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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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防伪标记。祖先来自何处也就无从查考了。
来历不明的张氏三兄弟白天为人耕,夜晚住在小草庵里。不幸导致了家族分裂的历史性大 辩论正是在这里发生的。
那是一个没有吃饱肚子的夜晚,老二眼巴巴望着刚刚升起的月亮,突发奇想说:“大哥,你 看,天上挂着一个大烧饼!”老大对月亮进行了认真地观察,摇头说:“不,不过是一张烙 馍而已!”老二说:“烙馍像纸一样薄,不够咱塞塞牙缝,应该是烧饼!”老大说:“一张 烙馍 能卷半斤荠荠菜,野地里的荠荠菜卷不完,应该是烙馍!” 老三正骑在高高的桑树杈上望着月亮发呆,受到哥哥的惊扰,埋怨说:“我 正跟月亮说话儿哩,你俩喊叫啥?”老二问:“三弟,你在月亮上看见啥了?”老三说:“ 看见一棵桂花树,还有一只小兔子正在树下捣药。”老二说:“为啥不叫它捣米,你问问你 的肚子饥不饥?你再 这样望着月亮犯傻,只怕要当饿死鬼了!”天色忽地暗下来。老大说:“好了,不用争吵了 ,月亮叫云彩吃了!”老二发火说:“我要带到梦里去吃的大烧饼,白白叫你给耽误了!” 老三也埋怨说:“月亮正跟我说着悄悄话儿,生生叫你们给打断了!”说着,月亮又从云彩 里钻出来。老大说:“老二,赶紧吃你的烧饼;小三,你接着给月亮说话儿。我饿得心慌, 先睡了。”老二说:“吃不成烧饼了,我的梦叫你给搅黄了!”老三说:“小兔子也叫你俩 给吓跑了!”老大憋了一肚子气,掂起铁香炉说:“咱干脆分了家,各找各的月亮去吧!”
铁香炉是祖先留下的传家宝。香炉上铸着昂首曲身的龙纹,却没能给后人带来好运,渐渐失 去了威信,才变成了煮菜粥的铁锅。老大看准香炉上的“丫”形裂纹,在石头上一磕,香炉 就“砰”地裂成了三块。老大落泪说:“兄弟,别怪我对祖宗不敬,只怪它没给咱带来烙馍 和烧饼。一人分一块破锅片儿,各自走好!”老二说:“哥,哗啦啦的白河叫我哩,我跟白 河走了。”老三说:“哥,月亮在天上瞅我哩,我跟月亮走了。”老大拍着大桑树说:“ 桑树给我弯腰点头哩,我就守着桑树不走了。这个小草庵还是咱仨的,起名叫张庵。你俩或 是你俩的子孙混好了,不要忘了回来认亲,以各自的破锅片为记,对得上裂纹,就是咱老张 家的后人。”
父亲说,“破锅张”老大就是张庵这支张氏宗亲的老祖爷爷。张庵族人说,老 祖爷 娶了一个特别能干的逃荒女人。夫妻俩开荒种地,植桑养蚕,只两 年,老桑树周围就出现了绿色的桑园和耕地。使后人无比骄傲的是,老祖奶奶胯宽屁股大 ,还长着一对“布袋奶”。老祖爷爷用脚后跟蹭她一下,她也会“唧哇”一下,生下一个娃 娃。老祖奶奶不停地“唧哇”,她的“布袋奶”上就打着滴溜吊大了十二个男娃。
老祖奶奶生娃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和丰富的经验,进入了即兴而生、随遇而安的佳境。大清早 ,她着竹篮去采桑叶,听见刚刚下了蛋的母鸡“咯嗒、咯嗒”地叫唤,受到了提醒,就钻 到蒿草棵里“唧哇”了一下,又爬到树上采了桑叶。她着竹篮回去时,母鸡还在“个儿大 、个儿大”地夸功。她对鸡说:“你有啥好夸的,你看看我这竹篮里是个啥?”母鸡伸了 伸脖子,看见嫩桑叶上睡着一个白生生的大胖小子,立即羞红了脸。从此,我们张庵的母鸡 下蛋以后就改了口,心悦诚服地叫唤:“娃大、娃大!”
