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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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双目依然紧闭,呼吸依然粗重,间歇性地掠过一阵阵抽搐,像一条大鱼,被风雨冲埋于海底,拼力要跃出海面。
小阿婆要我连喊爸爸,我年幼力薄,生生的童声穿不透黑黝黝的深海。珊珊自发加入,一声大于一声,重于一声,高于一声。小阿婆手忙脚乱地关窗闭门,压低了嗓门训斥:“啥人要侬喊?惊吵左邻右舍,侬拿了旗袍快点滚!”珊珊惊恐地退向门边,望望床上的父亲,情不自禁地慢慢蹭回。平日里,父亲视她如同己出,同桌用餐常给她夹菜,有时给她喝两口黑啤开开胃,有时给她塞两粒糖果甜甜嘴。前不久黄梅雨连绵,我母亲给她买了双宝蓝色小雨鞋,没几天,鞋尖出现了核桃大的洞。珊珊说是小阿婆把新雨鞋扔进煤球炉,小阿婆说是珊珊把新雨鞋放煤球炉边烤煳。家务事,断不清,小门小户,雨鞋是稀罕物,连小阿婆也没有。我母亲沉迷戏文,不关心家事,不知道老太太缺雨鞋,给珊珊买雨鞋招惹出风波。我父亲悄悄地买回了两双雨鞋,一双半大不小,纯黑色,一双小巧玲珑,胭脂红。宽厚的父亲滋润小姑娘的心,心里有牵挂,脚下有羁绊。幸亏小阿婆只是口头恫吓,并没有动手驱赶。她也担心珊珊回戏院后台胡乱传言,吓坏了单薄的儿媳,也希望珊珊的粗嗓能推动我的喊声。
人的感觉中,听觉最为敏锐。我和珊珊,两岁和十一岁的小姑娘,对生命清纯稚嫩的呼唤变成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乐曲,劈开阴沉晦暗的海面,击碎咆哮狂吼的巨浪,曲折回旋地寻找自己的通道,抵达海底大鱼内心最细微柔软的角落,重新勾出了活力、向往和渴求。
奇迹诞生了。我父亲徐徐苏醒,撑开眼皮,豹扑鹰击般跃起,扑向窗户,嘶声呼喊:“大风大雨呀,大风大雨呀!”
小阿婆生怕儿子精神错乱,连连问:“小毛,小毛,侬哪能了?不要吓煞我呀!”
风雨早歇,新月如钩,从血色黄昏中冉冉升起,燃点起烛照千古的希望。
希望是人生的原动力,是涌突的生命之源。希望凝聚成激扬的心潮,化作一声裂帛长啸:“我也要当老板!”
为什么要当老板呀?当初,不论是我奶奶,抑或是小小的珊珊和我,都不明白父亲那颗苦涩沉重的心。
自然界的暴风雨可以躲避,心中的暴风雨则无法躲避。暴风雨在他的心中。当他冲入风雨的瞬间,咽下了一句铁铮铮的话,从此,再也不踏文滨剧团的门槛。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胆气!
