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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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呼唤:你应该去寻找,寻找值得去做一生一世的事情……
他轻轻抽出垫在脑后的蓝印花布头帕,这头帕包过砖,包过石,一直充当他的枕头,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萍水相逢的阿嫂的祷告。他从小不奉神,不信鬼,孤身飘泊闯荡,稚嫩的心里奔涌蓝色大海的波涛。他撑起肢体,摩擦出锥心刺骨的疼痛;悄悄落地,拖曳着东倒西斜的步履,绕过横七竖八的地铺,溜出千疮百孔的泥糊毛竹房。
雪野茫茫,洁白清亮的雪,拂去了久久积聚在心头的燥火,柔化了整夜刺激着肌肤的伤痛。他忽然忆及师傅的收留与照顾,想到师傅的暴怒出自恨铁不成钢,怎么能不言不语私自出走呢?
若待天明,再向师傅辞行,师傅能允许吗?会不会再挨一顿暴打呢?
“暴打”两字刚闪,小男孩惊恐地后退,滑绊于一块石子,呀哟哟,身子落地激出低低的呻吟。侧耳细听,板屋内鼾声如潮涌浪击,汪洋恣肆,夹杂着呜咽不清的梦呓。
他沉思片刻,悄没声儿、趔趔趄趄地折回板屋,把师傅给他添置的几件衣裳,包上蓝印花布头帕,送至师傅枕旁。他希望师傅再找个好徒弟,也把头帕和祝福留给师傅和未来的徒弟。
再度出门,步行迟滞,忘不了师傅的恩情。他转过身,隔着门,隔着墙,朝向师傅的铺位,恭恭敬敬,惶恐地一躬欠身,二躬弯腰,三躬深深地至地,几滴歉疚的泪水顺着脸颊,融入雪原。
他永远怀念杨奎官师傅,成名之后,几度重返苏州寻觅师傅踪影。人海茫茫,无缘再聚。
江南雪,酥软缠绵,粘连于衣上脸上,湿漉漉地洇成一片,重了双肩,重了棉鞋,模糊了远远近近的青石板路……
路在何方?人生之路有时只需一粒晨星照耀,然而,那粒皎皎晨星,未能引领他投入戎马生涯,也未能照亮他偶然闯入的草台班舞台。
风飘飘,雪茫茫,黄浦江游出的小小鱼儿,孤身独影,穿行于雪与泥之间,翘首追寻叩问那颗亮晶晶的启明星。
第一部分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1)
1930年元宵节前夕,上海城隍庙沉醉于腊月滋长绵延的喜庆气氛,处处横溢雾腾腾的烟尘,飞溅火辣辣的嘈杂喧闹。
上海的城隍老爷,书载为南宋龙图阁学士秦少游的七世孙、明朝待制秦裕伯,受封于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从此安享香火。香火旺,商事兴,上海开埠之前,城隍庙乃是合城士庶唯一的游乐之地。1913年上海诞生第一家游乐场“楼外楼”,不久,法租界上的“大世界”游乐场冠压群芳。南市商人慕其利厚,遂于城隍庙后街福佑路上的“劝业场”旧址,兴建中西合璧的三层游乐场“小世界”。
在沸腾的人海中,游弋着两条小鱼:我父亲和他的游伴邵鹤峰。他俩摇头摆尾地游入了这座嵌入城隍庙内的“小世界”游乐场。
风雪之夜,我父亲私离草台班,晃荡于阊门一带,沦落为游民一族,推黄包车过桥,翻垃圾寻宝,换几个小钱糊口。再饿,再难,决不伸手乞讨。若不是路遇堂表姐,只怕阊门外会多添一具冻殍。
