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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15部分

小说: 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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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明白,经历了那场风波,丁阿姨怎么会重作冯妇。也许,那个年月,金钱具有所向披靡的杀伤力,它会炫花人的双目,使之不辨忠奸,不问是非,连那位国民党四星上将的岳父在梁森贩运的木材受阻于桐庐之际,也由丁阿姨陪同亲临杭城疏通关节挽回危局。抗战胜利,这位岳丈无偿得到了芜湖的中国饭店,网开一面,放梁森落荒而逃,暂避于丁阿姨的一位戏迷的老家青浦观音堂,丁阿姨则背靠大树安然无恙地回归上海滩。    
    大上海撒满了喜庆胜利的爆竹声,丁阿姨踽踽凉凉,孤身独行,高跟鞋尖心不在焉地踢开几星星红色、黄色和黑色的纸皮。发财梦轰然炸裂,沿路抛洒的岁月、心智和汗水,成了不堪回首的碎屑。她止步于一家玩具店的橱窗前,橱窗内玩具林林总总,众星捧月般地护卫着一个婴儿大小的洋娃娃,金黄的头发,海蓝的眼睛,粉红的纱裙,完全是童话中高贵美丽的小公主。她茫茫然地欣赏着小公主,偶然瞥见橱窗镜框内映出自己的容颜,娇媚的脸上,流泻出一层疲惫且有几分忧郁的沧桑。当年穿粉红旗袍的公主何处寻觅?当年花心半卷的娇嫩何计再现?丁阿姨恨恨地冲入玩具店,甩出大把钱,抱走了粉红的洋娃娃。她推开晶亮的咖啡馆玻璃门,坐入暗角处的火车座,吩咐仆欧送两杯咖啡。仆欧托来了咖啡,不知第二杯该放何处。她翘翘红唇,示意放于对面座位的小公主洋娃娃前。疯狂的上海滩,有太多的疯狂。仆欧见怪不怪,耸耸肩诺诺照办。丁阿姨定定地凝望小公主,酸楚的泪水冲开心闸,涌至眼角冷冻成一缕寒森森的泪光。她伤感地喃喃自语:“小公主,今朝只有侬肯陪我。”    
    她给小公主前的咖啡添加奶糖,轻轻搅拌,搅拌出昔日的美丽,美丽就像粉红色的羽毛,在眼前乱纷纷地飞舞,蜀豫饭店的灯光,国际饭店的天穹,欢快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旋律越来越清晰、明亮、流畅。她侧颈寻觅,咖啡馆柜台上黄铜的留声机,像两朵灿灿的牵牛花,正怒放于唱片旋转的黑色,是隐喻吗?金灿灿的花朵盛开于黑压压的深渊。也许,这是神谕?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成了一片飘飘忽忽的花瓣,坠下深不见底的黑洞。她知晓,芜湖之行成了她心上的一道伤口,永难愈合;她尚不知晓,梁森划在她心上不止一道伤口,十九岁的她受命堕胎,不高明的手术使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她端起咖啡,摇摇晃晃走向留声机,机灵的仆欧拦断去路,她想把咖啡泼在这张谄笑的脸上,正抬手,背后传来亲切的呼喊:“阿是娥,侬要作啥?”    
    她车转身,看见了老师及几个相熟的同行,他们找见了她,守候着她,要她重回舞台,相信她有能力在舞台怒放惊世骇俗的野玫瑰。    
    丁阿姨弹去了眼角的一滴隐泪,握住一双双温热的手……    
    


第二部分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1)

    你见过白太阳吗?最早是在1944年秋凉时分,我奶奶睡醒了午觉,搬只小竹椅,坐在客堂里,剥生栗子壳。我两岁,满天井里疯跑,手牵一只木头小鸭,木头小鸭跟着我的蹒跚脚步,扇动翅膀,发出咯咯的清脆叫声。我奶奶剥痛了手指甲,闲步走入天井,舒展地伸伸懒腰,突然,迸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啊!”旋即捂严了口,仍漏出低低的咕哝:“白太阳,这么白的太阳!”    
