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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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地打量我,心疼的表情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第一次从北京回来,记忆最深刻的是“吃”。没有人帮小阿婆,我自告奋勇晨起买菜。她告诉我上海市民的肉票已经连降了几次,现在由三两降到二两了,肉真正成为生活中的奢望之物。第一顿饭,饭桌上有炒肉丝,还有一小碟红烧鱼块。显然这是接风宴。小阿婆推说早已用过,不肯同桌吃饭,母亲只把肉和鱼往我的碗里夹。等我和母亲离桌,弟弟才上桌大包大揽、有滋有味地品尝剩余的肉丝鱼屑,把盘碟舔得精光,看得我直掉泪。他吃完,利索地抹桌、洗碗和扫地。我觉得我的弟弟长大了,变得勤快和懂事。但我的心里也是酸酸的。自我离家,弟弟搬进我的房间,此时,坚持要给我腾房,我不肯。因为假期不长,我决意陪小阿婆去菜场买菜,所以想和小阿婆同住一屋。 两周同住,我发现了小阿婆的许多秘密。 那只曾经在大阿婆房间的绿色大衣柜依然故我,穿衣镜只剩下一半,已照不出完整的影像。我记得是搬家时撞碎的,小阿婆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拔下一小片一小片碎玻璃,留下了这半面残镜。三年多了,她始终不肯更换镜面。以前很少走进她的屋子,也从不问她的起居事项。这次我问她原因,她说:“一家子都散脱了,还要好镜子作啥?啥辰光合家团圆,再换也来得及。” 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问题,因为父母离异十载,丁、解姻缘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可小阿婆却依然心存梦想。正月初一的夜里,母亲由弟弟陪同去红都戏院演《好管家》,我在家陪小阿婆。月牙儿的清辉洒入窗棂时,小阿婆从衣柜深处请出一尊观音大士。这是我熟悉的洁白似玉的观音大士。她净手焚香,默默祷告。我惊讶地痴坐于床沿,静静地观看。礼佛结束,她淡淡地说:“初一、十五我要烧香,年纪大,身体不好,去不了玉佛寺、静安寺,就在家里拜一拜,尽尽心。” 我心里怪她迷信,却也不好意思张口,拐着弯问:“姆妈晓得不?” “晓得。她看见我拜菩萨,没讲啥。” “那侬为啥不在外头拜?” 小阿婆听问,眯细起眼睛,笑意从鱼尾纹处泻出,流至胸前跳成一团红红绿绿的山花。刹那间,我又找到了从前那个狡黠的小阿婆。她跷起兰花指,食指戳痛我的额角,带着些嘲谑的意味:“这么聪明的小囡,考得上北京,当得了女状元,这点事情反倒拎不清。你娘是共产党的人,区里干部常常来,万一撞进我房间,给他们看见,你娘可要坍台?” 她把偷偷摸摸烧香礼佛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替母亲着想,噎得我无词对答。转而我小声问她:“侬求点啥啊?” 小阿婆脸上的狡黠之态一扫而空,肃穆地说:“求侬读书好,求你娘身体好,求你娘和你爹破镜重圆。” 破镜重圆?破镜重圆!可能吗?但千真万确地字字入耳。整整十年,破镜重圆的愿望深埋在她心底,虔诚而又坚执。我问:“可能吗?” 我的怀疑亵渎了她,她重现啄木鸟的语调,急促而嘹亮地说:“有啥不可能?此地有这么好的媳妇,这么好的囡、儿子,那边有啥,很好的小孩,弄到那边去,连中学也读不出。” 我知道她说谁。但不想她诋毁儿时的玩伴,便切断她的话,逗她:“既然有可能,侬为啥不在当中拉一拉?” 