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这样的场合中,和稀泥的时常是我母亲。母亲款款起立,移步向前,柔柔地说:“谢谢侬一片心意。”但却为时已晚,那两个人已不欢而散。我母亲总是将心比心,希望人人能和平共处,只是名利场中哪里去寻觅女性间的醇醇的友谊?友情就像秋日清晨草尖上的露珠,乍见,芬芳洁净,转瞬,飘渺无痕。母亲娇嫩的心早早地磨出茧痕,过早地体味生存的艰难,友情的淡薄。面对两位红艺伶的言语高低,她的笑容有点冷清,有些疲倦。
丁阿姨完成了探望的礼节,轻松地耸耸肩,随手别上发夹,斜斜地戴上礼帽,内房的不愉快瞬息消散。走出房门脚下生风,飘然下楼去。从大厅的宴席到弄堂里棚宴,宾客见到的是一个分外清俊的美男子。只见她穿厅堂,越天井,探前弄,一路风风火火地走,一路张张扬扬地笑,把青春的得意点燃得一片靓丽。喜宴里丁是娥的出现恰如一把盐撒进了油锅,先是有几位同行认出了飘逸俊秀的白衣人是丁是娥,随后所到之处爆出招呼丁是娥阿姨的欢叫。面对男宾女客,丁阿姨方寸不乱,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脚步时缓时疾,绕过一个个桌面,含一个甜甜的笑靥,眼波里流淌起浓浓的情分,时不时跷起兰花指,点戳过分戏谑者的额头,偶尔也向远处宾客甩出飞吻。多少人私议她的风流倜傥,多少人惊叹她的艳压群芳。那一天丁阿姨几乎是把男女宾客一网打尽,真是哪里有她哪里就有鼎沸的气氛。
灶间里,有人凑着小阿婆耳语:“阿月珍晓得吗?阿月珍会不会跳起来?……”
说谁呢?什么事可以让我母亲跳起来?母亲可是从不与人脸红脖子粗的。
小楼的客厅里,摆着一只与新家同时购入的热带鱼缸,缸底有炭火装置,天冷时可以加温。我们刚搬来时,父亲就迷上了热带鱼。1948年的热带鱼是上海滩上的稀罕物,价钱自不必说了。单是那缤纷的色彩就艳丽别致,令七彩霓虹失色。那年头上海滩家养金鱼的可能不少,但养一缸热带鱼的一定不多。有客来时,只要稍稍赞叹,父亲便会口若悬河,因一缸鱼而神采飞扬。父亲是个大忙人,‘上艺’剧务,全家生计,妻子待产,娇子满月,都未能冲淡他的养鱼热情,有时候哪怕是演了日场还要演夜场,他照样也能抽出空来去逛城隍庙,今天带回鱼食、水草和安放在水中的小假山、小亭子和小人儿,明天又买回几尾鲜艳欲滴的热带鱼新品种,一有空就呆在鱼缸前,拿来吸管吸尘换水,摆弄温度计测试水温,或是给那些小精灵喂食。他完完全全被这鲜活的舶来品迷住了。这样子看得小阿婆酸溜溜地说:
“小毛养鱼是给阿月珍解闷的。”
小阿婆真正是一语中的,知子莫如母也。父亲从小好动,但一直追求游戏的激烈和刺激,比如踢足球、搓麻将、赌扑克,何曾耐起心伺弄如此娇贵的热带鱼?想当初为还赌债,妻子生产刚满月就硬撑着登台;第二次为瞒孕期竟然晕倒在戏台上,在过去的岁月里,母亲伴随他走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日子,搬家标志事业的辉煌,作为事业有成的丈夫在妻子为他产下宁馨儿而又身体有病的时候,他真心诚意要母亲静养。买下这个西洋的舶来品,醉翁之意不在酒,完全是为了给不出门的妻子解闷。聪慧内秀的母亲怎会不体恤父亲的一片苦心呢?