    我拖拉小鸭子,扯动奶奶的裤脚,嚷叫:“小阿婆,小阿婆。”自我出生,全家人随我称奶奶姐妹俩为大阿婆和小阿婆。    
    小阿婆不理睬,愣怔怔地凝望天空。天空团团白云,像拥挤的棉絮,似放牧的山羊,滚动着,追逐着,撕扯着,云层稀薄处,滑出一轮不像往日的太阳,仿佛是褪尽光华的满月,携带着灰白色和冰冷的气息。    
    事后,小阿婆多次提及,那日天气诡异,晨起冷雨滴落,她嘱咐小两口去电台时携带雨伞,上午雨霁放晴,不料午后出现了白太阳。她看见白太阳,怀里像揣了只兔子,狂跳不已,感觉将有灾祸临门。    
    白太阳忽隐忽现,神出鬼没,颜色愈淡,冷色愈重,成为朦胧的远影。云团渐渐晦暗,凝冻,板结,阴沉沉,灰蒙蒙,蔓延向远方。    
     风乍起,卷起尘土,烂纸片,破布条,种种形迹可疑的污毛秽屑,乘机耀武扬威,漫天飞舞。暴雨借助风势,像一条鞭子抽打大地,泛起阵阵雾气。    
    小阿婆像抖动翅膀的小木鸭,跑来颠去,先拖着我回客堂,再去关东厢房的窗户,顺手擦抹临窗的桌椅。东厢房属于我父母,室内陈设朴素简单,一床一桌两椅及衣架,最鲜亮的是一个单开门的大衣橱,穿衣镜明亮晶莹,水银定得那么好,油漆绿油油,仿佛散发着百年清香。    
    雨势不减,天井的下水口被杂物堵塞,成了小小湖泊。谁家的木盒飘飘荡荡,角落里的鸡鸭杂毛起起伏伏。我爬在客堂的木门槛上看得出神,一松手,跌落了小木鸭,小木鸭一定闻见了水的湿润,扎猛子扑入了天井的湖水。它快乐地嬉游,载浮载沉,飘向大门。    
    它要跑了。它是父亲送给我的两岁生日礼物,是我最新最好的玩具。我的玩具少得可怜,不能让可爱的小木鸭溜走。扑通一声,两岁的我连想也没想,跳入天井,水淹及我的小腿,摇晃着我,冰冷着我。小阿婆在东厢房的窗前看清了我的荒唐,猛拍窗棂,尖声吼喊,命令我回到客堂。小孙女的心里只有那只小木鸭,怎么会听,怎么肯听?    
    小阿婆气急败坏,寻找我父亲的大雨靴。雨大水深,她自己的黑套鞋无济于事,急慌慌,抱着大雨靴,撑开鹅黄桐油纸伞,冲入雨中。    
    小木鸭从从容容、潇潇洒洒溜出了半开的黑漆大门。小孙女一摇三晃,百折不挠地追至大门,眼睁睁看着小木鸭在弄堂里轻盈盈地游荡。    
    弄堂里溅起白茫茫的雨雾。闲谈下棋者缩回了家,小摊小贩撤走了挑担,小猫小狗躲进了屋角,连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噤住了声。小孙女全身精湿,迈不动小腿,倚扶在门槛上,唏唏地抽缩着鼻子,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小阿婆像老鹰抓小鸡,追上我攥紧我,气咻咻,牙磨磨,恨不能把湿透的小孙女拧成麻花。忽然,小阿婆两眼发直,直勾勾地盯视弄堂拐角处。那里,出现了一把伞,一把向前倾斜的伞,一把赭红色的油纸伞。    
    天昏昏地暗暗,弄堂空寂寂,只有一把伞踽踽独行,像一朵跳动的火苗,燃烧出不屈不挠的红色。暴怒的苍天迸发出一串焦雷,滚落于树梢和屋顶,咆哮的大地高旋起厉风,扫荡着沙石碎屑,心怀叵测地吹翻了伞的骨架,强力拖拉喇叭形的伞,洋洋得意地飙升。茫茫天地中多了一个渐去渐远的赭红色惊叹号!    