老祖爷爷的后代男丁都按照老祖奶奶的标准娶妻生子,人丁像野草一样疯长,不到一百年的 工夫,白河岸边就出现了一个被官府登记造册的张庵,给官府增添了一批低眉顺眼、吃苦耐 劳的壮丁和差夫,给财主提供了一大群身强力壮的长工和佃农。也有特别能干的张氏后人 变成吃上了烧饼的小地主,或是偶尔支起 鏊子,用麦秸火烙一回烙馍、卷着荠荠菜或是萝卜丝享用一次的自耕农。
关于月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争论,仍旧是张庵舆论界的一大悬案,而且越来越多地产生了 天象学上的歧义。比如说,月圆时只想着烧饼或烙馍,那就无疑是一种历史的局限性了!放 开想一想,难道它不可以是葱花儿油饼、或是粘着一层芝麻盐的厚锅盔吗?不,甚至可以是 夹着肉馅儿的肉盒。再比如,月亮更多的时候是月牙儿,请看,月牙儿像不像“扁食”—— 就是外地人吃的饺子?不哩!咱们的月牙儿不是一般的月牙儿,要比外地人吃的饺子大一号 ,起码应该是油炸菜角,不,不哩!应该是上笼蒸的烫面角,城里人说那是蒸饺,一个要有 一两以上的重量,还必须是大肉馅儿或是羊肉馅儿的!
香炉的碎块亦即破锅碴子却成了无可争议的历史文物。自从大祖爷用白膏泥把它密封在一个 粗陶瓦罐里,存入张家祠堂以后,已经传了一百多代。一半以上的张庵族人却照旧过着“糠 菜半年粮”的日子,便有人斗胆抱怨大祖爷,说他分的那块破锅片上只有一截“龙身”,陷 到“穷坑”里既不能抬头、又不能摆尾。却不见二祖爷、三祖爷带走的“龙头”和“龙尾” 回来会合,只能从历史悠久的张庵歌谣中考证他们的下落。
张庵的歌谣说: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
喘口气儿,洗洗手,天上飞来个小斑鸠。
斑鸠斑鸠你莫叫,喝一口凉水俺就走,
一气儿赶到出日头。
这应该是三祖爷留下的歌谣。三祖爷跟着月亮走了,歌谣里暗藏着他的去处。他“一气儿赶 到出日头”的时候,也正是月亮西沉的时候。由此推断,三祖爷跟着月亮转了一个半圆,落 脚于中国西部地区。那里是众所周知的不毛之地。三祖爷又只是牵挂着月亮里的桂花树和小 兔子,不懂得烙馍、烧饼的重要性。这一支张氏宗亲是不是还在传宗接代,也就不容乐观了 。
张庵的歌谣还有第二个版本:
白河走,我也走,我给白河赶牲口,一赶赶到老渡口。
到襄阳,洗洗手;下樊城,喝杯酒,
一路顺风到汉口。
“儿喔、儿喔”接着走。
这支歌谣里藏着二祖爷的“路线图”,说明他由白河而入汉江,在襄樊落 脚后,又到了汉口,还要“儿喔、儿喔”——这是吆喝牲口的口令,又跟着长江“赶 牲 口”去了。如果他一直赶到出海口,还要接着赶下去,那就要飘洋过海,不知道把牲口赶到 什么地方去了。二祖爷的后人就是吃上了大烧饼,甚至还要把烧饼泡在羊肉汤里享用,再撒 上一把香菜、浇上一勺红亮亮的辣椒油,也很难把这些东西带回来共同享用。张庵族人也逐 渐淡忘了这一支宗亲。到了二十世纪末叶,才有人眼睛一亮,在老桑树底下发表诱人的预言 :“听着!说不定有那么一天,有个华侨大富豪背着一布袋美金,怀揣白金盒盒,盒盒里装 着一块破锅片儿,飘洋过海,来咱张庵认亲。等着!”
