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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3无人喝采 -王朔-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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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你醉了。”钱康夺过钥匙,去捅锁眼,也是无论如何对不准。

  这时,门开了,肖科平站在门口,她显然已在此等候许久了。

  肖科平既竟然又嫌恶地看着这两个明显喝醉了的男人。

  两个男人一见她,却一起吃吃笑起来,一点也不为她的突然出现惊诧。

  “你怎么在这儿?等我呐?李缅宁摇摆着撞着门框进屋。

  “等你。”肖科平回答。

  “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么?”钱康拨拉肖科平的肩头。

  “聊了一晚上你!”
  肖科平摆开钱康的手,跟李缅宁进屋:“李缅宁,我有话跟你说。”
  “坐下说,要不要喝茶?”李缅宁靠在墙上回过身来,手在腿前来回晃胳膊脱了臼似的。

  “你跟那姓韩的到底怎么个意思?是谈是不谈?她现在一趟趟找我要你,好像我把你藏起来了。”
  肖科平说着来了火儿:“这算怎么回事!你要谈你就别老躲着,不谈你也痛快跟人家讲明态度。”
  “不谈!”钱康关上门,像个瘸子似地—跋一拐地走进来,“我替老李答复她。”
  两个男人各靠着一堵墙互相瞅着嘿嘿笑。

  “有你什么事?”肖科平白了钱康一眼,“还嫌这关系不够乱?”
  “我一点不是添乱。”钱康认真地说,“我已经替老李看好了一个人,正准备隆重推出。我们已经决定了这这里没韩姑娘什么事了。”
  ”就跟有你什么事似的。”
  “是,也没我什么事了。”
  “还有件事,李缅宁,户口本在哪儿?我要用去派出所迁户口。”
  “启口本在……”
  李缅宁环顾室内,发现室内空无一物,他们不自觉地又走入肖科平原来居住的房间。

  这间房子如同肖科平走的那天一样白旷,不同的是有人仔细打扫了它,清除了垃圾和灰尘并精心保持了它的洁净。

  水泥地板被擦得平滑如冰,光可鉴人。

  唯有四壁贴满的已经阵旧的浮凸壁纸告诉我们有人曾在此生活,在此寄存遐想。

  三个人都不作声了。

  那天,李缅宁刚下夜班,出了神武门,就被钱康的派的车接上拉到他家。

  他进门看见肖科平已经坐在客厅里了。

  “我还没来参观过你现在住的地方呢。”李缅宁对肖科平说。

  他到各屋转了一圈,啧啧称赞了一番才回到客厅,坐下问钱康找他来什么事。

  “好事。”钱康说:“先说第一件,你的新工作我已经全都帮你联系好了,那边已经答应要你。你们宫里的头儿也见了,他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么一号。这就好办,不拿你当宝贝就容易脱身,你最近再表现恶劣点。”
  “你把他摘哪儿去?”肖科平说:“到你那儿当骗子他还真误事。”
  “我那个小庙哪敢委屈老兄?”钱康对李缅宁说:“去就是经理。我的能耐也就这么大,再往上房就全靠你自个称努力了。”
  “去就是经理?”李缅宁倒有些含糊,“我干得了么?”
  “我还告你,专业对口。人家一看你开的简历,极表欢迎。”
  这时门铃响。

  “你还请谁了?”肖科平问。

  钱康不答话,奔去把门开了,领进韩丽婷。

  “我还以为进了地主家呢……”韩丽婷看见肖科平、李缅宁在座,立刻不说话了。

  “人到齐了,咱们可以开始了。”钱康搓着手,安顿韩丽婷坐下,问大家:“谁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大家胡乱猜了一顿,结论一致:平常的日子,既没有可庆贺的也没有可悼念的。在伟人层出不穷的二十世纪,有这么一个潸闲的日子还很难得呢。

  “猜不出来吧?告诉你们,今儿是我生日。”钱康笑说。

  “这你可不能怨我们记不住。”肖科平说,“日历上没有。”
  “早说呀。”韩丽婷埋怨,“顺道就给你装俩点心匣子拎过来。”
  “你属什么?”李缅宁问。

  “呆会儿你数蜡烛就能算出来了。”钱康说,“就怕你们送礼,所以自个儿也是昨晚才想起来。”
  “琢磨了一夜,终于想出个名堂,又是死无对证。”肖科平说。

  钱康离席去门后搬出个早已订好的双层大蛋糕,大家帮着把一匣蜡烛往上插。

  “你岁数也够大的。.”李缅宁说,“这蜡烛都插上就看不见蛋糕了。”
  “不能都点。”肖科平说、“弄不好会闹火灾。

  “你们说的我多伤心。”钱康取出一杯酒,四只杯子,一一往里斟。

  “你可真俗。”肖科平说,“净弄这俗套儿。”
  “我是俗.我承认。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更有趣儿的,只好俗了。”
  “可以吃了么?”李缅宁拿刀比划。

