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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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我父亲收住双脚,寸寸后挪,扯着嗓门争辩:“我有凭证,我爹认得蒋总司令,我要见蒋总司令!”
那门神愣了一下,接过了那本泛黄发脆的小册子,看见了民国二年的年号,看见了小男孩用手指点的与蒋介石并列的解子和的大名,挥手让卫兵退回。
解子和是谁?门神瞪圆眼珠问,小男孩结结巴巴地答,解子和镇江葛村人,追随中山先生,献身光复大业,与宋教仁交深谊厚。宋氏遇害,他参与守灵和护送灵柩。这本小册子诞生于辛亥志士擎举“二次革命”义旗的血与火中,解子和名列筹备委员会,职责为筹饷员。同年2月,他在上海宝记照相馆留影,这是我见到的祖父唯一真容。宝记照相馆是清末民初上海最负盛名的照相馆,常有政坛人物和达官巨贾光顾。父亲的同父异母弟解基钧说家中曾有一张解子和出任南京市警察局局长的委任状。不知何故何时,他从军界转向实业,创办了上海萃华皮革厂,常与国外客商交易,获利丰厚。后来,也是因为一份海外五百双军靴的订单,订而不取拖垮了皮革厂。仕途坎坷,朋党水火,商场失意,郁结出一枚枚穿骨瘤子,幻变成四十三度春秋的人生句号,国民政府敬其曾效力辛亥革命,发送了两千元抚恤金。
官衙前的门神属于最势利的一族。他的目光如铁扫帚,扫遍小男孩的全身,扫断小男孩的诉说,折回门洞。“长官,长官,我要小册子,我要像爹一样……”我父亲尾随其后,急急表白自己的从军热望。门神车转身躯恶狠狠地呵斥:“小叫花子,快点滚开,再来捣乱,小心请你吃一粒黑枣。”他一扬手,小册子高高地轻轻地飘落到马路中央。
一辆辆汽车、马车驶过,碾压薄薄的小册子。小册子痛苦地翻滚呻吟,支离破碎。父亲不顾一切地冲入马路中央,泪眼婆娑地去抢救被车轮碾碎的片片纸页。薄薄的小册子,是逝去的解子和与革命的最后联系,也是唯一可以证明祖父身份的物件,纷纷扬扬化成了纸蝴蝶,耳边落下的车夫们的詈骂:“小赤佬,不要命啦!”
如果祖父健在,从军或许能成,而今总统府前的遭遇扑灭了小男孩幼稚的一腔热忱。父亲进退无门,有家难归。
我祖父解子和有三房妻室。那个时代,男人娶妾是事业有成的标志。他在葛村乡间有发妻,上海有广东籍的解陈氏和苏州籍的解李氏。这位辛亥志士的家庭观念新旧杂糅,既不遗弃前妻,也不确定各方名分,于是后院勃丛生,最终为遗产分割演出了全武行。我父亲是解李氏独子,自小目睹母辈谗阋不止,搓碎了他对家的依恋。他的天地在弄堂,在形形色色的嬉耍之地,每每撒野闯祸。我祖母姑息溺爱,我祖父粗暴凶狠,更扭曲了他的顽劣。
我父亲落生之处为上海福州路萃华皮革厂门市部二楼,正是生意兴隆时节,新添弄璋儿,意味喜庆吉兆。我祖母呼为小毛,以低贱保长生;我祖父依族谱起名亦武,表明讨袁护国寸忱;私塾先生定学名洪元,洪即大,元即一元复始,意喻鹏程万里。我父亲后来又有别号解梁,指为栋梁之材。但我父亲换三所学校才读至小学五年级。
