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传-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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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号开张,黄浦滩豪赌之风迅速蔓延,达到骇人听闻的程度。挥金如土的大赌客,一夕胜负动辄十万八万,他们的名字时至今日犹被老上海津津乐道,以为他们所造成的奢风,是民国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轶闻。然而他们之间声名较著者,早先都是杜公馆的座上客,或者是经常陪杜月笙白相相的老朋友。
譬如说逊清邮传部尚书盛宣怀的几位少爷小姐,素有「赌国魁首」之称。盛宣怀本人以受知于合肥相国李鸿章,兴办洋务而起家,他剙始招商局、汉冶萍煤铁公司,汉阳兵工厂、上海制造局……等等国营事业,又复督办全国铁路,其宦囊之富,堪称敌国,留下的产业极其可观。再加上几位少爷亦复大有父风,长袖善舞,能赚大钱也会花大钱。当年盛家沪宅在静安寺路,和我国早起名诗人邵洵美比邻而居,邵洵美的太太是盛宣怀孙女,他父亲邵月如则娶了盛宣怀的女儿,盛邵两家都是巨富,于是父子郎舅姑嫂经常都是一八一号的座上客他们至亲之间对赌的时候,锱铢必计,当「钱」不让,赌的兴起,干脆用寸土寸金的房地产道契为采,输赢三五十万,照样面不改色。
又如叉袋角朱家,应以朱如山为代表人物。叉袋角位于上海北火车站附近,位置横跨闸北和公共租界西区,乃是长安路底麦根路北近苏州河一带的统称。这一带地势冲要,工厂林立,几乎全是朱家的物业。朱如山可谓黄浦滩上最懂得享受之人。他到一八一号去赌钱打麻将已老法币六七万元为一底,以当时的金价计算,约合黄金六七百两,伸合今日之新台币,则为NT一百二十万至一百四十万之间了
朱如山颇多内宠,但是他御妇有方,家规纂严,有时候他会率领他所有的姨太太光临一八一号,到场助阵。朱如山的姨太太个个花容月貌,大有艳声,其中没有一位不是他量珠聘来。当这些姨太太与他同行,俱由他的正室夫人亲自带队,姨太太们集体出动时,穿一色的时装,戴同样的首饰,烫一律的发式,──梳S髻,簪一朵鲜花。她们环立在朱如山身后,布置几重肉屏风;她们目不斜视,樱唇紧闭。而在场成千上百的男性赌客,明明知道朱如山搜罗的天下绝色全到了,却是谁也不敢瞄、睖、窥、探那么一眼,因为人人肚里明白,朱如山是杜先生的知己要好朋友。
又有钟可成,一个广东人,而把杜月笙佩服得五体投地。察言观色,亦步亦趋,居然学会了一口浦东腔的上海话,和王旡能一样的几可乱真
钟可成也是出身寒微,当过洋行跑街,考取中国银行练习生,因为「圈」报工作,提要钩玄,颇有识见,受知于中国银行总经理张嘉璈。一路拔擢,后来转业中国营业公司任买办,专做地产生意,遂执斯业牛耳。他学杜月笙的阔绰手笔,豪迈作风,寄情蒱摴,一掷十万无吝色。任何人向他开口掉头寸,他更抱定主张,决不拒绝。他每到一处地方,不论住旅馆吃饭看戏买车船飞机票,只要遇见熟人必定由他全部请客。
张大帅孤注一掷,开了这丬举世无双,空前豪华的一百八十一号于是便有杜月笙的这帮赌朋友,不明就里,齐来捧场,除了这些位豪赌客外,国民党的要人之中,如诗酒风流的叶楚伧,民国三十八年至行不坚变节投匪的邵力子,往后也曾在此留连。
在一八一号揭幕初期,裹足不前的反是黄老板和杜月笙,黄老板倒还有理由可说,因为他一向绝迹赌场。杜月笙的消极抗议,却使张大帅对外十分尴尬,他无法自圆其说,几乎每天都有要好朋友问他:
「为啥杜先生还不来呢?」
政局变化奢靡风起
当时,黄金荣还不曾搬进黄家花园,薛二被捉事件也稍后方始发生,杜月笙才从南京回来,一面孔的凛然正气,满脑筋的国家民族,吃喝嫖赌,他一概没了兴趣,他最热中的,是学习,埋头学习不惜一桩桩的从头学起。
他每天要习字,照抄三字经,一天一大张习字有书法师傅,师傅认真教,他更努力写,持之以恒,从不中断。由提起笔来手要发抖的程度,练成一手蛮有气派的行书。
又有听报,听书。现在听报不像以前那样囫囵吞枣,他凝神倾听,还要发问,而且往往一问起来,便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问得读报的人满头大汗,杜月笙仍不满意,他再把小问题化为大问题,将大问题扩充为专题研究,于是,他请学者教授来给他上课。
听书呢,不要听东周列国,三国志和水浒传了,杜月笙要听政治经济、历史地理。请来讲解的,也是知名的名流教授。他猛攻某一门学科,可以做到发愤努力,废寝忘食的地步。
在杜月笙这样发奋向上,埋头研读的时期,张啸林一趟趟的催他到一八一号白相杜月笙确实深感头痛。一则他抽不出时间,二来他没有这种心情──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他始终在为张啸林的目空一切,毫无顾忌的作法担心,他不知道国民政府对于黄杜张开大赌场,将会采取何种态度?赌场诚然开设在法租界,但是黄杜张由于清党有功,都曾由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发表过名誉职务,实际上,黄杜张之效忠国民党,以及国民政府对于这三弟兄的青睐有加期望甚高,也是众口腾传,有目共覩的事。黄杜张三大亨自从同心协力,共创事业以来,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发生了人的关系,而非为地的问题。因此,黄金荣发现自己不合时宜,立卽急流勇退,张啸林则装疯卖傻,借机大捞;杜月笙决心迎头赶上,他希望的是中枢人物对他憣憣然改观,另眼相看,忘记他的过去,了然他的现在,拨擢他于未来。所以,他很谨慎,他很紧张,浪子回头金不换,怀着戒慎戒惧的心理,他唯恐错失当前的机会,他也就越怕落人「故态复萌」的口实。
他一次次的推托,不大上一八一号去,这使张啸林殊深憾恨,──面子上他下不了对外间他交代不了?旣说黄杜张三大亨合开的赌场?为甚么黄老板不肯露脸,杜先生像似也避而不见?