  “我先说两句。”钱康放下酒瓶。

  “不要超过五分钟。”肖科平说,“过时我就起哄。”
  “都端起来。”钱康端着酒杯嚷,”认识三位我真是高兴,这是我今年除了挣了几十万块钱之外最大的收获。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一下得仨…”
  “不要罗嗦。”肖科平说。

  “不想干嘛,什么也不为,将来往后你们能拿我当朋友,有了难事第一个想起来托我办,我就知足了,首先……忘词了忘词了。”
  钱康低头想了一会儿,扶扶眼镜说:“首先,这杯酒我为母亲干了。四十年前的今天,是我的降生日,也是我母亲的蒙难日。为了我这个混蛋的涎生,她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和磨难。她从第一天起就倍受艰辛,而且我没有预付任何报酬……”
  钱康一下哽咽了,以手挡眼。稍顷,重新抬头,笑着:
  “干了,她已经不在了。”
  另三人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杯中酒喝于。放下杯子,脸都变得喷红,目光灼灼。

  “下面该你们祝我了。”
  肖科平拎过酒瓶为钱康斟酒:“我来祝你,祝你发财。”
  钱康以手捂住杯口:“这杯我不喝。”
  “那好,改个说法,祝你快乐。”
  “虽然这个祝福很渺茫,但作为个愿望——我喝!”
  “我祝你长寿。”李缅宁说。

  “可我不想活得太长。”
  “我只会说这个。”
  “干”钱康碰了一下李缅宁的杯子,一饮而尽。

  ”我从没过过生日,所以也不会祝酒。”韩丽婷:“免了吧。”气氛有点沉重,这不好,咱们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钱康把韩丽婷的杯子斟满:“这酒很柔的,喝多了也不上头。”
  他对大家说:“为了活跃气氛,咱们下面是不是挨个讲一下自己的初恋?初恋总是美好的——谁也不许隐瞒。”
  没人开口。

  “都不好意思,那我先说。”钱康坐直身体,笑着把脸转向肖科平,“我的初恋对象就是肖科平。李缅宁你不要吃醋呵,呆会称轮到你说。她是中学三年级转到我们党校来的,对吧肖科平我没记错吧?那是暑假过后刚开学,那天刮大风,你从我们班窗前经过,低着头拎着小马扎,那天全校在操场开批判会。当时我就愣了,我怎么不知道四班还有这么个女生?
  后来隔了好几天,我听你们班同学喊你名字,才知道你叫什么。知道我当时最恨的是什么?最恨教导处怎么没把你分到我们班来.我是不要脸瞎说了呵,大家原谅。这么多年,快二十年了吧?我不能听你名字,一听心里发疼。我现在回忆我听说你结婚的那几天,天一直是阴的——李缅宁,说实话你挺不是东西。也注是咱们现在熟了,要是我在街上遇见你,肯定不容分说大耳刮子抽你!”
  “我的初恋对象跟你一样,也是肖……”
  “不可能!你中学也不是我们党校的,肯定有别人!”
  “真的。”李缅宁说,“我上中学时那个党校的女生没一个像样儿的。大学在北航好一点的女同学都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我这个人是这样,不是我的我也不存非分之想。我和肖科平……是在你姨妈家认识的吧?当时也不是介绍对象,就在互相有点好感,然后就通信。当时我被分到四川三线工厂,也见不着面,就一直通信。通了二十多年,婚后仍然是写信,所有的交流都靠信来传递,经常看着她写的信一个人发狂。好容易调回来,住在一起,发现感觉一下都没了。有时我看着她都怀疑那些信是不是她写的,当然她看我可能也一样。”
  “不是感觉没了,面临是人确实变了,我老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
  “我是这么回事!”肖科平说,“岁数大了,变得实际了,爱唠叨了,天天在一起也不像写信满篇只写情话。不歉那时候一年只能见一面只顾扮演伟大的爱人,原形毕露成了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平凡的女人。从性格上说,你也同样变了。

  你们是不知道,李缅宁过去是个非常爱开玩笑的人,整天乐呵呵的,什么事也不发愁,一张嘴就能把人笑死,一点不像个搞工科的人。现在,笑话说尽了是么?”
  “他是你的初恋情人么?”钱康问。

  “有一阵我以为是。”肖科平说,“后来我仔细来想了一下,发现不是。其实我的初恋对象是我在另一个中学的体育老师。

  可我从来没跟他燃烧到过,也不允许,他是结了婚的人。”
  “大概就因为你从没跟他表白过,所以才觉得是,真结了婚过几十年又觉得不是了。”
  “可能。这老师我前年见过一次,老得不行了,白发苍苍,完全是个老头儿。可我还觉得他是,我说的是当年我心目中的那个他。”
  钱康转向韩丽婷:“你呢?我们都说了,你还一声没吭。”
  “我没有初恋。”韩丽婷干巴巴地回答。

