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无人喝采 -王朔-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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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幸运——来,为你干一杯……我可是干了!”
李缅宁一口喝干,把杯底亮给钱康。
“我喝一口吧。”钱康喝了口酒,唤侍女:“小姐.怎么莱还不上来?”
“不够意思。”李缅宁瞅着钱康的酒嘟哝,“没劲。”
“我确实不能喝,喝就脸红。”钱康解释,“小姐,快点。”
“我喝两杯你喝一杯,这总行了吧?”李缅宁又干掉一杯,拎着空杯在指间晃悠。
钱康勉强又喝了一口,看了眼肖科平。
“她不但是个好艺术家,还是个好女人。”李缅宁谁也不看地大声说,接着目光灼灼地盯着钱康:“我是有资格说这话的。”
“那是。那是。”钱康陪笑。
“有追求,有骨气,应该幸福——她就是为过幸福生活而生的!”
李缅宁望着大家惨然而笑。
众记者冷漠地望着他。
肖科平不动声色。
接着他变得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推心置腹地对钱康央求:
“你也一定没少发现她的长处吧?”
“发现了发现了。”
“这不算什么,往后瞧吧。这个女人呐,我跟她混了十年,总觉得昨天刚认识,一点摸不透她。”
李缅宁的眼神儿变得温柔了,对肖科平投从温情的一瞥。
“常有新鲜感不是很好么?”钱康干巴巴地说。
李缅宁笑,又为自己倒满杯酒,扣在嘴上喝,放下杯子,一嘴白沫儿:
“问题是你也不能不新鲜。”
李缅宁含情脉脉地望着肖科平,对饯康说:“她,我就托付给你了,你一定代我好好照顾她,千方百计——让她幸福。
你行,你有这能力,哎,老钱,我这可是跟你说正经的。”
“一定。”钱康说,“放心,往后没你什么事了。”
“否则,”李缅宁顺着自己刚才的思路说:“我跟你急!”言罢勃然变色,虎视耽耽盯着钱康。
钱未作态,他已眉开眼笑,笑嘻嘻地一迭声问:
“你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儿吧?不会吧?你看着那么雅致那么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
钱康火了,拍桌吼“小姐,我们的菜怎么还不上?等了快一小时了。”
“你一直在广播乐团?”一个中年妇记者问肖科平。
“十二年。”
她始终凝视李缅宁,不断轻轻咳嗽,拿纸巾擦嘴。
小姐小跑着陆续把一些菜上来,再三向钱康道歉。钱康气虎虎地不理人。
饮了半天清茶的记者看到菜来了,川流不息地去上厕所。
留下的人热烈地吃。钱康憋出笑脸,仲着筷子左右张罗:
“吃呀,大家吃莱。”
再看李缅宁,已耷拉着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愁眉苦脸,一副倒霉相。
“他不缺心眼儿吧?”钱康问肖科平。
他伸手一挡欲前探唤醒李缅宁的肖科平:“让他着凉去!”
肖科平抬头“哈”地大笑一声,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用一根筷子敲敲自己的恣恣碟。
李缅宁蓦地惊醒,站起来茫然四顾问送菜经过他身边的小姐:“厕所在哪儿?”
小姐忙碌中为他指了个方向,他蹒跚地离开餐桌,自顾去了。
肖科平开门进来,微微咳着。她听到李缅宁房到游戏机发出的阵阵“嘟嘟”声。
她犹豫了一下,推开他的房门。
李缅宁正坐在电视前专心致志地穿迷宫。他的脸已尽褪红色,显得十分苍白。
“怎么没吃半截儿就走了?喝,难受了吧?”肖科平在他身边坐下,“是不是吐了?”
李缅宁看她一眼,疲倦一笑:”觉得高了,怕破坏你们情绪。”“小韩没来?”
“不知道.她还天天来,不天别的了?”
“有点借酒撤疯是么?”
“没有,脑子一直特别清醒。钱康生气了吧?”
“没有,他不会生气的生不像你。”
李缅宁看了肖科平一眼,又玩了会儿游戏机,盯着电视屏幕说:
“我不是说老钱这人不好,人挺热情的。但这种做生意的人跟他接触一定要小心.别光听他说,有些事该了解清楚的都打听一下。我这不是给他垫砖。他接触的人多,过去难免遗留瓜葛,都让他搞清楚了,闹出麻烦也怪没意思的。”
“知道。”肖科平看着李缅宁双眼说.“其实我对他的过去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只是拿他当一个比较好的朋友。”
二人互相寻望,彼此无语,俄顷,李缅宁“噗哧”一笑:
“老大嫁作商人妇。”
肖科平也笑:“你希望我嫁么?”
这时,门又响,韩丽婷背着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迷彩大背囊进来,一脸兴冲,堵着门口停住:
“哟,你们聊呐!”