    秋凉季节,闪电雷鸣,风狂雨暴,太违忤了气候常情。撑伞人踉跄几步,逼出凄厉的长啸,弯下伟岸的身躯,紧紧护卫胸前的包袱,像一只虾米,像一个问号。陡然间,他像苍茫野林的猛狮,纷扬巨鬃地奔跑,跃入了门楣。    
    小阿婆惊出了一声“咦!”我抽抽噎噎地嚷叫:“我的小鸭子,我的小鸭子。”撑伞人是我父亲,他把蓝印花粗布包袱稳稳地放入小阿婆怀中,像一道白光,射入雨中,捞起小木鸭,抱起门边的我,冲入客堂,冲入东厢房。他和我刚刚立定,脚下汪出一摊泥水。我才觉出自己和小木鸭一样浑身滴水,黏糊糊湿漉漉地不舒服,嘟嘟囔囔娇声嗲气地喊:“爹爹,爹爹!”    
    我父亲不理会,不应答。他怎么啦?他最疼我呀!我出生之时,因是女孩,奶奶不喜,外祖父不乐,一句“赔钱货”筑起了对我的冷漠。我母亲自知未能完成解门延续香火大业,也郁郁闷闷。独我父亲,不计弄璋弄瓦,都视为甜蜜爱情的结晶。为女儿起名,费尽心思,“珍、宝、兰、芳”,皆嫌俗气。其时,美国童星秀兰·邓波儿名扬上海滩,遂起名“波儿”,昵称“阿波囡”。我稚嫩的呼喊总能引发出他宽厚的慈爱。今天,他心慌意乱地按亮电灯,仔仔细细地擦抹方桌,小心翼翼地放上蓝印花粗布包袱,包袱的边边角角溅上些许泥痕和雨印。解开包袱,露出一顶金灿灿的皇冠,镶缀桂圆大小的珠子。皇冠下面,一袭龙袍,绣有图案日月海山,虬龙回翔。    
    皇冠和龙袍,没有太多淋湿,虽然是仿造的戏装,迎着晕黄的灯光,闪烁出熠熠的华彩。一袭古装行头,代价不菲。我父亲舒出一口长气,把行头晾晒于衣架上。    
    小阿婆提来两只热水瓶,往脸盆里倒上热水,放好毛巾,从绿色大衣橱里找出干干爽爽的衣衫,从床底下钩出毛毛茸茸的拖鞋。一言不发,拽着我离开东厢房。    
    我和小阿婆住在客堂后面,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往常,我淘气,我惹祸,小阿婆会骂我吼我,用弯曲的中指敲我的脑袋,名为请我吃“麻栗子”。这一回,她不骂不打,利利索索地替我擦洗换衣,牵牢我再回东厢房。    
    我父亲仰面躺在床上,茫茫然望着天花板出神。小阿婆从灶间端来木盒,放入乱扔于地的湿衣湿鞋。她走近床边,翕动嘴唇,吞咽口水,像是嘴里含了个酸梅,几度张口,几度关切和疑惑。知子莫如母,儿子从小倔强,不会也不肯向母亲倾倒苦水,自己的事自己了却,这是儿子为人做事的准则。    
    我父亲见老人久立床边,侧脸问:“小阿婆,有下酒菜吗?”    