小阿婆的眼睛亮晶晶地亢奋起来:“你娘有三个愿望,现在两个成功了,还有一个。我是想等她去北京以后,功德圆满再同她提出来。只要你娘同意,儿子是我生出来的,我晓得他心思,没问题。” 真难为她了。居然还晓得母亲有三大心愿,居然还懂得要支持儿媳遂愿。我想一定是敏感到儿子与新妻之间与日俱增的芥蒂和不和谐,才使她异想天开。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在 1953 年她对何慢伯伯那么冷淡,母亲的任何动静她都会支起耳朵。这份良苦用心和善良愿望感天动地。我对小阿婆前所未有的好感,却不知如何表达,一时跌入了沉默。另有一件事直到现在依然深深地触痛我的心襟。 那一年,母亲的《赵一曼》演出成功,何慢伯伯立了大功,他们俩在交往中显得心心相印。大约彼此也只是一层窗户纸未曾捅破吧,也或许只要母亲同意,何慢伯伯绝不会不同意。有一天夜里在母亲的房间里,她问过我:“何慢伯伯好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 母亲看了看我,脸上露出欣喜,又问:“让何慢伯伯走进我们家里来,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 我想都不想一连说了三“不好”,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 母亲的脸暗淡了,许久,她缓缓地说:“好,不来不来……” 如果不是我反对,也许何慢伯伯早已走进我们的家,那母亲的精神就有了依靠,也许身体还会慢慢好起来。那么,我离沪北上,母亲也不会太孤单。当年少不更事的我做了一件什么样的蠢事?现在一切都晚了,何慢伯伯找了一个演员结婚了。母亲终有一天会像小阿婆一样老起来,我们也会像当年的父亲母亲一样有自己的家,谁能最终陪伴她呢?连珊珊也早在 1956 年结婚成家,离母亲而去了。我只觉得心直往下沉。年轻啊有勇气,年轻啊也会做错事,有些错事的结果,让你一生都无法安宁。 小阿婆还在说:“不晓得我等不等得到这样的日子?”声音凄凉哀怨,像喃喃自语,让人心疼。 人是群居的动物,需要朋友和友情,需要交流。小阿婆有一个忘年交是过房女儿豆芽阿毛,平常会过来看她,两人在灶披间说话会说到天黑,饿得我和弟弟喊肚子饿才发现米还没淘。搬来新居后,相距远了,阿毛不能常来看她,小阿婆一双半大的脚走不了远路,她只能窝缩于太师椅上听凭入骨的清冷和孤寂。时光抽干她的肌肤,成为一只悬于风中的柚子,越来越萎黄和干瘪。
第四部分第16章 枯树凋零去亦奇(3)
有一天子夜时分,我从梦中惊醒,借着月光,看见小阿婆半倚半靠在枕头上,手合放在胸口,嘴微微张开,眼似闭非闭,苍白得如同一尊石膏像。那样子吓得我披衣爬到她的床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小阿婆徐徐睁眼,气息微弱地说:“没啥,没啥。”我追问她何处有病,她回答:“平躺透不过气来。这样靠着好一点,没毛病。”
我站起来想去告诉母亲,她猛地睁大眼,恶狠狠地说:“不要侬多管闲事!”
我猛一哆嗦,滑下床跌坐于地板上。小阿婆不理不睬,闭上眼睛养神,这才轻轻地说:“不要吵你娘,你娘身体不好。”
我怏怏回到自己床上,钻进被窝。正想躺下去,小阿婆自言自语的声音又响了:“快二十年了,婆媳之间没争过吵过,不容易。她把家里整体全部托给我,全由我作主。过房囡阿毛带了七个小囡来星村大闹天宫,她不讲一句闲话,反而开水果罐头给小囡吃。我讲一声请过房囡看戏,她就记牢送票子……”
呢喃之声飘浮于半空,虚虚的,我凭直感小阿婆有病,静下来,她的胸口起起伏伏像拉风箱,忽然间又像要随风飘逝,吓得我又起床要去叫母亲,她从胸腔内挣扎出带着生命血色的裂帛之声追上了我:“回来,回来!不要吵你娘!”