劣子重归上海。我祖母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宝贝,生怕一松手,儿子就会像条小鱼从怀中滑走。那年月,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中年守寡,儿子是后半生的指望和依靠。
我父亲身为帽子店小开,不上学,不习商,终日游逛嬉戏,和弄堂伙伴邵鹤峰形影不离。邵鹤峰比他小一两岁,玲珑身材,清秀面容,常带几分女孩娇俏。一日,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父亲,自己拜师学申曲,要拉我父亲入门当师兄。我父亲不知申曲为何物,好奇地一同去看新鲜。
“小世界”内,百戏杂陈,二楼有申曲的一席之地,出演的是申曲名生丁少兰组建的戏班。舞台上后幕挂一幅软景,画些山水亭榭,台侧坐敲板操琴者。台上有一桌两椅,台前有一生一旦,一起一落地对唱,几乎和说话差不多。
这么简单,这么直白,这也算是唱?我父亲颇不以为然。
申曲与京昆、梆子、杂耍相比,实在是迟生的小弟弟。初名“东乡调”,或称“花鼓戏”。
大约在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由吴淞江与黄浦江两岸的田野阡陌,带着土腥和情爱,带着俚曲俗语和沪江风俗民情,溢入市区,流动卖唱,被官府视作应严厉禁绝的“淫唱花鼓”。伴随上海开埠,它走进茶楼与游乐场,初时自称“本地滩簧”,后于1914年易名为“申曲”。申曲老调偏于叙述背诵,旋律平铺直叙,节奏四平八稳,显得平、淡、温。这种声音与我父亲向往的高亢激越相去甚远。
或许是夜场初开,听戏者稀稀落落,有的像抖去竹布围裙的工匠,有的像卸却袖套的裁缝,有的像刚放下撑竿的船民,也有结伴嬉戏的阿姨好婆。人虽少噪音不小,戏场像茶馆,小贩们叫卖“黄莲头”、“甘草梅子”、“鸡脚鸭翅膀”,跑堂们窜前窜后,泡茶、绞手巾,看客们剥花生壳,吐瓜子皮,打骂小囡……
台下嘈嘈杂杂,台上说说唱唱,糅合成一团浑浊的铁灰色云雾。我父亲拂不开寻不见穿透云雾的清亮声音,便想抽身离去。邵鹤峰扯牢他的衣角,俯耳细语:“台上的女角就是我师傅赵三宝。”
一句话绊住了腿,逗出了迷惑:“堂堂小后生,拜个女先生,啥道理?”
邵鹤峰俏皮地撅起小嘴唇:“不看完我师傅的戏,不告诉侬。”
虚长两岁,意味着迁就和退让。我父亲耐住性子细看小游伴师傅的唱做。那赵三宝身着长裙短袄,脚登绣花鞋,脑后横S发髻油光水滑,耳边“荡荡圈”摇曳生姿,步态婀娜,眼神娇媚,打情骂俏,妙语连珠,恰如一朵泼辣辣怒放的野桃花。她和情郎憧憬着拜堂成亲,多子多福。朴素的愿望垂钓起我父亲的记忆,忆及火车上偶遇的阿嫂,阿姐变阿嫂,平淡家常的演唱中播撒出几分亲切和熟稔。
邵鹤峰拖他去后台见师傅。他惊诧得跌步倒退,台上女娇娘,竟是位天顶早秃的清瘦男子。赵三宝大约粗知他的底细,亲切地牵牢他的手,温声细语地询问他的家世,和颜悦色地要他哼唱几句。我父亲没有透露拜师草台班的经历,也不想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偏偏邵鹤峰揭穿他常常在弄堂里唱京戏,试拳脚。
几个闲散艺人凑近看热闹,嘴里溅出一摊摊花花哨哨的唾沫:“啥地方钻出来的小赤佬,会唱大京戏?”“啊呀呀,吓煞人,还会拳脚,会不会是只三脚猫?”……