1944年的文滨剧团,正处于鼎盛时期,这有着历史渊源和师承关系。筱文滨及他的业师邵文滨是沪剧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筱文滨秉承其师,开创文派唱腔,奠定了申曲儒雅小生的至尊地位;筱文滨与筱月珍组建的文月社,后易名为文滨剧团,位居申曲四大班社之首,日后成为沪剧界的“托拉斯”,人称“水泊梁山”,聚集过无数沪剧铁汉娇娃。
我父亲一曲唱红,也曾三度进出其门。一进文月社,是在上海孤岛时期之初,筱文滨关注众多艺人家无隔夜粮,无奈恢复演出。筱月珍顾忌丈夫位居申曲歌剧研究会理事长,身份尊贵,一旦敌伪挑衅,业务清淡,乏后退之路,故而单独带班先去天蟾茶楼试唱一周探探虚实。名旦总需名生相配,筱文滨不出场,其得意门生邵滨孙又不在沪,她延聘初露头角的解洪元试演顺利,业务火爆,筱文滨才粉墨登场,后生小子坐于被遗忘的门槛上。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怕被遗忘,抽身离去,有缘与申曲皇后王雅琴珠联璧合,有缘与含苞乍绽的顾月珍耳鬓厮磨,成为当红小生。
两度秋风劲,新雅社、新声社先后凋零,我父亲二进文滨剧团,班主安排他与邵滨孙轮流担纲男主角。忽一日,他看见后台水牌上书写弹词戏《十美图》的角色,自己的大号落于奸相严嵩爪牙鄢茂卿的名下。怎么会派他演一个胁肩谄笑的小人?一个插科打诨的丑角?演,怎么登台?不演,意味着辞别“文滨”。仓促间投奔何处?“咚咚锵,咚咚锵”,开场锣鼓敲响了,催促他化妆,催促他登场。
锣鼓声敲醒了他的记忆。少年流浪时,他曾加入京戏草台班,拜花脸杨奎官为师。为什么不画个花脸脸谱呢?主意甫定,他扑向化妆镜,倾一盆铅粉,涂团团炭黑,晕道道胭脂,无油无彩,也点染出满脸惨白,黑红分明,一个可叹复可笑的小花脸。
他摇摇晃晃上场,捏扁嗓门说唱,观众席中,无人识破这是当红小生解洪元,错认为是文滨剧团新添小噱头,爆发出阵阵哄笑。
一出戏,生旦净丑角色俱全。文滨剧团实力雄厚,名角如云,不可能事事照拂周详,偶尔让正场小生演演丑角也不为忤。
我父亲太年轻,太气盛,咬碎苦涩,强行吞咽,寻觅新的出路。
风虎云龙,上海沪剧社的诞生易名申曲为沪剧,也光大了解派唱腔的魅力。沪上口碑盈道:解洪元的说白,字字清晰,字字坚挺,如雨打芭蕉,听之胸襟开爽;解洪元的唱腔,宽洪醇厚,跌宕有致,高亢时呈雄豪,婉转出见妩媚,甩腔余音缭绕不绝,如钟磬齐鸣,闻之飞扬出生命沛乎天地之间的淋漓。
文派与解派各有所长,各异其趣,各拥有一批戏迷。
潮涨潮落,上海沪剧社黯然落下生命之帆。我父亲茫然回顾,记忆里留有“二进二出”文滨剧团的难堪,不想再自讨没趣。
他辗转栖息于各小剧团。
文滨剧团诚意礼聘,礼聘解洪元主演新戏,新戏乃李君磐新编的时装剧《青年镜》,并在报纸广告中刊明由鼎鼎大名的筱文滨屈尊陪演乡村老父,这是莫大的殊荣。一代沪剧翘楚,一时沪上名流,沪剧“托拉斯”的掌门人,爱才若渴,礼遇优渥,融化了后起之秀的心角冰屑。阔别四载有余,我父亲三进文滨剧团。
《青年镜》剧情为:农家子闯荡上海滩,惑于奢华,溺于赌场,债台高筑,后经严父训斥和亲戚相援,得以返回田园重振祖传产业。名家新作,戏文切合现实;阵营坚挺,满台配合默契,赢得了观者如潮的盛况。筱文滨应酬繁忙,分身乏术,与邵滨孙轮流陪演。
之后,剧目不断交替,我父亲时而主演,时而陪演,和班主、同事相处融洽,似乎进入了酣畅淋漓地施展才华的宝山。
第二部分第7章 自古英雄本无主(3)
秋风凋绿叶,平地起风波。文滨剧团搬演弹词老戏《董小宛》,我父亲曾多次在戏中扮演顺治帝,《金殿赞美》成为解派名曲,再度亮相,驾轻就熟,激起台下火辣辣的喝彩和掌声。这一日,天阴得能拧出水来,他夹雨伞,抱蓝印花粗布戏包袱,安步当车,不急不缓地徐行。顺治帝的戏在后半场,他不必早到,步入后台,管事老伯伯吞吞吐吐要他先去看看水牌,他疑疑惑惑地照办,水牌上张榜的名单里,顺治帝一角的扮演者换了他人。
他思绪纷乱,乱得像无边的夜海,没有着落,没有归宿。
风乍起,谁家没关严的窗户碰来撞去,传来哗啦啦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一颗自尊的心也碎裂成了几瓣。
他沉沉无言,拖沓脚步,拎起戏包袱,缓缓地走出后台边门。前台戏文正炽,后台冷冷清清,少数几位同事默默地目送,蠕动嘴唇欲言又止。管事老伯伯跌跌撞撞地追上,嘶哑嗓音喊:“伞,伞,侬的伞,外面要落雨了!”
