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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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袭警报总是在猝不及防时响起,一家老小搀扶着跑到临时大学空旷的校园里暂避。待空袭过去,再回到那座灰色的砖房。
街头有“抗日剧团”在演出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简单的剧情人们已经十分熟悉,可围观的人仍然很多。演出到最后,常常是观众和演员一起流着眼泪高呼口号:“打回老家去!还我东三省!”“全民抗战!抗战必胜!”
在这样的情形下,连最沉得住气的教授们,也跃跃欲试地想做些切实的抗战工作。朋友们在思成、徽因家发着牢骚,他们批评教育部组织不力,让许多人囚在这里进不得退不得,对于抗战完全是多余的累赘。
流亡的日子是精神容易迷惘的日子,流亡的日子是情绪容易波动的日子,流亡的日子更是思念故乡、怀念亲人的日子。每当这样的时候,思成就会领着大家唱起歌来。他指挥着这个小小的歌咏队,一如当年他指挥清华学堂的学生军乐团一样认真。他们从“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唱起,一直唱到“向前走,别退后,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歌声穿越了狭窄、苦闷的空间,他们在歌唱中宣泄郁积,在歌唱中抒发激情,在共鸣中得到了满足。
长沙韭菜园教厂坪134号,是徽因、思成在长沙的临时住所,这座不起眼的灰色楼里传出的歌声,常常吸引着路人停下脚步抬头张望。唱歌的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儿,歌声嘹亮激越,传达出不竭的信念和热情。
生死之间只有一线距离
一进入10月,长沙就是连绵的阴雨天气。从狭窄的天井望出去,檐漏淅淅沥沥地扯着不断线的雨丝,天空一片灰暗的阴霾。徽因闹肚子,她歪在床上,身上搭着被子,屋子里的东西散发出霉湿的味道。
思成的弟弟思永一家也来到了长沙,思永供职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要迁往昆明。思成为营造学社的前途计,也准备到昆明去。
思成和徽因商量着动迁的事。宝宝和小弟在门口接雨水玩儿,他们清亮的笑声是这阴郁日子里惟一的亮色。
徽因身体不舒服,心情也不好。走,还是不走?如果要去昆明,最好尽快走。再不走,天气就冷了,一路上翻山越岭、下雨落雪会有许多困难。可是就算立即就走的话,大致算算,除了路上的花销,一家人到昆明,手头就只能剩下三百来块钱。学社现在没有一点经费来源,他们没有收入,身上带着仅有的这一点点钱,一家老老小小流落到那偏远的西南,该如何是好呢?
商量的结果,思成、徽因决定,还是先停几天看看情况再说。思成打算与“中美庚子赔款基金会”联系上,看是否能为营造学社申请到研究基金。
第二天,天放晴了,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天蓝得不像战争时期的天,天上还有悠闲自在的白云。多美的阳光啊。
徽因把发潮的棉被和衣物一一晾晒出去,把屋里的破藤椅搬到窄窄的廊子上,眯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阳光。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屋里的思成说着话。
突然,空中响起巨大的轰鸣,那是他们已经熟悉的战斗机飞过的声音。
“是中国的飞机吗?”思成问徽因。他跑到廊子里手搭凉棚向天上张望,因为事先他们并没有听到空袭警报。
远处近处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夹杂着炮弹穿越空气的尖利呼哨。
天哪!是日机的轰炸!
什么都来不及想,完全是出于本能,徽因、思成一人抱起一个孩子拉着外婆就往楼下跑。
还没跑出院子,离他们很近的一颗炸弹就爆炸了。房子顿时四分五裂,徽因被气浪抛了起来,怀里抱着小弟。她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和孩子居然还好好的。房屋开始轧轧乱响,门窗玻璃、隔扇、屋顶、天花板,全都坍塌下来。徽因、思成没有片刻迟疑,飞快地冲出院子,到了黑烟滚滚的街头。
他们向临时大学跑去。飞机开始了新一轮俯冲,徽因、思成绝望地停下了脚步,一家人紧紧地偎在一起。反正是跑不掉了,索性全家人死在一处吧!