第三部分第9章 弄璋喜庆添愁怨(3)
她也喜欢缸内活泼泼的小生灵,看见鱼缸就是看见父亲。
我们家有许多报纸,除了《申报》和《沪剧周报》自己订的,其余都是报馆赠送的。平常父亲是每报必看,而母亲只是翻翻广告,看看大标题。那一天在整理报纸的时候母亲“呀”了一声,抽出一张报纸,上面有一个被剪的小小天窗。母亲问是不是我剪的,我摇头;她又问小阿婆,也摇头。那会是谁呢?楼上响起了父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母亲随手收起了那张开了天窗的报纸。
那段时间,父亲的行踪有点怪,他好像家里不太待得住,迟归早起,慌慌出门。他对母亲说的总是老一套,不是去电台播音,便是朋友应酬,再不就是商量剧务……
又一日父亲早起打了一通电话,大约是预约有变,上午就变得无所事事,可以从从容容在家了。他光脚趿着皮拖鞋,在沙发上坐下,跷起了二郎腿悠悠地翻着报纸,一边和母亲说着剧团内部的趣闻,谁谁在舞台上打喷嚏,忘掉了后半句台词,谁谁……
母亲静静地听着,眼光无意间落在父亲又红又肿又亮的脚面上,惊问:“侬哪能啦?”
父亲看也不看,淡淡地说:“呒没啥 ,毒虫咬的,一点点小毛病不要大惊小怪。”
其实母亲最担心的是他发流火(医学名字叫丹毒),那是早年走江湖落下的病,发起来小腿肿得像柱子,行动不便,伴有高烧。但这一次虽说不太像,但还是让母亲担心。母亲让我上楼去找来万金油。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老百姓的医学知识很少,一盒万金油几乎成为家庭的万能良药。她一边给父亲抹上,一边不经意地提及了报纸上的天窗。
父亲听了推推眼镜,皱皱眉头,说是报上登的减价广告,准备空下来去淘便宜货。母亲嫌疑顿消,眉梢翘出了笑意。我缠着父亲要一只新铅笔盒,小阿婆上来凑热闹,说要洗衣皂。但父亲似乎不喜欢这个话题,站起身给热带鱼缸换水。珊珊拖来小保姆,奶妈催促帮佣,大盆小盆水桶,纱布网兜皮管,一家人七手八脚的,倒弄得一地板的水。母亲始终坐在一边,笑微微地看大家忙。
近午,琴师拍门。
自从小弟弟满月后,吊嗓成了我母亲的日课,或者听申曲唱片,或者约琴师,丝弦曼唱相伴。父亲坐在沙发上双手相叩,击板助兴。
清泉漱石黄鹂问关的曼妙之声回荡于客厅之上。一曲终了,父亲遗憾地说:“这么好听的声音,可惜一直没去灌唱片。”
母亲不以为意,她想的不是灌唱片,而是早早复出。母亲视舞台为生命,爱戏嗜戏,记得当初小弟星儿满月,母亲就提复出的事,但被父亲劝住,结果拖过了初夏又仲夏。母亲求父亲或找编剧或自己动手,为她编一本新戏。久离舞台的母亲越来越焦躁不安。她明知丁是娥声名大噪,不过她对自己依然不失信心。理由是沪剧的观众大多是家庭妇女和学生,虽然丁是娥释放她们心底的那分浪漫追求,但传统的善良愿望也愿意为舞台上的东方女性掬一把同情之泪。