我重又返回,嘟囔着说:“有病总要看,不告诉母亲,也得告诉爹爹。”小阿婆的眼角滚出一粒粒泪珠,滚烫,浑浊,像火山口涌出的泥浆,我掏手帕替她擦,怎么擦也擦不干。小阿婆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你爹一手托几家,不容易啊。每月,此地要送抚养费,大阿婆那里也要送,华亭路全部开销要他来,那边的女人用铜钿像开自来水龙头,赚了铜钿还不够她一个人用。不要再让你爹花钞票了……”
我眼前又浮现出父亲的旧藤包以及橡皮膏贴破洞的裤子,不禁哑然无言。天渐渐发亮,小阿婆气喘也稍稍平缓了,我却久久不能入睡。作为父亲宠爱的长女,何尝不希望破碎的家庭重圆呢?却又直感那只是天边的一道彩虹,但其中奥妙我又理不出头绪。那边,丁是娥阿姨奔着跑着去追逐荣誉,因为追逐荣誉而追逐政治,回望不紧不慢的丈夫恨其不力,怒其不争,但又不愿再度撕裂名人之家。而解、顾之间姻缘早绝,岁月冲淡了龃龉,留下了彼此内心的歉疚。这份相怜相惜的情感不是不能重新燃烧,但洁身自好的母亲不肯更替位置,承担拆散鸳鸯之罪责;宿绊日多的解洪元面对国营之后蒸蒸日上的丁是娥,大有落泊之感,感觉中仿佛只落了一步,但在现实生活中却越来越远。他自问是自己不能干吗?好像也不全是,有些是他不屑做,有些是他不想做,在这个巨大社会力量面前,个人的能量实在是太渺小了,随遇而安吧,氽吧,氽到哪里是哪里。这边的屋顶下,婆婆与媳妇分治于两条不相交的河流,顾月珍是丈夫没有了,但却找到了党,找到了戏,找到了精神支撑;小阿婆呢,拼全力以维护家庭的安宁为己任。她们俩是相怜相尊不相识,各各厮守着属于自己的孤寂与清冷。
我在胡思乱想中跌入梦境,高照的红日把我叫醒。起来后,蹦到厨房里,看见小阿婆的发髻油光水滑,坐在小凳子上择菜,精神很好,喉咙嘣响。昨夜之事似乎只是一个梦境,虚幻得那样不真实。很快我就将这事忘了。
春节过去了,我也很快就要返校。母亲郑重其事地取出几个午餐肉罐头,小阿婆悄悄拉我去灶披间,像捧八宝箱一样,捧出了两只高高胖胖的瓶子,炫耀似地拧开瓶盖,酱香扑鼻。肉丁、花生米、豆腐干炒豆板辣酱,好吃,下饭,还放得牢。我真想喊一声“小阿婆万岁”!弟弟也闻香而来,探头探脑,望望油汪汪香喷喷的八宝辣酱,转身扯来了母亲。小阿婆讪讪地解释:“只吃肉罐头,太淡了,有点八宝辣酱,换换口味。”
看起来,小阿婆知道母亲攒肉票为我买罐头,母亲并不知晓小阿婆私自克扣肉票做八宝辣酱。母亲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真心诚意地称赞:“还是小阿婆想得周到。”母亲一声称赞,赞出小阿婆两颊桃红,一脸灿烂。我真没想到小阿婆是这么看重母亲对她的“定评”。弟弟手忙脚乱地替我装包,鼻子抽搐着向里吸闻酱香。
民以食为天,食是多么重要啊,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人人都长了一只饥饿的胃。我几乎花光了家里的肉票,我不忍心全部带走,母亲说:“侬一个人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家里不放心,还是带着吧。”小阿婆嘟囔着说:“这么冷的天,不会坏的,侬先吃酱丁,再吃罐头,好多吃几个月呢。”转而用略带伤感的口吻说:“带去带去,不晓得我还有没有力气烧给侬吃了……”