他挑剔私塾先生冬烘,书包塞入文庙石缝,热衷于打弹子踢足球;他低看苏州三六湾萃英小学,经常逃课游荡,曾因玩套圈圈负债,私取祖父手表抵押。他随寡母返归上海,蒙表亲解梅生资助,插班进读通惠小学。家道式微,求学不易。少年不识愁滋味,他偏爱地摊上的卖艺锣鼓,茶楼上的俏唱丝弦,尤其嗜好那些英雄豪杰扶危济困的戏文。恰好,大姨夫家有他人敬赠的戏票,他约了同学去看《封神榜》,夜半翻墙越门返校,仍热血沸腾、豪情冲霄,拖出寝室枕头,顶在头上权充冠盖,在操场上比画起花拳绣腿,吵嚷嚷称王论霸。搅乱校园清静在前,五年级大考不及格在后,以他为首的七名顽皮学生,被校方除名。
若我祖父在世,定将逆子用鸡毛掸子暴抽,罚跪背书,再另择校门。但大树倾倒,我祖母女流之辈,舍不得动戒尺,无能力找学路。她从苏州返沪,在南市张家弄支出一爿小小帽子店,生意往来,结识了南京路昼锦里童帽店老板娘,盘算让儿子受受管束和苦楚,也许能消退几分野性。
童帽店添了个小学徒。当学徒就要烧火提水关排门,挨骂受气拧耳朵。一日,账房内少了些铜板,伙计们互相推诿,赖在小学徒身上。老板娘的骂像一盆盆脏水任意泼洒。
向来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焉能蒙受无端羞辱,我父亲一夜无眠,辗转反侧,无意间触及充当枕头的小册子,那是他偶然从我祖母箱底翻出,觉得非同寻常,故而随身携带。倏然间,诱人的念头像晨星闪亮。蒋介石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想必会顾念往昔革命同志情谊,妥善安排一个遗孤。
第一部分第1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2)
光明在前,我父亲舍弃了单薄的小包袱,怀着无法洗刷的冤屈,干脆坐实了自己的不轨,逃离了南京路上的童帽店。
南京壮行真的比兔子尾巴还短。
他无颜回上海,想去投奔苏州老外婆。
哐啷哐啷,车窗外浓浓的铁灰色益发滞重、沉闷,压抑得车厢内像个大蒸笼,男男女女像爆豆子般地流淌汗水。陡然间,一道闪亮的火链划破阴晦,一阵震耳的霹雳滚过天际,狂风挟带暴雨刮进车厢。乘客七手八脚落下车窗,窗玻璃上满面清泪。我父亲觉得那是他心中的愤懑和泪水,可是,他不知道,那是我祖母飞瀑般的辛酸泪雨。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我祖母的泪,只听说,她一生中落过三次泪。第一次是丈夫英年早逝,第二次是独子神秘失踪。当童帽店老板娘气势汹汹寻衅上门,她神定气闲,倒打一耙,立逼老板娘归还她的宝贝儿子。老板娘只得偃旗息鼓败归。我祖母料定劣子藏匿于嵩山路仁安里,那里居住着我祖母的姐姐,我们称她们姐妹为大小阿婆。大阿婆嫁作富商妻,家境优裕,膝下无子女。她心地仁厚,培养小弟上学工作,且宠爱聪明淘气的小侄子。妹妹找到姐姐,姐姐比妹妹更心慌意乱,急差小弟回苏州娘家,结果无功而返,复又恳求丈夫吴先生出面,广求踪影。
吴先生是大衣店老板,又是生意场上白相人,他调集小兄弟遍寻犄角旮旯,仍无音讯。吴先生追问小侄子去过何等尘嚣之地,我祖母吞吞吐吐地道出,孽种幼时曾被同伴拖去十六铺码头游泳,亲眼看见同伴从江面漂浮的大麻袋中偷取烟土。孽种不沾烟土,拒绝分成,但出于刺激和义气,几度陪同望风,不知后来……
闯荡江湖的吴先生言无禁忌:小赤佬偷土,捉牢了会种荷花……
