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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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父问:“你小侄儿咋也变成‘同志’了?”
“那可是你说的!”石子说,“小侄儿正害‘百日咳’,谍报人员去抓你们时,他倒是一咳 不咳了。他要是再咳一声,就没有你们两个‘同志’了不是!”他与胜子碰杯,拍了拍身边 的皮包,说:“我带来点儿婴儿常用药。”
三姨说:“多谢你了!”
石子举起第二杯酒,“这第二杯,是庆贺谍报部门把你俩漏给了你哥。如此好事以后可能不 会再有了,你们千万小心着!好,喝!”
石子又举起第三杯酒,“这第三杯是送别酒。”他看了看手表,“再过半个小时,我用汽车 送你们上路,司机是我带出来的汽车兵,咱县南山的小老乡,是抓壮丁抓出来的苦娃子,也 是被压迫阶级。他送你们避开郑州车站,到荥阳上火车,一出潼关,河南就管不住你们了。 ”他又拍拍身边的皮包,“这里有两张车票、一点儿盘缠,还有一张警备司令部开的路条。 你们到了地方,一定给我个回音儿,免得挂念,地址照旧。”说着,就站起身来。
姨父问:“说走就走,是不是出啥事了?”
石子说:“事儿不大不小,司令部得到情报,有两个共党逃犯可能已潜入郑州,今晚十一点 整,军警联合出动,突击查户口。”
姨父与石子相抱,凄然说:“我还忘了一件事哩!”
“啥事?”
“我想看看你身上的伤!”
“不值得一看,是小鬼子咬的!”
8。白金枪、鹅毛扇与红萝卜
张一弓
在坡底赋闲的贺爷,无时不在打听儿子的下落,却不时听到儿子和儿媳锒铛入狱、坐老虎凳 、灌辣椒水、插指甲签的消息,凡此种种之后,是慷慨就义、血染刑场乃至于割下头颅挂在 旗杆上而怒目圆睁、而月余不腐的传说。鉴于儿子已经“牺牲”过多次,贺爷心中虽一惊一 乍,却未敢贸然设置灵堂。
忽一日,贺爷收到陕西商县龙驹寨税务查征所署名“贺云峰”的来信,信中说:“携内
子与 幼儿来陕,倏忽三载,恍若隔世。幸就所长一职,尚可平安无事。只是与家乡关山阻隔,旧 日亲朋,杳如黄鹤,静夜难眠,时在念中。敬请回函示知家乡情况及亲朋消息。”贺爷一看 字体,就认出是儿子亲笔所写,掉下热泪说:“这娃子,你不是去了阴间么,咋又窜到人家 陕西阳间收税去了?还给我添了一个小孙娃哩!”立即拍马上路,直奔陕西龙驹寨去了。
原来姨父和三姨逃离河南,到了西安,找到了几个流落西安的河南老乡,却找不到地下党组 织的一点儿线索。一天,三姨踯躅街头,远远看见旧日延安陕北公学的一个“校花”,浓妆 艳抹,一身珠光宝气,与一个国民党军官吊着膀子走出酒楼,荡漾着醉意的眼神似乎向三姨 瞟了一下。三姨警觉这已经不是“同志的眼神”,恐有变故,立即隐入人群,与姨父连夜逃 离西安。
姨父想起了中学时代的同窗兼同乡、时任陕西商县税局局长魏鼎,就跑到商县向魏鼎谋职。 魏鼎明知姨父的政治身分却佯装不知,只是按照税局章程,让姨父找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 公职人员为他具保,特意说明,只保证“不贪污、不携款潜逃”即可,别的事情均不在具保 之列。姨父心领神会,急向堂兄贺石发信求保。贺石又以郑州警备司令部少校参谋的身分作 了姨父的保人,而后就跟随部队转移到宁夏驻防去了。姨父和三姨在商县“潜伏”下来,转 眼就是三年,依旧找不到党组织的线索,焦虑中隐瞒身分,写信向父亲打听消息。
日本鬼子好像瞅准了贺爷去龙驹寨看望亲人的空子,于一九四四年四月发动了“豫西战役” 。国民党四十万大军不战而逃,郑州、洛阳相继失守,豫西大片国土沦入敌手。贺爷一来到 龙驹寨,就陷入有家归不得的窘境。姨父和三姨好像从豫西战火中听到了召唤,感到再也不 能在税所隐蔽下去了。
“爹,我要撵你走哩!”姨父说。
“你往哪里撵我?”
“撵你回家。”
“嘿,眼看鬼子来了,人们都往后方逃,你咋往沦陷区撵我?”
“爹,我听见你的战马‘咴咴儿’叫,战刀也在‘呜呜’响哩!”
贺爷的眼睛霍地一亮,又渐渐暗淡下来。
“胜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忘了,政府能叫鬼子步步紧逼,占领我大片国土,却容不 得民众拿枪。你就是拿一根拨火棍捅捅灶火,他们也怕火星子会像烧荒样烧到他们身上。那 年咱组织抗日义勇军,不是叫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下令解散了吗?”