谁知一语成谶。等我暑假回家,楼梯口未见小阿婆的笑靥,灶间冷冷清清,套间里暗沉沉,只有那面残破的穿衣镜闪出白森森的冷光,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一阵惊悸,我的小阿婆呢?母亲眼圈变红变湿,她的嘴唇哆嗦着,抽动着,只有泪珠一串串地滚落。
汗水涨满了我掌心的河床,想不到精明强干的小阿婆随风飘逝,想不到小阿婆的仙逝会牵动母亲如许哀伤。
许久许久,母亲嘱我去看看大阿婆。母亲给了我二十五元钱和两张糕点票,二十元钱给大阿婆,五元钱买酥软的点心。当我提着点心盒走进昏暗的吱嘎作响的木楼梯,舅公家大房窗下空空荡荡,小床不知去向,仅有那只画有白雪公主的饼干筒锈迹斑斑,孤零零地躺在窗台上。舅婆告诉我,大阿婆比小阿婆早走,是父亲安排后事的,一直瞒着不告诉母亲。我望望那只饼干筒,胸腔内丝丝缕缕地在迸碎,在搅痛。我像是闪避死神铁青色的尖喙,踉踉跄跄地逃离那间熟悉又荒凉的房子。
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知道,老姐妹先后乘槎仙去,丧葬全赖父亲一人,没有惊扰亲朋好友,入殓于万国殡仪馆,坟墓在那场“文化大革命”中被铲平,早已无迹可寻。
我回到家,母亲获知大阿婆噩耗,泪如泉涌。几日后,我问父亲,小阿婆的那尊观音大士像呢?答复是随小阿婆同去了。父亲取出一只海蓝色的丝绒小盒,那是珍藏着小阿婆全部“家当”的小盒,打开来,里面放着黄澄澄的金项链和一个金鸡心锁片,双面雕,分别是一匹马和一对鸳鸯。小阿婆说她一生没有积蓄,只有四枚佛珠戒指给阿波囡。马是我的属相,希望一马当先;鸳鸯是吉祥鸟,希望我终身有靠,白头偕老。
我脱口问:“小阿婆一向喜欢弟弟,为啥不留给弟弟?”
父亲沉甸甸地说:“小阿婆讲侬是解家门里中状元的小囡。”
十二岁的弟弟在旁边插话:“啥人讲小阿婆不喜欢侬?姆妈从来不管家事,为了侬,每个季度发肉票问小阿婆讨一半肉票。小阿婆晓得姆妈拿肉票是要买罐头,另外一半肉票还要托豆芽阿毛去换成下一个季度的,等到侬冬天回来,给侬烧八宝辣酱丁。阿拉常常是半个月闻不到肉味道,吃点咸水煮黄豆、咸菜萝卜干……”
轰隆隆,天塌地陷,五内俱焚。小阿婆,千呼万唤再也唤不回我的小阿婆。在你生前,为什么我没能给你一些温暖和照拂,为什么我那么粗心大意,不把你的病痛去告诉父母呢?……
当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我再来追忆我的小阿婆大阿婆,我的离异的父母,心河底里升起的是那么温暖苦涩的亲情。苦难,在那个年代并不仅仅属于我们一家,没有肉吃闻不到鱼腥,那么一丁点儿肉:二两!如今还不够一只汉堡的量,要维持整整一个月的相思。苦,是苦。而现在似乎什么都有了,可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些挨得紧紧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友情和真情……
第五部分第17章 乱云笼日黯神州(1)
事出神奇。
1964年初,大街上龙的传人们开始采办年货了。年节虽然未至,空气中却已闻得到浓浓的年味了。我在学生食堂吃过午饭刚踏进宿舍楼,就听见楼道里电话铃响,拿起来一听,传出的竟然是父亲的声音。我做梦都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