赵三宝不理会那些花花哨哨的唾沫,殷切的要求盈盈闪动在他弯弯唇角的笑涡里。
那是真实的笑,温暖的笑,无法抗拒的笑。旁观者的调侃,赵三宝的恳切,调动出我父亲露一手的欲望,他大大方方,轻轻松松,哼出几句西皮原板,摇头晃脑顿足亮相。
围观者张大了嘴,大得足以塞进一只拳头。有的讪讪地退去,有的跷起大拇指,赞一声:“呱呱叫!”赵三宝轻轻鼓掌,暖融融地夸赞:“妙,妙,真妙!”他猜测眼前的少年郎受过京剧行家的调教,盛情邀请少年列于申曲门墙。
我父亲瞟瞟赵三宝早歇的天顶,他不喜欢男人娘娘腔,从不仰慕,更不想学唱男旦。
赵三宝看穿了少年郎的心思,乐呵呵地解释:滩簧前期,官府严禁妇女参演,不得已男扮女装,俗称“扎头笄”。少年郎的嗓音适合唱男口,他一定会帮他找位好师傅。
片刻沉默,一长一幼目光相撞,撞击出一朵橘黄色火花,点亮了赵三宝发自肺腑的一腔衷情:“侬有这么好的嗓子,侬就唱申曲吧,申曲是阿拉上海土生土长的戏。”
是呀,上海简称“申”,申曲是地地道道本地话本地腔本地情,谁没有乡情,谁不思故里?我父亲蓦然领悟:台上戏文亲切熟稔,台下前辈温厚关爱。恰如那风雪飘泊之夜,他多少次遥望老外婆家窗户上贮满的昏黄灯火。
家乡戏熨帖着一颗飘泊无羁的心。少年默思:申曲青衣小帽,灵巧活泼,易学易唱,绝没有学京剧那么烦难和艰辛。自己从小爱戏,何妨一探本乡本土戏的深浅?
大凡有爱的地方就有事业,而爱,总是始于温情,始于由温情编织的氛围。
赵三宝郑重其事地把我父亲推荐给侯国廷。
侯国廷在申曲行内辈分很高,且擅长组织堂会,收徒不论男女,身旁不乏少年英俊。他淡淡扫视我父亲,吩咐求师者先要征得父母同意。
那时节,优倡同列,属于三教九流中的末流,唱申曲滩簧更是下三烂,入不了祠堂,进不了宗谱。解门不幸,出了自轻自贱的子孙。我祖母积聚的悲愤引爆成霹雳雷电,却无计撼动逆子铁打的心。
伶俐小妹几句话平息了我奶奶的风暴:“阿哥脾气犟,不依他,他再出走,将来帽子店给谁?阿哥白相心思重,随他去唱唱白相相好啦!”
一语成谶,“唱唱白相相”,几乎成了我父亲一辈子难以挥去的阴影。
红烛高挑,青烟袅袅,馒头糕饼摞叠供奉,先叩拜大红朱笔书写的祖师翼宿星君神位,再奉上红纸包的拜师金,随后在关书上按上红红的指印,确定了学师三载、帮师一载的师徒关系。侯国廷为新弟子取艺名“侯小毛”。他还有一句名言:“拜师不是访友”,意思是老师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跟徒弟多言多语。
按当时习俗,拜师学艺,就是师傅的小杂差和小跟班。师傅在家,徒弟奉差跑腿,买烟泡水伺候茶点;师傅上场,徒弟或坐敲板身旁空手模仿,或立于戏台内侧偷学偷记。师傅有空闲有心情,才教一支半曲开篇。
师傅平淡寡言,徒弟内向质朴。师徒像两根平行线,找不到交叉点。我父亲充沛的活力像一粒粒水银珠子,泻地奔突。他从后门进入申曲场子,瞅空子东游西逛,上下乱窜。“小世界”一层有大京戏,三层有独角戏,二层分别有申曲、绍兴戏文、文明戏、苏锡滩簧、苏州评弹、杂耍魔术歌舞等轮流演出,并有影戏专场,放映些过时影片。也许是游乐场喧嚣热闹,也许是少年郎心猿意马,各色唱腔像春天的风,软软地滑滑地掠过他的耳畔,融会于光怪陆离的嘈杂之中。他寻不见向往的声音,一滑脚,去了对面的丽园,或打弹子,或下象棋,或玩游戏、踢足球……