“现在还哪里有啥长官司令部?枪声一响,他们比老百姓跑得还快!地方政权七零八落乱搬 家,河南省政府也钻到伏牛山南边内乡县的山旮旯里了。小日本儿能有多大的巴掌,再加上 为虎作伥的皇协军,也捂不住一个伏牛山。爹,我们组织民众武装,抗日保家乡的时候到了 !”
贺爷眼又亮了,“你是说,你也跟我回去?”
“对,”姨父指着我三姨说,“还有这个女兵哩,再带上一个兵娃娃。”
三姨说:“爹,我们商量过了,请你老人家先走一步。胜子不能说走就走,还要对得起这里 收留我们的朋友,请税局核查了账目,抓紧办理了退保手续,纵有刀山火海,我们也要踩着 你老人家的脚印回去!”
贺爷说:“那我再多问一句话。”
姨父说:“爹,你就问吧。”
“我想问问,这是不是你们上级的意思?”
“爹,儿子不能瞒你,三年多了,我们四处流浪,一直没找着上级。”
贺爷忽地流下眼泪,“我真的……佩服你们……你们这些‘同志’们,好马,是不用鞭子抽 的。不过,事关重大,容你爹再好好想想。”
夜里起风了,月亮戴上了“项圈”。小院里却“嗵嗵”地响着,像在地下砸夯。姨父和三姨 看见,昏黄月光下,贺爷挺直腰板,迈起了《步兵操典》里的正步,一脚一脚地砸在地上, 吓得邻居家的狗汪汪乱叫。
次日一早,贺爷亲了亲小孙子,策马而去。
贺爷从卢氏县进入伏牛山区,还没到达L县城,就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溃兵。在西张村,碰上 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正从小汽车里钻出来,骑上一头毛驴儿,向卢氏县方向逃 跑。一个老汉跟着驴跑,哭喊着:“我的驴,我的驴呀!”
贺爷组织抗日义勇军时,与蒋鼎文有过一面之识,骑马追着他说:“将军,好好一辆小汽车 ,你咋不要了?”蒋鼎文回头瞥他一眼,却拉下帽檐,向驴腚上拍了一巴掌,继续骑驴逃跑 。护兵拦住贺爷说:“你要是不怕鬼子的飞机炸汽车,也不怕山里的野百姓拿它当靶子,这 汽车就算送给你了!”贺爷骑在马上,横在路中间向溃兵喊话:“谁能把这辆汽车给我开回 去,我给他官升两级,再赏他一百块现大洋!”溃兵们颠儿颠儿地跑着说:“你把它背回去 吧,你能背得动它,你就是司令了!”
贺爷舍了汽车,走了半里地,回头望去,农民正往车上扔柴火,汽车变成了一堆大火。
贺爷到了县城,县衙里的人正忙着装车。李县长一把拉住他说:“雨顺兄,你赶紧回坡底, 把旧部集合起来,把好咱县北大门,我把杨坡城村的仓库拨给你当团部。”贺爷问:“枪哩 ?”县长说:“到野地里捡吧,够你装备一个军没有问题。”说罢,也骑上毛驴跑了。
贺爷回到坡底时,国民党七个军的残部溃散于坡底镇周围乡村,到处打家劫舍,把耕牛也大 卸八块,煮在锅里吃了。被激怒的农民眼都红了,起而攻打溃军。溃军不敢进村,只能在山 沟里乱窜。农民出现在山头上,齐呼“缴枪!”溃军如炸了窝的兔子,整连整排地扔了武器 就跑,把大批枪支、弹药丢弃在山野沟壑里。农民砍柴下山,也会捡来一身军装穿上,柴火 捆里塞着钢枪。农家大娘下地剜野菜回来,竹篮里也装着子弹匣子、手榴弹。贺爷说:“胜 子有眼,真是遍地干柴,一点就着!”
贺爷刚刚回到贺家大院,地方绅士都丢了魂儿似地跑来找他。贺爷立即集结旧部,打出“抗 日保家乡”的大旗。首先聚在旗下的是贺爷家里的长工。他们都跑到山上找溃兵缴枪去了。 明表叔用他十三岁的眼睛目睹了奇特的历史场面。眼看要收麦了,却望见长工们把缴获的武 器像收获的庄稼一样支架在场上。明表叔跑到门前的打麦场上看枪。开始,场上支架着成捆 的步枪,树上挂着手枪和子弹带,场中央堆红薯似地码起了一堆堆的手榴弹;接着就有了轻 、重机关枪、迫击炮,场上放不下,村边麦地里也架满了枪支。有个长工叫长水,用红绸子 包着一个笤帚疙瘩,天黑时向溃兵们一瞄,高喊:“把家伙留下!”十几个士兵就慌忙撂 下了枪支。他两个肩膀上扛回来十几杆枪。有些士兵缴了武器,又成群结伙地来到贺家大院 ,说:“我们不走了,跟着你们老当家的打鬼子!”