爆炸声又起,弹着点正是他们刚才准备跑过去的临时大学校园。
回望他们刚刚离开的住所,已成了一堆废墟。生与死之间,只有一线的距离。
硝烟散去,惊魂稍定,从废墟中扒出了他们所剩无几的家当,当晚只好到朋友家去借宿。
张奚若租住了两间房子,为徽因、思成一家腾出来一间,自己一家五口挤在另一间里。
在沈从文家
看情形,长沙绝非久留之地。思成、徽因下了决心,离开长沙到昆明去。
昆明不通火车,汽车票难买极了,这次买票错过了一天,再想买就又要再等上一个星期。
12月初,一家人离开了长沙。虽然已是初冬,天气却十分明媚,太阳和暖地照着,一点风也没有。
从长沙到昆明,要路过沈从文的老家。沈从文此时在武昌,连连写信邀思成、徽因去自己老家小住几日。思成、徽因决定路过沅陵时停两天,看看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看看沈从文的家乡和亲人。
林徽因很喜欢沈从文的文字,她常对朋友们说,沈从文的性情更接近诗的性质。他笔下的湘西,弥散着牧歌般的纯美及凄美。他那些描写故乡的散文和小说,读来无一不是诗。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徽因在给沈从文的信中写道,“昨晚是住在官庄的。沿途景物又秀丽又雄壮时就使我们想到你二哥对这些苍翠的天,排布的深浅山头,碧绿的水和其间稍稍带点天真的人为的点缀如何的亲切爱好,感到一种愉快。天气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说如果不是在这战期中时时心里负着一种悲伤哀愁的话,这旅行真是不知几世修来。”
沅陵城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幽静。徽因对思成说,在这样的地方,出现翠翠这样的女孩子一点也不奇怪。他们把娘安顿在城里的客店里,带着两个孩子,按沈从文信中所画的地图,找到了沈从文大哥的家。
沈家的房子建在山腰上,土黄色的墙壁,黑色的屋瓦,廊子的栏杆是新近油漆过的朱红色,在满山的苍翠环围中,显得格外醒目而别致。从文的大哥热情地迎接着他们,三弟沈荃也拄着拐杖出来招呼客人。前些日子,他所在的部队于浙江嘉善阻击日军,他负了伤,最近刚从前线回到家乡来养伤。
主客都在廊子里坐下,面前摆上了新鲜的山茶和山里的干鲜果子。房前的老树叶子绿得深沉,树上许多不知名的鸟雀啁啁啾啾的声音,让人心中一片安静恬适。
他们自由自在地聊着,听沈荃谈打仗,听从文的大哥谈城里的土匪。徽因觉得这一切熟悉而亲切,周围的山水景物,面前的从文兄弟,仿佛都早已认识,早已见过。徽因想,那是因为湘西的山水在从文的文字里像画卷一样被细细地描绘过,而兄弟二人的性情又都像沈从文。
到了吃饭的时候,饭菜也端到外边来吃。湖南风味的蒜苗炒腊肉,刚从河里捕的鳜鱼肉质细嫩,山里的蕨菜清鲜爽口。想起前几日在长沙被轰炸的情形,徽因有异样的感觉,恍惚中,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天色暗了下来,小弟偎在徽因身上睡着了,徽因、思成向从文兄弟告别。他们相约,待战争结束,再来这里聚首。说这话时,他们的心里怀着深深的惜别和忧伤,水天茫茫,前程茫茫,此一别,谁知是否还有重逢的可能。即使重逢,此情此景也永远不可能重现了。
长途迁徙
从地图上看,从湖南到云南并不遥远。可战时混乱的交通秩序和众多逃难的人群,却使这次迁徙成了一次真正的长旅。
湘黔道上,沿途全是崇山峻岭。破旧的长途汽车喘息着爬行在逶迤的山路上。车窗外,是连绵的山岭。尽管时令已是冬天,但南方的山依然葳蕤苍翠。玉带般的山涧,经霜的红叶,白絮飘飘的茅草,苍黑的铁索桥,古旧的老渡船,还有山顶上一动不动的云彩,这如画的景色并不因战争和灾难而有任何改变,却比任何时候都让流离失所的旅人感到心疼。