“种荷花”是帮会用语,意即将活人投江淹死。大阿婆明白丈夫的意思,急得连连念诵阿弥陀佛;小阿婆是聪明人,猜出了凶兆,滚珠似的涌出了泪流。
日历一页页地翻动,希望一天天地黯淡。我祖母乌黑的发髻闪现星星点点霜花。幸亏还有个女儿,比儿子小四岁,也比儿子乖巧伶俐、能言善辩。小小年纪,会帮她跟解陈氏家争吵,会逗她减轻椎心泣血的悲痛。女儿还拖来同窗好友徐云芳,一起陪伴丧魂落魄的母亲。
小男孩不会想到私自出逃给母亲带来的天塌地陷。也许,年轻就意味着飞翔,意味着冲出家园的万丈豪情。
初飞受挫,我父亲直奔苏州解子和墓前,狂泻胸中的悲愤。
雨后初霁的墓园, 寂少人影。他的嚎啕引来了卖货郎。“小先生,小先生,不要哭,买点锡箔长锭烧烧吧?”一声连一声的沙哑兜售催促我父亲。当他转身面向卖货郎时,那人像撞见了鬼,挑着挂满锡箔长锭的大竹竿,磕磕碰碰地后退,慌慌张张地逃离。
我父亲惊讶莫名,慢慢蹭出墓园,去小河边洗洗泪痕。小河水清粼粼倒映出花一道、黑一道的怪脸,那件印满汗渍和污痕的小褂,抖抖前襟,冒出一股股酸臭味。他想起了门神的呵斥:小叫花子!潦倒狼狈,有何面目去见老外婆!
疲惫的脚步仍拖他踏上熟悉的青石子路,过金阊门,进石路街,再拐弯,会看见两扇像外婆一样苍老的木板门。薄暮沉翠,夕阳洒金,古旧的街巷朦胧出柔和与亲切,召唤着迟归的游子。游子心上长满了水草,脚下羁绊住渔网,去意彷徨。
徘徊间,闪烁迷离的昏黄灯光,软糯婉约的叫卖嬉戏声,随风飘近,交织成一片模糊,好似碧波万顷中细浪喁喁。黄浦江游出的一尾小鱼,摇头摆尾游入了他幼时熟稔的游乐之地——小玄妙观。至今,苏州观前街犹存玄妙观,而阊门外小玄妙观已荡然无存。其实,阊门乃春秋时阖闾所建吴国都城八门之一,素享盛名,直至晚清,苏州府仍管辖上海县,河汊交汇的阊门,一直是长江三角洲的一处商贸集散地,小玄妙观极有可能是商贾出资建造,后随上海开埠而衰颓。
据我父亲回忆,他少年时的小玄妙观已经香火冷落,周围成了城郊百姓的嬉戏之地,有菜馆、面店、戏棚、赌场;有小贩叫卖馄饨、藕粉、豆腐花、五香茶叶蛋;有剃头摊、算命测字摊、卖古字画摊以及数不清的耍拳、飞镖、套圈等杂耍戏嬉……
小男孩成了小打杂,帮店家摊贩洗碗、跑腿,代游兴正浓的人们买吃食、香烟。白天忙忙碌碌,跑跑颠颠,混口饭吃;夜晚蜷缩于观檐庙廊之下,躲避风雨。
三两阵霜风,一两滴寒雨,五六片轻轻旋落的黄叶,穿透了那件污黑破烂的对襟小褂。恰其时,小玄妙观迎来了京戏草台班,热热闹闹的锣鼓敲暖了小流浪者的心。
那时的草台班常常演到最后一二折,大开方便之门,放无钱买票者入内看戏,俗称“放汤”。每当这个时候,我父亲像飞行的箭镞,准准地扎在台边,目不转睛地看;每日清晨,他像小小门童恭候在草台班喊嗓的空地,支楞着耳朵静听。天天看,日日学,有些唱句他也能哼成曲调,唱出气势。
一日,我父亲送两只空碗回店铺途中,被金戈铁马般的唱腔绊住双腿,便踅转草台班栖身的棚屋,隔屋倾听,越听越痴迷,随手把碗顶于头上,拍手顿足,亮开嗓子,忘情地应和唱合。吱呀一声,木门猛开,闪出了一位金樽铁板式的壮汉。我父亲遽然受惊,踉跄后退,两个青花碗摔成几瓣。他不知所措地蹲身去捡,一双遒劲的大手把他轻轻扶起,两只炯炯有神的豹眼把他细细打量。小男孩宽额丰颐、浓眉朗目、鼻正口方,耳际高与眉齐,耳垂柔软成涡,眼神单纯坦荡,流淌出充沛旺盛的活力。“好坯子!”壮汉脱口赞叹,赞叹小男孩相貌清俊而不失豪放,嗓音洪亮而不失宽厚。这位草台班的花脸杨奎官,早有心寻觅传人,早留意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主动提出收于门下为徒。