    “有!有!”小阿婆颠颠地跑回灶坡间,煽旺煤球炉,放上烧菜锅,一会儿,端来了一个托盘,香喷喷的炸花生米、炒鸡蛋,一只小酒杯,一双筷子,殷殷问要不要再炒一碗蛋炒饭。    
    我父亲摇摇头,欠身从床下拖出一瓶高粱酒,坐到桌边,自斟自饮,无言无语。    
    小阿婆细细叮咛:“少抿几口,暖暖身体祛祛寒气就可以啦!千万不要吃多。”见儿子点头应允,拖着小孙女走出东厢房,她担心儿子情绪有异,频频推门入房,询问有何需要。儿子自顾自地细斟慢饮,摇头无语,后来再去推门,房门已经被反锁,敲敲不应,推推不动。    
    黄昏像青烟似的升腾、弥漫,拂醒了左邻右舍一粒又一粒的灯火。东厢房黑着脸,迸住气,没有丝毫动静。小阿婆在房门外转来踱去,轻轻敲,低低喊,声音落入了百丈深渊,激不起一丝涟漪。    
    珊珊带着电车车轮的转速冲入天井,直扑东厢房,和小阿婆正撞满怀,一老一小双双跌坐于尘埃。小阿婆气咻咻地骂道:“侬这个死货色,跑回来作啥?”珊珊睁大黑莓般的眼睛,心惊肉颤地往后蹭,又横遭指责,“衣裳买来给侬穿的,不是给侬拖地板的!”冰雹般的苛斥砸得珊珊张不开小嘴,不敢也不愿去搀扶老太太。初初,小阿婆错以为儿媳买个丫鬟,是供她差遣使唤做家务,孰料,儿媳会询问珊珊愿留家还是愿学戏,珊珊混沌初开,生性喜爱热闹,选择随侍我母亲左右出入戏场。不久,我母亲觉得珊珊学戏少文化诸多不便,想让女孩去读几年书,珊珊听了欣喜若狂,心向往之,老太太恼怒家中添了个大小姐,明枪暗箭地阻挠,唆使代为报名者谎称名额已满,或嫌入学年龄大不肯接受。光阴蹉跎,读书梦碎裂成肥皂泡。珊珊得知真情,哭肿了眼,疏离了老太太。小阿婆益发讨厌珊珊的犟头倔脑,常常借机发作,谩骂戏弄,两人关系像老猫和小老鼠,一个抓,一个躲,演奏出一幕幕家庭嘲谑曲。    
    阴错阳差,小老鼠栽在老猫跟前,吭吭哧哧地交代是奉我母亲差遣回家取件旗袍。小阿婆不耐烦继续教训珊珊,命令她从窗户上看看东厢房内动静。珊珊听说父亲在家,团团脸从阴转晴,奔进天井,踮起脚尖,隔窗探望。窗高人矮,无法看清,她连奔带跳地从客堂后间端来方凳,爬高攀窗伸长脖子,“哎呀”一声尖叫,她从方凳上滑下,摔倒在潮乎乎、冷飕飕的天井水泥地上。    
    


第二部分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2)

    尖叫声搅动了左邻右舍。一扇扇窗户启开,一颗颗人头探出,片刻,前楼阿嫂,亭子间阿婆,以及二房东聚拢天井。    
    小阿婆眉心拧成了结,嘴唇抖成了筛,心急如焚地想知道宝贝儿子出了什么事。珊珊小嗓沙哑,吞吞吐吐地说,房间里忒黑,看不清爽,好像爹躺在地板上。    
    生龙活虎的汉子转瞬间僵卧于地,好奇心、同情心促使芳邻们心动过速。群策群力,急中生智,众人推二房东的孙子、灵巧机敏的初中生,设法爬进窗户。小男孩不负众望,跃上方凳,用铁丝钩起窗户插销,推窗钻入,打开了东厢房房门。浓烈的酒香夺门而出,只见地板上散落着横七竖八的酒瓶,昏睡着我父亲。    
    二房东疾步向前,俯身听听心跳,翻翻眼皮,唇边泛几丝讪笑,溜出带棱带刺的埋怨:“作孽哟,吃得酒水糊涂,吓煞了楼上楼下。”嘲谑的话,羞红了小阿婆的老脸,她虽早知儿子嗜酒,但从未见他喝得如此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左邻右舍七手八脚,把我父亲抬至床上,这家自告奋勇做醒酒汤,那家出主意用冷毛巾敷额。小阿婆强自镇定,表示不敢多加烦劳,自有办法料理,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众芳邻。    
    我父亲两颊酡红,眼皮通红,额角上涔涔热汗,闪亮出一滴滴的殷红,浑身上下醉汪汪的,像一枝流泪的红蜡烛。    
    小阿婆命珊珊从灶间取两块生豆腐,轻轻地替儿子脱鞋宽衣,放豆腐于滚烫的心口。小阿婆出嫁前曾亲眼目睹过土方的灵验,据说生豆腐有凉气,可以吸热解毒醒酒。两块生豆腐洁白如玉,清凉如水,伴随着如鼓如雷的心跳,激烈地起起伏伏,四周散逸出缕缕热气,颜色慢慢变异:素白,粉白,浅红,银红,水红,嫣红,橘红,酒红……    
    我父亲双目依然紧闭,呼吸依然粗重,间歇性地掠过一阵阵抽搐,像一条大鱼,被风雨冲埋于海底,拼力要跃出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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