2。公蚕蛾
张一弓
但是我记得,一位出了“五服”的本家叔说,曾有人冒充二祖爷后人来张庵认亲,被张庵 人一眼看穿,就扒了他的裤子,把他逐出了张庵。也有人对此持有异议,认定此人确是二祖 爷之后,那次缴获的裤子虽是一条比较贵重的软缎灯笼裤,却自此断送了振兴张氏家族的一 次大好机会。
那是一个南风多于北风的夏季,一条五丈多长的木船让南风灌满了洁白的帆篷,沿白河
逆 流北上,摇橹的船夫一路吆喝着,到了张庵岸边,跳下一个年少英俊、身穿宝蓝色丝绸长衫 的船主。他手搭凉棚,望着那棵一搂粗的老桑树,眼里霍地一亮,又望着一片片嫩绿的桑园 ,叫了一声:“好,找到了!”就急急来到村中,忽地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老桑树。分歧 正是从这里开始的,一部分张庵人说,他是量一量老桑树腰有多粗,估算一下树龄;另一部 分张庵人说,分明是离乡多年的游子拥抱故乡的宝树如拥抱离散多年的母亲,接着又抚摸树 身如抚摸梦中的情人,又惊又喜说:“啊,我找的就是你呀!”
张庵人慌忙迎上去,问道:“客官,你找到啥了?”船主说:“我找到这棵老桑树了!” 张庵人说:“是找俺张庵这棵老桑树?”船主说:“是呀,是呀,我沿着白河找呀,找呀, 找的就是老桑树,还有这大片大片的桑园。”一个奶着孩子的年轻媳妇喜滋滋地问道:“哎 呀,喜客莫不是俺老张家二祖爷的后人?”船主愣了一下,又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对, 对,我叫张发贵,是咱老张家的后人。”那媳妇向村里喊叫:“快来看呀,二祖爷的后人回 来认亲了!”
张庵人纷纷围上来时,族长张福来也正巧骑着毛驴从村外回来。他出村讨要豆腐账空手而归 ,正为西村人赖账窝火,听了船主与村人的对话,就在驴背上接腔:“慢 着,你把破锅片儿带回来没有?”
“啥子?” 张发贵打了个愣怔。
“咋?老张家的招牌你都不知道!我再问你,吃上烧饼没有?”
张发贵眨巴着眼皮说:“啥子?吃烧饼!我们不吃烧饼,我们吃米饭、吃糍粑、吃腊肉、 吃煳辣鱼、吃红烧狗肉,也吃板鸭。”
张福来咽下了一口涎水,“你不带破锅碴子、不带烧饼也算罢了,可你回村问祖,总不能 空着手回来不是?张庵不算很大,总是你大祖爷爷留下的一块风水宝地,是咱张氏宗亲团圆 聚首的地点,总不能忘了祭祀祖宗不是?你带回来的木帆船也不能算小,几百斤腊肉、百十 只板鸭还装得下吧!”
张发贵一呆一愣地说:“没错儿!我装了一船南货,还有祭祖用的香烛、蜡台、金箔、银 箔,都卸到襄阳码头上了。我来到张庵,是因为……因为我在这里找到了桑树,当然当然, 也是来看望张氏宗亲,没错儿!一个‘张’字掰不开!要是能掰开,那就成了‘弓’、‘长 ’了不是?弓是干啥用的?是伤人的家伙,再叫它长一点,不把人都给吓跑了吗?不管怎样 讲,咱们老张家这个‘张’万万不能掰开!”他又瞅了瞅村里村外,啧啧连声说:“看看这 桑树桑园,啧啧!我只搭眼一看,就认定是咱老张家的桑树桑园,啧啧!一等一的桑树桑园 ,没错儿!有了这一等一的桑树桑园,就有一等一的好蚕好茧、好丝好绢、好绸好缎,是不 是?”他露出豪爽而矜持的微笑,“嗵”地拍了一下胸脯,“有多少我就收多少,价钱好说 !”