天昏黑,地阴沉,黄叶漫天狂舞。他无知无感,漠然地拐向僻静小路。
临场换角,或有不可抗拒之原因,或有难以言传之误会,或纯是抄水牌者之笔误,事过琐细,无法从岁月的尘埃中挖掘其真相。
我只听说,筱文滨曾主张:一个角色被某人唱红,不妨也让别人分演,轮演,以图产生新的效应,新的韵味。
若如此,其主张颇有见地。欠周到之处是事前缺少沟通。
沟通又谈何容易?名人之间,在场面上的礼仪背后,往往有意无意地存在着极其复杂的关系,有着种种难以言清道明的隐秘。
我父亲血气方刚,羽翼渐丰,新的打击,旧的伤疤随之迸裂和流血。
三进三出,拂袖离去,均为安排角色。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谁不想一马当先?谁不想扬眉吐气?谁不想引领潮头?年轻,更是这种雄心或者说野心的发酵剂。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踏入戏门十余载,论实力,论历练,足以担当重任。难道说永远寄居他人屋檐下,永远听任班主摆布?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狂饮烂醉,浇不灭心中的块垒;新月临窗,昭示着鲜亮的前程。七尺男儿,血总是热的,心也并不示弱,舔净了伤口,梳理好羽毛,勇猛地去搏击风雨,去自组剧团,自当老板,翱翔于宽阔的蓝天。
当老板,大不易。上海滩,申曲圈,盘根错节,鱼龙混杂,缺少鼓胀的钱袋和坚挺的背景,组不成戏班,租不到剧场,站不稳脚跟。众多小戏班像潮汐涨落,聚散无常,岂能望文滨剧团之项背?况且,战乱纷纭,敌伪猖獗,老戏班的票房尚阴晴不定,又遑论新树招军旗呢?
我父亲奔波数日,一事无成,今晨,杨敬文、杨美梅兄妹登门造访。当初,我父亲初遇夏福麟,加入敬兰社,班主杨敬文青睐有加;我父亲闯荡杭嘉湖,中山社的当家花旦是杨美梅,有“松江梅兰芳”之誉。杨敬文作为嫡亲兄长,要求解洪元扶一把未能在上海滩大红大紫的小妹,交换条件是他负责组建戏班,戏班剧目及角色分配归解洪元全权处理。
离班主只有一步之遥,况且朋友情面难拂,我父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权当对自己的一番磨炼。不出所料,1944年秋冬之际,新成立的黎明剧团在东方书场露演,因红花逊色,绿叶难扶,半月有余,业务日见清淡,班主杨敬文处于两难境地,既怜惜小妹,更怜惜钱袋,反复权衡,仅仅保留班主之名,默允我父亲重整旗鼓。
我父亲成了事实上的班主,他从施家剧团里拖出妻子,夫妻俩如脚踏车的双轮,前轮驮着朝阳,后轮驮着夕阳,飞翔不息,各展风采。成名作、拿手戏接连搬演,新戏也不断打造。
一条短小的社会新闻勾出我父亲编戏的灵感,“山西李姓矿主杀夫夺妻夺产,现被苦主之子杀戮”。好哇!杀人掠土者,必遭灭顶之灾。这样的戏,顺天理,合民意,能大快人心。他理清脉络,谋篇布局,一个跌宕起伏的剧情初定:民国年间,军阀混战,山西无赖吴志刚,慕同乡女子李惠英之美色,杀夫夺妻。李惠英为抚养儿子大康,忍辱偷生。后吴志刚又勾搭矿长之女陈丽娃,逼死惠英,逐走大康,当上了矿主。大康成人后,立志报仇,终于手刃民贼。