后来,明叔又去场上看马。骑着大马来找贺爷的山里汉子越来越多,头目翻身下马后,都要 在门外留下一匹马和两个护兵。开始,场上拴着几十匹马,后来拴了上百匹马,再后来,场 上拴不下,南边干河滩上也都拴满了马。护兵们一律短装打扮、佩挂双枪、腰缠子弹带,在 门前拥挤着,互相吆喝着敬烟、一见如故地称兄道弟。马也兴奋起来,扬着脖子“咴儿咴儿 ”直叫。
后来,明叔就看见贺爷拉起了一千多人的队伍,拥有国民党正规军留下的各种精良装备,号 称“抗日自卫军第五支队”,在城村校场检阅。所谓“第五支队”,并非按次序排列,只是 故布疑阵,以壮声威。坡底镇位于豫西四县交界处。贺爷又以自卫军第五支队司令的身分, 联合宜阳、陕县、渑池县地方武装,成立了四县联防会,并被公推为联防会主任。明叔又看 见父亲骑在一匹高大威武的白马上,被十多个肩挎长枪、腰插两支短枪的汉子骑马簇拥着, 在冷寂的山野上来去如风。
贺爷刚刚拉起队伍,就有人造谣说,贺雨顺专跟“白学”作对,要扒石家沟的“白学”大庙 ,引起了“白学”教徒的骚乱。“白学”是从白莲教演化出来的迷信组织,入教的都是农民 ,戒荤酒、念弥陀,穿白衣,束白带,以示心地纯洁,祈拜弥勒降生,明主出世,平息战乱 ,普渡苍生。“白学”教徒听信了谣言,在石家沟聚众两万多人,组织“护庙队”,拿起溃 兵丢弃的武器,就要向坡底进发,声言要捣毁自卫军司令部,捉拿贺爷祭庙。
“白学”教徒正要出发,却看见山坡上扬起一溜儿白烟儿,一个白衣人只身骑白马如白色的 飞雁掠地而来,单骑直达庙前,翻身下马,把白马拴在路旁老榆树上,拱手说:“我是贺雨 顺,特来拜望白学教主!”“白学”教徒一听就愣了。“护庙队”把他团团围住说:“中, 弥勒显灵了,正要抓你,你自己送上门了。”说着,就要用麻绳捆他。贺爷说:“且慢,请 教友们看看,我手无寸铁,未带随从,像不像是来扒庙的恶人?”正说着,教主李老拴披白 色道袍,忽闪着洁白的鹅毛扇出了庙门,站在台阶上摇了摇鹅毛扇,教徒们立即让开一条通 道,让“护庙队”押着贺爷,上了庙前的台阶。
李老拴盯着贺爷,绕着他转了一圈,翘起八字胡说:“你是贺雨顺?”贺爷说:“敬禀教主 ,没错儿!”李老拴说:“请问,你何时来毁我白学大庙?”贺爷说:“那是汉奸造谣。汉 奸惟恐天下不乱,诬蔑我贺某与白学作对,要我们自相残杀。今天,我身穿白衣白裤,洁身 净心,特来向教主表明心迹,我和自卫军与白学只有友好团结、共同抗日之心,绝无兵戈相 向、自相残杀之意!”教主问:“无风不起浪,何以见得是汉奸造谣?”贺爷说:“自卫军 只有一个宗旨,就是打鬼子,保家乡。眼下,鬼子正兵分两路,来犯我伏牛山区,数日内就 会直逼山下,置我百姓和教友于万劫不复之绝境。正当自卫军与众教友需要同仇敌忾、抵御 来敌的危急时刻,忽出此谣言,要我们自相残杀,这不是汉奸所为又是什么?如果我们听信 谣言,自相残杀起来,弥勒在天有灵,也会落泪的呀!请教主明察。”
教主原是私塾先生,一呆一愣地听了,眼珠就骨碌碌地打转,忽地拖长了声调说道:“哆兮 侈兮,成是南箕。彼谗人者,亦已太甚!”贺爷是熟读了《诗经》的,知道这是《诗经》里 《小雅?巷伯》篇所言,随即以《诗经》中《秦风?无衣》作答:“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教徒们都望着他俩犯傻。教主向大家批讲说:“方才我 是说,照贺司令的意思,那个造谣的人可真是‘张嘴咧唇,成了南边天上的簸箕星,实在太 狠毒了’!贺司令回话说,‘我岂是没有衣穿,是要跟你们伙穿同样的衣裳’……”他上下 打量着贺爷,“没错儿,他这身白衫白裤,正是咱白学教衣呀!司令又说,‘国家要打仗, 咱们就要把武器拾掇好,对付同一个敌人。’娃儿们,你们说,信不信得过贺司令?”
会场上七嘴八舌乱喊叫:
“不能轻信了他!”
“叫他再咬个牙印儿!”
“就怕他翻脸不认人!”
“静静,俺听教主一句话!”
李老拴又摇着鹅毛扇,问道:“贺司令,大家对你信不过呀,你说咋办?”
贺爷指着树下的白马,“请拿来马背上的褡裢。”
李老拴示意拿来褡裢。贺爷取出香表点燃,面朝庙门行了跪拜之礼,说:“我贺某向白学神 灵发誓,永与白学为友,共同对敌。如有违反,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会场上一片肃静。
李老拴趋前搀起了贺爷,执贺爷手,向教友们说:“娃儿们,你们听见了吧,弥勒命我收下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