于是,为这一件事,张啸林和杜月笙之间开始产生嫌隙,一枚裂缝的鸡蛋,倘非打碎便是腐坏,两兄弟渐渐的「君子之交淡于水」。
假如这个局面继续下去,杜月笙和张啸林可能提前决裂,从此分道扬镳,各行其是,而杜月笙本人对于国家民族与社会,也可以有更多更大的作为。然而很不幸的,当全国反共清党浪潮涌起,时势所趋,民意攸归。于是在武汉的亲共政权,八月三日,由汪肇铭通电各方,表示悔恨,并且说明武汉分共情形,宣告他已具有反共决心,但是他仍意气用事,坚称他要一面反共一面倒蒋与此同时,以唐生智为总指挥的「东征军」顺流而下,南京陷于孙传芳回师反扑和「东征军」的两路夹攻,使拥有重兵拱卫京畿的李宗仁顿生异志,联合南京军事将领,直接和武汉方面洽商合作。蒋总司令有鉴于此,不愿因个人进退出处,徒滋纠纷,决定引退离京,冀能换取国家的统一。八月十二日,他承专轮驶赴上海
将总司令下野,中枢无主,南京形势,岌岌可危,方始建立起来的优良政风,因此为之丕然一变。一小部份官员混水摸鱼,趁火打劫,贪赃枉法无所不为,只想捞一笔来日餬口的本钱;也有些人往日畏惮蒋总司令的公正严明,执法如山,现在总司令引退了,他们便像脱缰的野马,贪污舞弊,纸醉金迷,他们在各地搜括,到手的钱都要带到上海去花。上焉者娶姨太太,购置藏娇金屋,下焉则狂嫖滥赌,花天酒地。早先板起张面孔的正人君子,此刻却变成了醉生梦死,尽情挥霍的大阔佬,他们在上海玩起来要找向导,要找保镖,黄杜张三大亨,正是最理想的人选。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杜月笙瞠目结舌,大为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在这班高级官员面前,他是应该继续埋头学习,力争上游,还是恢复故我,用酒色财货,博得大人先生们的「予心大乐」?
另一方面,张啸林可就开怀得意极了少数官员的性情大变,作风全改,使他欢呼雀跃,手舞足蹈。他以为自己的这一宝,果然压中了,新贵们旣非圣贤,对于声色之娱,黄白之物,焉能太上忘情,视若粪土?当他眼见南京来的朋友,一天天的增多,先则躲躲藏藏,偷偷摸摸,继而堂而皇之,升阶入室。福煦路一八一号奢侈豪华的大赌场于是凭添不少阔佬,跟黄浦滩上那一群赌国的元勋,分庭抗礼,一争短长。某长某公的喊声,此起彼落,如应斯响。大门外,汽车排成长龙,司机保镖,都得另设招待的处所。张啸林以大老板之尊,笑口常开,乐不可支,周旋于大官大富,亦官亦富的赌客之间。福煦路一八一号除了是最有名的赌场而外,又复成了官商人物的高级俱乐部。
有一阵子张啸林嘻笑怒骂,三催四请,一直请不到杜月笙光临一八一号到了民国十六年八月以后,杜月笙忽然轻袍缓带,陪了几位贵客,不请自来。这时候,张啸林心底冷笑,面孔上欢欢喜喜,从里面跑出来热烈欢迎。──唯有杜月笙心中明白,他这叫打鸭子上架没有办法,他是被那几位庙堂人物逼了来陪同参观参观的。
时势使然,身不由主,杜月笙渐渐的又放下笔墨纸砚,政治经济,回复了往日征歌逐舞、呼卢喝雉的旧生涯,卜昼卜夜,无时或休。从南京来的少数军要政要,大员红员,乃至于各地的封疆大吏,方面将军,祇要是有资格去见杜月笙的,吃喝嫖赌,多半由他亲自奉陪,光是这一项差使,便忙得他马不停蹄,分身乏术,实在不太熟悉,偶或想讨一房小,成一处分宅,或则讨人,或则买屋,或则事机不秘闹出了家务,或则遭了仙人跳,或则惹起了桃色纠纷,居间介绍,代为接洽,排解调停,遮盖弥缝,──反正杜月笙在上海等于千手千眼观世音,眼到手到,无所不届,报纸新闻他抽得掉,流氓地痞他压得住,替人排难解纷,他出钱出力陪时间,大事小事都摆得平,于是他又成了达官贵人在某一方面的义务保镖,寖假所及,大好佬们在玩乐场合脱口而出:「杜月笙也是我的好朋友。」居然忻忻色喜,若有荣焉。
厉行清党风声鹤唳