张庵人听傻眼了,老桑树下一片肃静。那个年轻媳妇把奶头从婴儿嘴里拽出来,眉开眼笑 说:“二祖爷跟前儿的哥,真真叫你说对了,咱张庵啥都缺就是不缺蚕茧儿,咱张庵的老黄 牛吃了咱张庵的桑叶也会结蚕儿哩!”她“吃吃”地浪笑,大家也跟着傻笑。她忽地皱起眉 头,表现出需要爱怜的样子,“二祖爷跟前儿的哥呀,你咋不早点儿回来?这两年蚕茧卖不 上好价钱,养蚕的越来越少,茧儿也自己用了。你明年要早早儿回来,俺都给你留着。”
张福来脑瓜儿里懵了一下,啥?你都给他留着?就算 他是二祖爷的后人,就算他一百年前就出了五服,就算他出得起一等一的好价钱,也不能啥 啥都给他留着,丢咱大祖爷爷的人!
张福来正在心里冒火,又看见那媳妇敞着怀,张发贵的眼睛就像一只黑苍蝇倏地落在她白生 生的大奶头上盯了一下,又笑嘻嘻地说:“没错儿,我明年一定赶早回来。可是,乡亲们记 住,蚕茧、蚕蛹、蚕蛾都是宝,不要忘了给我留着公蚕蛾,听清了,公——蚕——蛾!”他 偏过脸,打着遮嘴罩,对几个扎堆儿挤在一个粪崮堆上的小伙子说,“公蚕蛾能叫咱男人夜 夜快活,懂么?女人当然也跟着男人回回快活,懂么?”接着又放大了嗓门,“记住,公蚕 蛾从蚕蛹里刚刚拱出来,不等它压着母蚕蛾做活儿,就掐了它的翅膀,用慢火焙干……”
“这是啥话?”张福来从驴背上跳下来。
“我是说,我也收购公蚕蛾,这是皇帝老儿下过御旨的呀!”张发贵露出天真无邪而且兴 致盎然的样子,“你老人家听着,公蚕蛾是男人一吃就灵的补品,也是御药坊下文书采要的 贡物,皇帝老儿坐问了朝政,也要回到后宫里夜夜快活不是?一次只吃五六只公蚕蛾,就挺 得住十几个回合!一个制钱一只,怎么样?不过要千万记住,不能叫它跟母蚕蛾做活儿… …”
一个老汉“梆梆”地敲着旱烟锅说:“给他一碗水喝,叫他走人吧!”
“谢谢大爷!我不渴,真的不渴!”张发贵笑逐颜开,再次提高了嗓门,“咱老张家还在 汉口开了个缫丝绫锦织染坊,眼下正缺人手。我看咱张庵的姐妹好材料,都长着侍弄蚕茧、 抽丝织锦、染色绣花的巧手。汉口的女子想来挣这份工钱都挤破了头,可这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是?还是咱自家的姐妹进咱自家的福窝窝,工钱好说!”
年轻媳妇忙问:“二祖爷跟前儿的,你要我不要?”
张发贵愣了一下,又眉开眼笑说:“我怎敢说不要!只是嫂子你带着孩子,做活儿有所不 便,没出嫁的闺女好做活儿。”他又上下打量着这个媳妇,“话又说回来,只要人精灵,绷 床上头好身手,不管是‘鸳鸯合欢’、‘游龙戏凤’、‘麒麟生子’、‘孔雀开屏’,样样 来得,我打着灯笼还找不到,岂有不 要之理!”
张福来跟张庵半数以上的男人都闻到了邪味儿怪味儿醋味儿尿臊味儿,早听得咬牙切齿、七 窍生烟。张福来陡地甩了一鞭,那“啪”的一声却比不上赶骡马的大扎鞭“啪”的响亮,就 用鞭杆指着张发贵的鼻子,“你小子再讲一遍!”
“我讲错了么?”张发贵表现出真诚的惶恐之情,“这绷床上的活路,我不过略知一二,岂 敢在咱张庵姐妹面前耍把式!这织锦上的花样千百种,还有那啥‘狂蜂浪蝶’、‘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