回,又想起了今天的马上要搬进病院去的事情,嘴角上
就微微地露出了一痕自己取笑自己的苦笑。
  “这总不是天公送我进病院去的眼色吧?”因为他看到了雪,忽而想起了一段
小说里说及金圣叹临刑那一日的传说。这一段传说里说,金圣叹当被绑赴刑场去的
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从狱里出来,看见了满街满巷的白雪,就随口念出了一首
诗来说:“天公丧父地丁忧,万户千门尽白头,明日太阳来作吊,家家檐下泪珠流。”
病院和刑场,虽则意义全然相反,但是在这两所地方的间壁,都有一个冷酷的死在
那里候着的一点却是彼此一样的,从这一点上说来逸群觉得他的联想,也算不得什
么不合情理。
  那位中年的茶房冻红了鼻尖寒缩着腰走进他的房里来的时候,逸群还是呆呆鹄
立在窗口,在凝望着窗外的雪景。
  “陈先生,早呵,打算今天就进松木场的肺病院去么?”茶房叫着说。
  逸群回过身来只对他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他一句话,一面看见了这茶房说话
的时候从口里吐来的白气,和面盆里水蒸气的上升,他自己倒同初次感得似的才觉
着了这早晨的寒冷,皮肤上忽而起了一层鸡栗,随手他就把开着的那扇房门关上了。

  在房间里梳洗收拾了下,付过了宿帐,又吃了一点点心,等黄包个夫上楼来替
他搬取皮箧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坐在车上,沿湖滨向北的被拉过去,逸群的
两耳,也感到了几阵犀利的北风。雪是早已不下了,可是太阳还没有破云出现,风
也并不算大,但在户外走着总觉得有刀也似的尖风刺上身来,这正是江南雪后,阴
冻不开的天气。逸群默默坐在车上,跟看着周围的雪中山水,却想起了有一次和诒
孙在这样的小雪之中,两人坐汽车上颐和园去的事情。把头摇了几摇,微微的叹了
一口气,他的满腔怀忆,只缩成了柳耆卿的半截清词,在他的哑喉咙里轻轻念了出
来:

  一场寂寞凭谁诉!
  算前言,总经负。
  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七

  松木场在古杭州城的钱塘门外,去湖滨约有二二里地的间隔。远引着苕溪之水
的一道城河,绕松木场而西去,驾上扁舟,就可以从此地去西溪,去留下,去余杭
等名胜之区。在往昔汽车道未辟之前,这松木场原是一个很繁盛的驿站码头,现在
可日渐衰落了。松木场之南,是有无数青山在起伏的一块棋盘高地,正南面的主岭,
是顽石冲天的保倜塔山——宝石山——,西去是葛岭,栖霞岭,仙姑,灵隐诸山,
游龙宛转,群峰西向,直接上北高峰的岭脊,为西湖北面的一道屏障。宝石山后,
小岗石壁,更是数不胜数。在这些小山之上,仰承葛岭宝石山的高岗,俯视松木场
古荡等处的平地,有许多结构精奇的洋楼小筑,散点在那里,这就是由一件英国宣
教师募款来华,经营建造的广济医院的隔离病院。
  陈逸群坐在黄包车上,山石塔儿头折向北去,车轮顺着板道,在直冲下去的中
间,一阵寒风,吹进了他的本没有预防着的口腔鼻孔。冷风触动了肺管,他竟曷呀
曷呀的咳了起来,喉头一痒,用手卷去一接,在白韧的痰里,果然有几丝血痕混入
了。这一阵咳,咳得他眼睛里都出了眼泪。浑茫地向手卷上看了一眼,他闻上眼睛,
就把身体靠倒在洋车背上,一边在他的脑里又乱杂地起起波涛来了。
  “这一个前兆,真有点可怕。漫大的雪白,痰里的微红,难道我真要葬在这西
湖的边上了不成?……唉,人谁能够不死,死的迟早,又有什么相干,我岂是个贪
生怕死的小丈夫!……可是,可是,像我这样的死去。造物也未免有点浪费,我到
今日非但事业还一点儿也没有做成,就是连生的享乐,生的真正的意味都还没有尝
到过。……啊,回想当时从军出发的那一腔热忱,那一种理想,现在到了生死之际
量衡起来,却都只等于幻薄的云烟了!……本来也就是这样的,我们要改革社会,
改革制度,岂不是也为厂‘生’么?岂不是也为了想增进自我及大众的生的福裕么?
‘生’之不存,‘革’将焉用?……罢了罢了,啊啊,这些事情还去想它作甚?我
还是知求生罗,然后再来求生之享乐……”
  许多自相冲突的乱杂的思想,正在脑里统结起来的时候,他的那乘车子,也已
经到了松木场肺病院山下的门口了;车夫停住了车,他才睁开眼来,向大门一望,
原来是一座两面连接着蜿蜒的女墙的很雅致的门楼。从虚掩在那里的格子门里望去,
一层高似一层是一堆高低连亘的矮矮的山岗。在这中间,这儿一座那儿一点的许多
红的绿的灰色的建筑物,映着了满山的淡雪和半透明的天空在向他点头俯视。他下
车来静立了一会,看了一看这四周的景物,一种和平沉静的空气,已经把他的昏乱
的头脑镇抚得清新舒适了。向门房告知了来意,叫车夫背着皮箧在后血跟着,他就
和一位领导者慢慢地走上了山去,去向住在这分院内的主治医,探问他所应付的病
室之类。这分院内的主治医,也是一位年青的医士,对逸群一看,也表示了相当的
敬意。不多一忽,办完了种种手续,他就跟着一位十四五岁的练习护士,走上西面
半山中的一间特等病室里去住下了。
  这病室是一间中西折合的用红砖造就的洋房,里面包含着的病房数目并不见多,
但这时候似乎因为年关逼近的原故,住在那里的患者竟一个也没有。所以逸群在东
面朝南的那间一号室里安顿住下,护士与看护下男退出去后,只觉得前后左右只充
满了一层沁人心脾的静寂。一个人躺睡在床上,他觉得仿佛是连玻璃窗外的淡雪在
湖里融解的声音都听得出来的样子。因为太静寂了,他张着眼向头上及四面的白壁
看看,在无意中却感到了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怖,觉得仿佛在这些粉白的墙壁背后,
默默地埋伏着有些怪物,在那里守视着他的动静的样子。
  将近中午的时候,主治医来看了他一次,在他的胸前背后听了一阵,医生就安
慰他说:
  “这病是并不要紧的,只教能安心静养就对了。今天热度太高,等明后天体热
稍退之后,我就可以来替你打针,光止止血是很容易的,不过我们要从根本的治疗
上着想,所以你且安息一下,先放宽你的心来。”
  主治医来诊视过后不多一忽,先前领他来的那位护士送药来了。这一位眉目清
秀的少年护士,对逸群仿佛也抱有十分的好感似的,她料理逸群把药服后,又在床
前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了。
  “陈先生,你一个人睡在床上,觉得太寂寞么?”她说。
  “暧,寂寞得很。你有空的时间没有?有空请你时常来谈谈,好陪陪我。”
  一边说着逸群就把半闭的眼睛张了开来,对少年注视了一下。看到了这少年的
红红的双颊,墨样的瞳神,和正在微笑的那一双弯曲的细眼,他似乎把服药后正在
嘴里感到的那一种苦味忘记了。这一张可爱的小小的面形,他觉得是很亲很熟的样
子,可是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呢,他却想不起来了。看了这少年的无邪的微
笑,他也马上受了她的感染,脸上露出了一脸孤寂的笑容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笑着问她。
  “名字叫作志道,可是他们都叫我小李的。”
  “你姓李么?”
  “是的。”
  “那么我也就叫你小李,行不行?”
  “可以的,陈先生,你觉得饿了没有?”
  “饿倒不饿,可是刚服过药,嘴里是怪难受的,有什么牛奶之类,我倒很想要
一杯喝。”
  “好,我就去叫看护下男为你去煮好了来。”这少年护士出去之后,房里头又
全被沉默占领了去。这一时逸群可不感到恐怖了,因为他在脑里有了一种思索的材
料,就是这位少年仿佛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那一个问题。想了半天,然而脸上红
了一红,眼睛里放出了一阵害臊的微光,他却把这护士的容貌想出来了,原来中学
时代的他的一位好友,是和这小李的面形一样的。