也就在这一段时期,杨虎陈群,把他们的清党工作,扩大范围,步步深入,正在大张旗鼓,干得有声有色。芮庆荣的行动大队,徐福生的谍报处长,还有其它奉命执行的机关,几乎每天都在捉人。有时候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时候在漫漫黑夜之中,或者当众捕拿,或者登门搜查。被捕的不是强盗贼骨头,而是共党嫌疑犯,捉到了往枫林桥送,因为枫林桥的交涉使署和上海道尹公署,都是清党委员会办公的所在。
由于扩大行动,公开捕捉,捉进去的人多,放出来的人少,那是上海人有目共覩铁的事实。任何人被押到枫林桥,等于过一次鬼门关,莫说衙门里面如何阴风凄凄,鬼哭神嚎,就讲过堂以后生死立判,是共产党便枪决,不是才释放,而这是与不是唯有法官可以裁定,想一想都令人不寒而栗,心惊胆战。
于是上海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出趟门不晓得回不回得来,闭门家中坐,又怕祸从天上降来。半夜三更听到敲门,一个个吓得觳觫股粟,面无人色。那时候的上海人,真有「福祸无门,朝不保夕」之概,而「狼虎成群,鬼神皆惊」的说法,也就从这时候起开始流传广远,令人谈虎色变。
「狼虎成群」是杨虎陈群的谐音,杨虎时任上海警备司令,他所负的责任,以军事方面为主,杨虎素来佩服陈群,晓得陈群深文周密,足智多谋,由于他自己少读诗书,不解权术,他对陈群不但言听计从,而且极其尊重。陈群认为清党是当务之急,对于这一部份的工作他便全部拜托,轻易不加闻问。清党工作原应由清党委员会执行,十六年四月十四日清党委员会成立之初,开出来的清党委员名单,其中就有不少廉洁正直,志行卓越的青年人。但是陈群办事,一向刚愎自用,独断独行,他很难与人合作,因此那十多位清党委员始终形同虚设不生作用,而清党大权,也就落在陈群一个人的掌握。
陈群是聪明人,他出身孙中山先生的大元帅府,二十多岁便担任了孙大元帅的秘书,当时以其党性特强,敢作敢为,亦颇受知于蒋总司令,在政治上他有良好的背景,在武装力量上他尤可获得杨虎的绝对支持,但是,亲历在安庆发生的「三二三事件」,以及上海「四一二」清党之役,已使他深切认识,倘能有效的利用帮会势力,支持大规模的清党工作,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尤其上海帮会人多势众,一旦组织起来,何啻十万大军。
陈群在上海担任党政军要职二十余个,他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其中最要紧的,便是积极进行清党,将潜伏各处,和渐自外地而来的共党份子,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必须如此,国民政府始能迅速而确切的掌握这个中国第一口岸、最大商埠,用以支持北伐,完成统一大业,因此,他为求速效,采行双管齐下的办法,一面和杨虎合作无间,推心置腹,从而他能如意指挥杨虎的警备部队,另一方面,他更和杜月笙紧密的携手,一心一意要引导杜月笙往协助革命,报效国家的光明大道上走,他在蒋总司令面前竭力推崇杜月笙,更呈请蒋总司令畀予杜月笙相当的荣宠,凡此,并不是陈群对杜月笙有何偏爱,或者是把那一次政治性的通谱结义,弄假成真。陈群自有他的打算,他所要用的,正是杜月笙左右那数以万计的徒子徒孙,基本群众。
对待杨啸天(虎)容易,因为杨虎智识不够、见解不高、野心不大、城府更不深,这个少读诗书,勇冠三军的赳赳武夫,即令当到了警备司令,犹仍不失其江湖犷悍之风。他最大的政治野心,便是警卫上海地方,让他能在十里洋场,花花世界,扬扬志气,显显威风。──但当他在遍地黄金的上海住久了,声色犬马,金珠财货,在在都形成强有力的诱惑,旣可争取予求,何不尽情搜罗,于是杨虎便整天忙着聚敛财富,吃喝玩乐,一边拼命搜刮,巧取豪夺,无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