恰恰,大阿福叶峰后台造访,兴致勃勃地参与推敲剧名,一起搜索枯肠。独坐一侧的珊珊冒出了一句大白话:“这么坏的人,人人都想杀掉他!”我父亲眼光闪亮,笃悠悠地说出了四个字:“皆曰可杀。”“好!好!”叶峰跷起大拇指,自告奋勇承印说明书。
数日后,《戏剧日报》上爆出独家新闻:大型现代悲剧《皆曰可杀》即将隆重上演,羊角先生编导,解洪元先生破例演反派矿主,顾月珍小姐一饰两角,前扮闺门旦,后反串小生。
东方书场楼下门侧贴出了巨幅海报,“皆曰可杀”四个大字,浓重醒目。叶峰承印的说明书,在“曰”字上插入一把利刃,漾出一摊鲜血。
剧名响亮,角色安排新鲜,名小生演反派,名花旦一饰两角,对观众极富号召力,三日戏票销售一空。
开演之日,书场外早早挂起了“客满”木牌。沦陷区的天灰蒙蒙,书场内的灯暗幽幽,入场买份说明书,立时惊喜交加,“曰”字一把利刃,利刃下一摊鲜血,激亮了观众的眼。没买的转身去买,买了一份的想买两份,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细细品味,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脸颊上燃烧起红红的兴奋和激动。说明书在书场内流动,红色的光芒在书场内闪亮,像一支支暗夜里相互点亮的红色火把。
弦音初响,台下连嗑瓜子的碎声也没有,演至大康手刃仇人时,观众席内掀起了狂涛,或拍手鼓掌,或跺踏地板,甚而振臂高喊:“痛快!该杀!”
消息风传,争观者如潮水奔涌,仇视者似泡沫喧嚣。翌日中午,戏未开锣,场外拥塞等票的观众,不少人要求买站票。
戏演过半,吴志刚坐上矿主之位,颐指气使,横行无忌。观众屏息敛神,鸦雀无声,静候剧情的峰回路转。
忽然,噼啪啪,哗啦啦,观众席后面的出入门猛地甩开,遮挡的帘幕猝然撕裂,冲进来一群荷枪实弹的伪警。小头目手里捏着一沓说明书,一路走,一路扔,犹如片片雪花,挤挤搡搡地蹿上舞台。
事出突然,看戏的,唱戏的,惊呆成庙里的泥塑木胎。
小头目冲到台口,声嘶力竭,狺狺狂吠:“这部戏对皇军大大的不好,停演,停演!”
“啊呀,要出事情了!”观众席中,不知是谁爆出一声尖叫。沦陷区内,人命如同草芥,有人慌忙离开是非之地,带动了人潮退落,夺门逃生。
我父亲僵立台中,火舌舔噬着他的心。
小头目一步步逼近,阴恻恻的声音弹跳着缠绕着威胁着:“羊角先生是啥人?侬是不是?侬想用两只羊角与大日本皇军斗?”
心似乎已经爆裂,五脏六腑在冒烟,颧骨上的肌肉在抽搐,腮帮下的牙床骨在抖动,此时此刻,只要一启口,迸发出的一定是滚滚岩浆。
一只冰凉的纤手按捺住他的怒气。
他回首,不知何时,妻子站在他的身后,周围则有珊珊及团内的其他青壮年。
我母亲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机警,曼声应道:“羊角先生是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