                                   八

  小雪之余,接着就是几天冬晴的好天气,日轮绕大地回走了几圈,包围在松木
场一带的空气,又被烘得暖和和同小春天一样。逸群在进病院后的第八天上完全退
了热,痰里的血丝也已止住;近来假着一枝手杖的力,他已经能够走出床来向回廊
上及屋外面去散步了。病院生活的单调,也因过惯了而反觉得舒适,一种极沉静的
心境,一种从来也没有感到过的寂灭的心境,徐徐地征服了他的焦躁,在帮扶他走
向日就痊快的坦道上去,他自己也觉得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位遁世的修道士的样子。

  早晨一睁开眼,东窗外及前室的回廊上就有嫩红洁静的阳光在那里候他,铃儿
一按,看护他的下男就会进来替他倒水起茶,梳洗之后,慢慢的走上南面的回廊,
走来走去走一二遍,脚力乏了,就可以在太阳光里,安乐椅上坐躺下去。前面是葛
岭的高丘和宝石山的石垒;初阳台上,这时候已经晒满了暖和的朝日,宝石山后的
开凿石块的地方,也已经有早起的工人在那里作工了。澄清的空气里,会有丁丁笃
笃的石斧之声传来,脚下面在这病院的山地与葛岭山中间的幽谷里间或有一二个采
樵的小孩子过去,此外就是寂静的长空,寂静的日脚,他坐在椅上,连自己的呼吸
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不多一忽,欢乐轻松的小李的脚步声便会从后面进出的通用
门里响近前来,替他量过热度,换过药水,谈一阵闲天,就是吃早餐的时刻了。早
餐过后,在回廊上走一二遍,他可以动也不动地在那张安乐椅上坐躺到中午。吃完
午饭,量过热度,服过药,便上床去试两三小时的午睡;午睡醒来,日脚总已西斜,
前前后后的山色又变了样子,他若有兴,也可以扶杖走出病室,向病院界内的山道
上去试一回小步;若觉得无力,便仍在那张安乐椅上坐下,慢慢的守着那铜盘似的
红日的西沉。晚饭之后,在回廊上灰暗的空气里坐着,看看东面松木场镇上的人家
的灯火,数数苍空里摇闪着的明星,也很可以过一二个钟头的极闲适极快活的时间,
不到八点钟就上床去睡了。
  这就是逸群每日在病院里过着的周而复始的生活。因为外面的生活方式这样的
单调刻板化了,所以他的对外界的应付观察的注意全部,就转向了内。在日暖风和
的午后,在澄明清寂的午前,沉埋在回廊上的安乐椅里他看山景看得倦了,总要寻
根究底的解剖起自家过去的生活意思来。
  “自己的一生,实在是一出毫无意义的悲剧,而这悲剧的酿成,实在也只可以
说是时代造出来的恶戏。自己终究是一个畸形时代的畸形儿,再加上以这恶劣环境
的腐蚀,那些更加不可收抬了。第一不对的,是既作了中国人,而偏又去受了些不
彻底的欧洲世纪末的教育。将新酒盛入了旧皮囊,结果就是新旧两者的同归于尽。
世纪末的思想家说:——你先要发见你自己,自己发见了以后,就应该忠实地守住
着这自我,彻底地上张下去,扩充下去。环境若要来阻挠你,你就应该直冲上前,
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Allow Nothing!(英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编者
注)不能妥恰,不能含糊,这才是人的生活。——可是到了这中国的社会里,你这
唯一的自我发见者,就不得不到处碰壁了。你若真有勇气,真有比拿破仑更坚忍的
毅力,那么英雄或者真能造得成时势也说不定,可是对受过三千年传统礼教的系缚,
遵守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脉相传的狡诈的中庸哲学的中国人,怕要十个或二
十个的拿破仑打成在一起才可以说话。我总算发见了一个自以为的自我了,我也总
算将这自我主张扩允过了,我并且也可以算冲上前去,与障碍物拼过死活了,但是
所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大约就是在这太阳光里的这半日的静坐吧?……啊啊,
空,空,空,人生万事,终究是一个空!”
  想来想上,想到了最后的结论,他觉得还是这一个虚无最可靠些。尤其是前天
的早晨,正当坐在这回廊上享太阳的时候,他看见东面的三等病室里有两三个人抬
出了一个用棉被遮盖好的人体来,走向了山下的一间柴棚似的小屋;午饭的小李来
替他量过热度诊过脉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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