“哦,没事。”肖科平迅速站起来,“闲扯几句。你们聊吧,我走了。”
韩丽婷一边给她让路一边叫:“别走哇,一起聊。”
“我还有事。”肖科平低头走出去,回到自已房间。
韩丽婷把背囊卸下肩,坐到李缅宁跟前问:“你们聊什么呢?怎么我一来她就走了了”
“没聊什么。”李缅宁怀疑地盯阒那只鼓凸的班斓大背囊、“你包里装的什么?”
“我发觉你们俩之间话还挺多。”
李缅宁十分不快:“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我们说几句话怎么了?”
“是几句么?”
“你要是看不顺眼生你就请回。谁请你来了?”
“你怎么突然对我不好了?”
“你这话才叫奇怪呢。我什么时候对你好过?哪次不是你主动找来的?”
“你怎么口气全变了?脑子里又打什么主意呢?我主动上赶着找来的?当初谁在小树林里胡乱寻摸来着?”
李缅宁吼:‘我到小树林又不是找你!”
韩丽婷毫不示弱地也厉声道:“那你去找谁?你把我带到你家来干嘛?莫非你就是那条正通缉的色狼!”
那边肖科平听到这屋吵了起来,忙赶过来解劝:
“好好说着怎么吵起来了?”
“你不是去找对象你去小树林干嘛?你憋着什么心?你有老婆你还去再找,想玩弄女性呵”
肖科平听着直皱眉头:“别吵了,我们已经离了。”
“离了?我看不像离了,比那真俩口子还好。别以为人家都是傻瓜看不出来。”
“你老家是山西的吧?”李缅宁嚷着问。
“这是你误会了。肖科平和颜悦色地对韩丽纬,“我们确实……”
李缅宁冲过来指着韩丽婷的鼻子喊:“明告你——我烦你!”
“李缅宁,你怎么这么说话?”肖科平沉下脸。
“噢,现在你烦我了,当初呢?”韩丽婷先是一惊,接着便委屈,拉着肖科平的手哭诉:“肖科平你给评评这个理,我哪点招人烦了?我怎么招人烦了?我怕让人烦怕让烦还是让人烦了……”
李缅宁直走到韩丽婷眼前,地着她脸冷笑一声:“哼!”甩手走到一边坐下。
“你瞧他呀肖大姐。”韩丽婷又惊又惧,“你瞧他对我那样子。”
说完掩面哭啼。
肖科平经她一扯,剧烈咳嗽起来,还流两道鼻涕,忙在身上找纸来擦,捂着嘴还咳个不停。
她这么一咳,韩丽婷倒不哭了:
“你感冒了?”
“可能有点。”肖科平捏着鼻尖擦鼻涕。
“头疼么?”
“不,不头疼。就是咳嗽,流鼻涕时”肖科平鼻尖红红地说。“发烧不发?我试试你温度。”韩丽婷说着把手捂着肖科平额头上。
“不,不用。”肖科平挡开她的手,“我回去了,你们也别吵了。”
韩丽婷跟着肖科平往外走,一路继续关怀,苦口婆心:
“你可别不当回事,现在正流感流行呢,我们厂病了一百多号,厉害的都转成肺炎了。”
她跟着肖科平进了她的房间。
肖科平坐下说:“我没那么严重,喝点板兰根就好了。”
“板兰根管什么用?”韩丽婷拍手叫:“你得吃西药。”
李缅宁一头冲进来:“你还说自己不招人烦?人家都说没事没事你还没完没了!”
韩丽婷掉脸朝李缅宁嚷:我是医务工作者,这儿发现病人了——你怎么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还别说阶级感情了。”
李缅宁咬牙切齿,操拳跺却连声喊:“你就是烦人,烦死人!”
肖科平蜷缩以沙发上高声央告:“求求你们了,别吵了,我头真晕了。要吵你们回屋吵,让我休息休息。”
李缅宁拽着韩丽婷一边回房一边继续吵。
“搞医的就是没病找病,好人也都让你治坏了。说,你这辈子杀了多少人?”
“李缅宁,你说话要负责。你这是侮辱了我们全体医疗战线的同志从老到小。”
“你算什么医务工作者?蒙古大夫都够不上。”
“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生病。”韩丽婷嘴不停,手不停,从背囊侧兜掏出一支体温计,风风火火再次来到肖科平房间,冲刚要躺下的肖科平喝令:
“抬起胳膊——试表!”
李缅宁也跟了进来:“我看试完表不发烧你脸往哪儿搁!”
韩丽婷看着手表:“起码我是尽到责任了。不像有的人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毫无感情自私得要命。”
她从肖科平腋下取出体温表,一看,立刻惊叫:
“呀,三十八度五!”