侯国廷向赵三宝摇头叹气。七日之后,命徒弟恢复本名。究竟是本名比艺名大气,抑或是担心徒弟难以名列侯姓门庭,后人只能猜测。
赵三宝作为引荐人,觉出了难堪与尴尬。他诚意相助,在贴演自己的拿手戏《杀子报》时,点名要我父亲出演一个角色——小主角的私塾学友,可以发挥一段唱词,来成全那条宽洪醇厚的好嗓子。
我父亲平日里胆大妄为,临到初次粉墨登场,见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亮闪闪的眼光,心发慌,腿发软,畏畏葸葸迈不开步子。不知是谁,背后猛击一掌,他趔趔趄趄地跌上台前,心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模糊,反倒无拘无束,背熟的唱词像湍流跳跃奔腾。偏偏台下爆出争斗,几名看客一言不合,拳脚相加。我父亲的清亮嗓音淹没于喧嚣嘈杂的拍天浊浪。
初试失利,小徒弟依然心存感激,感激赵三宝和不知名的击掌者。正是他们,帮助他消除了对舞台的畏惧感和陌生感。
侯国廷见小徒弟上得了台,开得了口,也给小徒弟安排些零星角色,即“七客一过路”:嫖客、赌客、吃客、看客、游客、贺客、吊客和过路人。我父亲轻轻松松打发“七客一过路”,悠悠闲闲地满处嬉戏游乐。旁人嘲谑他:“侬唱唱白相相,日脚蛮开心!”
他真那么无忧无虑吗?深秋夜半,他曾登上“小世界”屋顶花园的眺望亭,俯视九曲桥下湖水绿绿酽酽,宛如一盏残茶,散发出人去园空的凄凉;湖心亭上余香缥缥缈缈,缠绕双亭玉立,诉说着名园凋零的悲怆。当我父亲岁近天命,陪我游城隍庙,路经一座电影院,忽然眼光发直,声音低沉,缓缓道出他拜师学申曲,登高俯视废园的心情……
提笔忆旧,我寻觅豫园的历史。此园乃明代四川布政使潘允端所建,供老父颐养天年,故名豫园。园成之日,景色堪与辋川媲美。清代乾隆年间,潘氏子孙式微,园内山石颓圮,遂由合邑人士集资购买,成为城隍庙庙产。因庙堂东首有东园,故俗称此为西园。百余年风雨剥蚀,褪尽名园的玲珑雅丽。我父亲在“小世界”粉墨登场时,豫园双门紧闭,杂草丛生,淹没于市井的喧嚣与嘈杂。
第一部分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2)
那份嘈杂,搅拌了土生土长的申曲,挤压着质朴内向的少年。他遗憾申曲无力望京剧项背,不满足自己的唱腔平淡如水,朦胧企盼青天一鹤排空。外表的寡言顽劣和内心的沸腾热望构成了强烈的冲撞。若无有这份冲撞,他会囿于九曲桥下的小小湖池;有了这份冲撞,他会企盼大江大海的波涛。
海声遥遥入耳,海风湿润鼻息,小鱼久久找不到跃入江海的河口……
寒凝大地,我父亲随师离开“小世界”,卖唱于茶楼村头。忽一日,师徒们肩挑戏担行至洋泾镇,村头墙上张贴告示,白纸黑字,墨汁淋漓:“淫唱花鼓者,驱逐出境。”我父亲暗自思忖:阿拉唱申曲,不是淫唱花鼓,坦荡荡阔步前行。
侯国廷喝住了莽撞的徒弟,脸色沉凝得铁青铁黑,如乌云,如墨汁;脚步疾捷得快步小跑,似奔鹿,似脱兔,急急转道七宝镇。操低贱营生者怕官,哪怕是中国这片土地上最小最小的村官。
风冽似刀,碎切着那朵昏黄的火苗。土生土长的申曲,何时才能逃出“淫唱花鼓”的厄运呢?
灯火飘忽,土路坎坷,少年郎的郁闷恰如赤裸裸的铁色树杈叩问湛蓝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