父亲深知她倔强和自尊,六年前满月即登台是生计所迫,现在今非昔比,母亲生弟弟先是肋膜炎,后是难产,剖腹产又麻醉剂过量伤了元气,伤了神经。出院时医嘱:为顾小姐身体着想,最好告别舞台。人总是渴望理解,但又阴差阳错地不被理解。如果心灵缺乏沟通,就会产生隔膜和误解。这些全是堂皇的理由,不便说的自是另有一段隐情。
从母亲病归,丁是娥早已成为“上艺”的担纲女角。解洪元善策划,又懂编剧,特别是二人萌生私情后,更是部部让戏;当红小生为烘星托月,处处主动配戏。丁是娥唱花旦、泼旦、老旦、闺阁旦,轮试身手,1948至1949年春,丁阿姨成为上海滩沪剧圈内年纪最轻戏路最宽的鼎鼎红角,瞬间大红大紫。曾在《皆曰可杀》里反串生角,演出了粗犷蛮憨、爽朗奇丽的青涩涩的少年气派。清装戏《乡宦世家》里她主演八十多岁的望族彭老太太,演出了家境颓变世风日下的沧桑感。当然丁是娥最擅长的还是风情戏……
沪剧观众大多是小市民,相当一部分人不太关心江北战火,也不太热心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集会游行。他们无钱举家迁徙,却不失温饱,虽然有对未来的迷茫,却又无力反抗,过一天算一天,逆来顺受,驱使他们去寻求剧场刺激、舞台欢娱,追求一份暂时的忘却。
沪剧《风流女窃》脱胎于同名美国电影,但却已将剧情中国化,将女窃与外交官的浪漫故事改为与特派专员的故事。解洪元演特派专员,丁是娥演女窃。在舞会行窃一场戏中,身穿紫红色闪光丝绒夜礼服的女窃婀娜多姿,灵机一动,说自己脚抽筋了,在专员扶她的一瞬间就差点得手。丁的表演如鸟投林,如鱼得水, “活络又天真,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演女窃使“丁迷遽增”。此剧创下了连满五十场的佳绩。由于轰动,赶紧编出续集《女窃再风流》,也续满八十余场,震撼了动荡不安的整个上海滩。观众说:“看丁是娥的戏,要坐前五排。”可见她脸部的表情有多丰富。当时“即使不大看沪剧的赵丹等文艺界人士也欣然前往”,也就在这个时候,丁是娥被被誉为东方的玛莉·蒙丹。四十年代的上海滩有京、越、绍、甬、淮、扬、锡、滑等大小剧团上百个,沪剧要在号称十里洋场的大上海独占鳌头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随着女星的瞬间蹿红,丁是娥的麻烦也不少。在每天的日夜场之间,常有恶少阔佬踱进后台纠缠,戏院门口总是被戏迷围堵,就连十五六岁的报贩也会因迷恋台上的“风流女窃”,以致神思恍惚;不过,这个时候的丁是娥不再害怕,她身边总有干爹、寄爹及许多有身份的干姐妹陪同。也在这个时候,生性张扬的丁是娥变得颐指气使,目空一切,跳脚、骂人,发脾气是三天两头的事,骂管服装的,骂化妆师,骂管布景的:
“我一个人唱‘灯赋子板’照样有人看,你们空搭一台布景连一张票也卖不出去!”