磕头拜师。师傅替徒弟赔偿了馄饨碗,从衣摊上购回了衣裤鞋袜,命徒弟去小河僻静处洗沐更换;从灶间寻来大蓝花瓷碗,嘱徒弟去厨娘处盛回满满糙米饭。再不用风餐露宿,再不用苦等“放汤”,一颗飘泊的心鼓胀成一只彩色气球。
气球只有短暂的美丽升腾,终结是永恒的爆裂破碎。
草台班飘泊江湖,卖艺求生,看重的是一个“艺”字,“一招鲜,吃遍天”,没有真功夫,别进草台班。杨奎官性格暴躁粗犷,课徒严厉峻急,责令徒弟日日站桩托砖朝天蹬,天天喊嗓练曲习戏文,稍有差池,轻则厉声呵叱,重则挥鞭抡拳,娇惯的小男孩,哪里肯忍受捶打鞭笤。幸好,他爱戏,他聪颖,学戏如有神助,稍许习武便有模有样,稍加练唱便有板有眼。
偏偏杨奎官求之切,责之严。他认定十四岁坐科年龄偏大;他坚信小男孩璞玉待凿,鸿蒙待启,响锣需用重锤敲。
棍棒之下,再热爱的事业也会黯然失色。
小男孩的心底萌生出不满和反抗,对师傅又敬又怕,对戏文又爱又躲。畏畏缩缩更招来师傅的拳打脚踢,无情打骂更增加徒弟的内心抵牾。师徒关系,由秋入冬,渐渐凝结成尖利僵硬的冰碴。
腊月岁残,唱戏酬神,草台班忙得像飞转的陀螺。那天,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筛面的铁丝箩一样,旋在大地头顶,筛下零零落落的雪花。雨雪天加重了师傅的腰腿疼,杨奎官令徒弟准备出演《珠帘寨》中的李克用。小男孩没上过台,不敢应承,不能反驳,哼哼哈哈,等师傅再来耳提面命。他不知道,杨奎官安排的是师徒双演,仅仅让他走走开锣过场。午饭过,不见师傅找他,猜测师傅又是威吓之言,反正开演尚早,便滑脚溜出,被相熟者拉入抽签游戏,人声嘈杂淹没了开锣声,待及醒悟,师傅已经救场上台。他不知,这件事触犯了草台班的天条。草台班固守着庄严的从业之道,观众永远是艺人的衣食父母,餐可误,眠可误,上场万万不能误,临场不到等于自砸饭碗。
这就是“艺德”,也是每个跳入草台班就需学习熟记的两个字,也是师傅板子打出来的两个字。
板子落在小男孩赤裸裸的后背屁股上,又快又重又狠。草台班有条规矩,师傅打徒弟旁人不能劝。小丑艺人坐在衣箱上跷起二郎腿,尖声尖气地开导:师傅现在多打你一记,你将来就可以多挣一元钱。
小男孩趴在长凳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度跌落黑黝黝的昏沉。
更深夜静,小男孩咽不下满嘴血腥,那是他挨打时不愿喊叫咬碎了唇舌。上海滩长大,新学校就读,小脑袋里游走着朦朦胧胧的渴望,渴望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尊重。
草台班不是久留之地。他眼前飞快地掠过了火红的辛亥风云、灰色的国民政府官邸、湛蓝色的黄浦江入海口……
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呼唤:你应该去寻找,寻找值得去做一生一世的事情……
他轻轻抽出垫在脑后的蓝印花布头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