肖科平当时就觉得自己不行了.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下。
韩丽好严肃地对李缅宁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是蒙古大夫么?有病没病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快去找药,你家都有什么药?”
二人回到李缅宁房间,翻箱倒柜,同时继续争吵,高一声,低一声,鸡一句,鸭一句:
“你们家怎么什么药都没有?平时都不生病么?起码阿斯匹林胃舒平总该有吧?”
“可让你得词了——别动那盒子,那里是我的水果糖。”
“没出息,这么大人还吃水果糖——一回头我给你买点果冻。”
肖科平拚着全身力气支起身喊了一嗓子:
“别找了,我不吃药,睡一觉就全好了。”
韩丽婷更大更坚决的声音传过来:
“不吃不行!有病还不治,想死呵?睡一觉就好,真是一群无知的人!”
韩丽婷气冲冲地空手回到肖科平房间:“什么药都没有,哪有公费医疗的人自家一点药都没有的?”
“你说要什么药印度洋我出去买。”李缅宁站在门口说。
“就你?告你药名你一路背到药店一张嘴也得给忘了。”
“我确实不需要吃药。”肖科平说,“烧也不高睡一觉出点汗肯定会退的。”
韩丽婷下了个决心,抬脸对肖科平说:“现在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扎针——扎针退烧有奇效。”
在我看你就歉巫婆!”李缅宁喝道,“怎么不烧香——你?”
“什么呀巫婆?”韩丽婷迎上去吵,“祖国医学宝实际大着呢——你无知才说这种话!”
“你知道扎哪儿么?不行,我信不过文所没有科学根据的野招儿。”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肖科平烧死?这会儿你怎又不心疼了?”
韩丽婷走到肖科平床前:“保你没事,我在兵团干过七年赤脚医生,我们周围那几个屯子的盆下中农都让我扎遍了,没一扎死的。”
肖科平脸喷红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好好,你扎吧,我让你随便扎——保要你们别吵了。”
“我可告你韩丽婷,缝衣裳针消了毒也不能使。”
“无知的人只会说无知的话——我随身带着急救包呢。”
又是一个像解放区的天一样晴朗的日子。窗台上的花草大都盛开,榴、金桔果实累累。
已经退烧的肖科平坐在窗前吹长笛,面前架着乐谱,她在准备个人音乐会的曲目。
钱康扶着酒柜站着,颌首欣党员,以脚击拍,如同一个随时准备引吭高歌的男高音歌唱家。
李缅宁在自己房间刚起床,听着笛声懒洋洋地穿衣服。
韩丽婷戴个墨镜精神抖擞地闯进来,如果手里再端和M—16自动步枪,就活脱脱歉是个刚空降则别人国家的美国精锐女兵。
她进门就找那只迷彩大前囊,找到后就胜利欢叫:
“果然在这儿,我的判断一点不错。”
“什么呀都是?”李缅宁一边下地一边问:“跟个炸药包似的我担了好几天了。”
“衣服。”韩丽婷蹲下美滋滋地打开背囊,抖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便宜货。”都是我前儿个逛街买的,还有给你买的呢。”
她举着一件有牡丹花图案的丝绸衬衫招呼李缅宁:
“穿上叫我看看。”
“这色儿我能穿么?寒碜不寒碜?”
“便宜呀,这件才五块钱。”
她愣给李缅宁套身上,退后一步端详着。
“可以可以,除了艳点没别的毛病,正流行呢——五块钱你还想穿成什么样儿?不许脱呵!”
她又从背囊里拎出一段廉价衣料,自我满足地欣赏:
“这如何?圆点代表温柔。我想给自己做件披风,我从小就喜欢,羡慕布琼尼式的骑兵房蓬——肖科平房间是不是有台缝纫机我记得见过?”
“是有一台。”
“她烧退了么?”
“你没听见笛儿都吹起来了。”李缅宁开门出去洗脸。
韩丽婷抱着衣料来到肖科平房间,肖科平边吹边向她点头致意。
“你都好了?”
“嗯?”肖科平嘴离开笛子,翻了页乐谱,“亏你帮忙。”
“没事,应该的。”韩丽婷热情地说,“有病就得抓紧治。
前儿个我从这儿回去,我们街坊也病了好几日子,忙了一夜没合眼——你好老钱。”
“你好小韩。”钱康问:“拿的是块什么呀?”
“一块料子,想做件披风,你觉得怎么样?”
“嗯,好看。”
“真的?对了小肖,我能借你缝纫机用用么?”肖科平边吹边点头,吹完一小节,说:
“你推走用吧。”
韩丽婷已经揭了缝纫机罩子,装轮带,穿针引线:
“不用那么麻烦。我很快的,踩两下就好。忙你的,就当没我一样。”
肖科平开始吹下一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