仗着年轻,气盛得有点跋扈。这个上海滩培育出来的不可多得的艺海弄潮儿,即便是那个时候的解洪元解老板也不得不礼让她三分。当然,对丁是娥来说,唱红了不仅仅是艺海立足的事,更是黄澄澄的金条、白花花的银元和花花绿绿的钞票。这个九岁从艺的丁是娥,有父亲要养,带病的弟弟要养,妹妹也要养,还有当年犹如仙女一样下凡来搭救她的潘家姑,抗战时家里遭逢绑票,家境一落千丈,之后子孙全都投奔上海发迹的丁阿姨……丁阿姨照单全收。更何况唱戏吃的是青春饭,今后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所以不管丁阿姨台上能挣多少钱,也难以应付她身后伸展着的多少双要钱的手。为了那份挣不脱的亲情,为了那份有恩于她的潘家情义,她要竭尽全力去挣钱,甚至有点不珍惜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声。时髦为上,享受为要,敛财为重,丁是娥阿姨很拎得清。在她看来,台上是演戏,台下也是演戏,虽然二者不能等同,但如果你不能八面玲珑地处世,有谁能为你台上的演出保驾护航?也许一个地痞就可以把你踏扁……
七月暑溽,各大剧团纷纷歇夏,上艺剧团于1948年7月17日宣布放弃歇夏,连续推出《重婚夫妻》、《红粉侠女》,以及由羊角先生编剧的《悲喜交响曲》等等。酷暑天挥汗登台,所为何哉?顾月珍怎能不明?她心里满怀着对丈夫的歉疚,对丁是娥的歉疚。但当丁是娥与我父亲的桃色新闻终于传进我母亲的耳朵,那一张报纸不明不白的天窗更显得神神秘秘时,窝在心里的疙瘩就大了。她提出秋凉复出,矢志不移。
然而,秋风未至,经济先乱。是年8月,国民党政府颁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发行金圆券,临时收购民间的黄金白银。20日蒋经国出任上海经济督导员,意欲整肃中国乃至远东的金融中心,力挽颓势。大厦将倾,一个王朝的末日岂可挽回?那是一场堂吉诃德式的闹剧。一支青年打虎队冲上马路,“只打老虎,不打苍蝇”的口号扫过晴空,一列列满载日用品的火车东躲西藏,刻意制造了上海滩商品短缺的抢购长龙。不久几名贪官被枪决,包括警备部第五大队长戚再玉和几十个奸商被下狱,也包括黑社会头子杜月笙之子杜维屏……整肃的铁拳击碎了官商勾结的黑带,但砸不开冰冻三尺的坚冰。
第三部分第9章 弄璋喜庆添愁怨(4)
上海滩有市无货,七百万市民的生活必需品遽然消失,经济陷入了大混乱大崩溃。我们家也与千家万户一样米缸朝天,油壶用空,惶恐不安之中我父亲用那辆蓝色的三轮车悄悄运回大米、豆油和精肉……
父亲仍在张罗剧团演戏。母亲担心市面萧条,饭店关张,丈夫晚饭无着,与婆婆商议,是否每天由珊珊送饭至大戏院后台。
小阿婆自然心疼儿子,媳妇的主意正合她意。之后几日天天送饭。那时候,虽然家里偶尔有肉,但那么多的嘴巴能经几日吃。父亲悄然送回的那点肉差不多就留着给父亲了。每天我从学校放学回家,珊珊正好提着饭菜坐上三轮往戏院去。车一动,从饭篮里飘出的肉味真香啊,引得我馋馋地目送珊珊远去。回到家,我懒洋洋地喝着上海人爱吃的泡饭粥,菜桌上只有豆芽炒豆芽。通常等我吃完晚饭,就能听见送饭回来的车铃声,赶紧旋风一般旋进灶披间,想看看饭盒里还有没有剩肉:什么也没有,饭盒内空空,简直像是被舌头舔过似的。抬头看看珊珊,嘴唇油光闪亮的,肯定让她吃光了。小阿婆恼怒珊珊贪吃,常借机詈骂,但我父亲生怕珊珊受委屈,夜宵时,还把她拉到身边吃一点算是补偿,甚至让她品品时髦的啤酒,渐渐地珊珊变得贪吃还贪酒。
打着饱嗝的珊珊,全家人都看见了,只是不说而已。但终于有一天,心直口快的珊珊吭哧吭哧神神秘秘地说要向母亲坦白一件事。
原来父亲每天与丁是娥共进晚餐,吃的是丁家送来的饭菜。家里送的就让珊珊吃掉,叮嘱她不能把隐情告诉母亲。只是珊珊一直以为她是母亲的人,没有母亲就没有她珊珊的现在,所以越是吃父亲的饭菜,就觉得越是对不住母亲。母亲听完半晌无语,挥挥手让她出去,但复又招手,淡淡地嘱咐她先不要告诉小阿婆。
几天后,母亲告诉小阿婆父亲已在相近的小饭铺里包饭。送饭戛然而止。显而易见,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