  “人人都有,单相思也算。”
  “可我就是没有,单相思也没有!”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太可能了。我十四岁就去插队,后来到兵团,回来整三十。你让我去恋谁?”
  “广阔天地里也不是没小伙子。”
  “是有男的,可我除了把他们当战友当同志没想过别的。

  我们那儿是反修前哨,一手拿镐一手拿枪。噢,要说初恋,那就是爱那片土地爱这个国家还有咱们先前的毛主席。那热爱程度比你们这三位的眉来眼去鸿雁传书一点不差!也是揪肝扯肺,也是说死立刻赴汤蹈火,够得上你们的初恋标准吧?”
  韩丽婷伸出手从茶几上烟盒中取了根烟,“刷”地划着一根火柴,极为老练地深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喷出淡淡均匀的烟雾。冷笑:
  “男人是有,我也跟他们睡过觉,从连里睡到团里,为了回城——这算初恋么?”
  她冷冷地挨个打量三人,眼神变得冷酷,这眼神儿最后落到李缅宁脸上,李缅宁垂下眼睛。

  “舍此就剩跟李缅宁这档子了。咱们真是恋到一堆儿里,不做朋友天地难容。嘿嘿,你别害怕李缅宁,别一听说我爱你脸都吓绿了。我没那么贱,自尊心还剩了那么一点点。我知道你不爱我,见我烦,不会逼你娶我的——这下放心了吧钱康?”
  钱康面红耳赤:“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就怕我在里边搅和么?拆了人家一对好鸳鸯。煞费苦心过你娘的生日,花那么多钱买他妈的奶油蛋糕和那么多蜡烛——这情我先替他们领了。”
  钱康汗流浃背,连说:“误会,误会。”
  李缅宁在一边也红了脸。

  韩丽婷微笑着又吮了口烟,长长的烟灰掉在她的裤子上。

  她瞟了眼李缅宁:
  “知道我看上你哪点了么?”
  李缅宁只是埋头喝酒。

  “房子,就看上你那间房子了!自己能有间房子,这真叫我在眼里觉得你特别可爱。所以你说我怎么会计较你对我的态度?这下想通了吧,嗯,肖科平?还觉得我无耻么?”
  说着,韩丽婷转向肖科平,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眼圈红了,大概想哭吧?你哭起来一定特别楚楚动人,还没见你哭过,这两个男人先得晕菜。你有什么理由动不动就哭?就哀叹?你可以了!有自己的房子,还大小算个艺术家,笛儿吹得不错,又有这两个男人一天到晚屁颠颠地追踪着你,你要再觉得不幸,别人还没法活了!收起你的眼泪,不要看你这副贪馋的嘴脸。——小娘们儿!”
  肖科平忍不住捂脸啜泣。

  “李缅宁,这女人归你了。她那么娇,那么弱,没男人简直就活不了,哪怕是你们二位这样的男人!别这么看我!我知道我现在样子可怕,狰拧——你从没在我这副丑恶的嘴脸上发现过一点可爱么?”
  韩丽婷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神情,随之眼神出现一种柔情,话也变得凄楚:
  “可惜咱们认识太晚了。我不是生下来就这样儿的。我想我原来也会的,比她不差。可惜没机会了,本来想带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给你看看……”
  她把烟蒂在烟缸里拧灭,就那么斜着身子一手按着烟放大僵摆了很久,头发垂落下来摭住了她的脸。

  她抬起人平静地对钱康说:“我说完了,该喝了吧?”
  肖科平咳了一声坐正了,安详地用手帕擦去自己颊边的泪痕,露出微笑。

  原先很宏伟、典雅如今已经陈旧灰俄式大剧院内,观众仨仨俩俩地入场,在一排排阶梯式褐红皮座椅间游鱼般走动。

  乐池内传出乐队调音的阵阵管弦声。一只小号吹出一小节嘹亮的乐句,在最高的音符处戛然而止。

  更多的观众鱼贯入场,排队在座椅间逡巡。

  肖科平扭身往后瞅,无数的人脸整齐有序地密密麻麻摆列在她身后层层递升。李缅宁似乎隐在人丛中望着她。她再次扭身回顾。

  剧场内千百盏顶灯一齐黯灭,所有人脸都隐于黑暗中,只有两边环廊休息室有光芒,从不同高度的太平门外泻。

  大幕拉开,剧场的前半部份再次被映亮。亮如白昼的舞台上,一百多位搽着红脸蛋的男女文职军官,笑吟吟地从侧幕出来,走到舞台中央,手拿牵线麦克风,用清越激昂的嗓音向数千名观众宣布晚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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