晚上,汽车在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山区小城停了下来,颠簸了一天的他们抱着行李僵硬着腿脚下了车。徽因和思成安排两个孩子照看着晕车的外婆,然后四处去寻找可以住宿的小客店。夜风很冷,一阵寒意从徽因的脊背上爬过,她禁不住地打着寒颤。小城的街道狭窄而坑洼不平,徽因跟着思成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终于看到了小客店门前纸灯笼发散出的昏黄光晕,她凄惶的心才仿佛有了着落。
清晨,天还没亮,徽因、思成就又要叫醒孩子,把铺盖行李重新捆扎起来,再摸着黑到汽车站找一辆南行的长途客车。把一家五口和行李都安顿在车上后,再等着这辆车到上午十点以后出发。如果不在清早抢先上车,他们就没有可能离开这个地方。尽管这只是一辆没有窗子、没有点火器,看上去早就该报废的破烂车。
这样的汽车行驶在山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抛锚。一天夜里,汽车爬上一个叫“七十二盘”的山坡后,突然停下不动了。司机打开了车头的盖子,东敲敲西看看地检查着。思成自己会开车,也会修车,他去帮助司机检查车况。根据以往的经验,他掏出手帕放进油箱,发现一点油也没有了。
天黑透了。12月的天气,风很大很冷,徽因和孩子们快冻僵了。远处传来不知什么野兽的吼叫声,有人讲起这一带常有土匪出没,他们专门抢劫汽车上的乘客。荒山野岭上不宜停留,思成提议,大家一起推着汽车往前走,这样还可以暖和一点。黑暗中,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峭壁旁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村庄,这一晚才没有露宿荒野。
这是1937年12月24日的深夜。徽因小声对思成说:“这个平安夜让人难忘!这个小山村该不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吧!”
一家走到晃县时,徽因病倒了。这是湘黔交界的一个小县城。徽因感冒多日,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和休息并发了肺炎,高烧至40摄氏度。
这场肺炎对虚弱的徽因有致命的危险。可是,整个晃县却没有一家医院,到处都买不到抗生素药品,甚至找不到可以住宿的地方。
天黑透了,刚下过雨的街道满是泥泞,思成搀着烧得发烫的徽因,领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和小脚的外婆,挨家问讯着住处。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是同样的拥挤,阴暗简陋的空间里,甚至没有一个空余的床位。
在他几至绝望的时候,一间屋子里传出了小提琴的演奏声。
到达昆明
思成敲开了房门,房间里住的是8位空军学院的年轻学员,他们在这家小客店已经住了两天了,正在等车接他们到昆明去。
年轻人立刻理解了这位先生一家的困境,他们腾出了自己的房间,去和别的同学挤做一处。
徽因烧得脸颊通红,手脚冰凉。孩子们都懂事地帮助父亲解行李、铺床,外婆急得一个劲儿地念叨:“怎么办哪!怎么办哪!”
思成想起了同乘一辆车来晃县的一位女医生。思成听她聊起,她曾留学日本,懂得一点中医。思成找到了她,按她为徽因开的处方抓药,一刻不停地煎好,喂徽因喝了下去。
中药药性缓,徽因好得很慢。一天三次,喝下思成熬的汤药,两周后,徽因退了烧。
徽因躺在床上的日子,孩子们百无聊赖。没有去处,没有可玩儿的东西,思成有时会领他们去小河边,教他们“打水漂”玩儿。思成掷出的石子像是长了翅膀,在水面上飞翔,孩子们蹦跳着欢呼雀跃。
晚上,守着一盏油灯,思成打开随身携带的地图,和徽因轻声商量着以后的行程。徽因叫过来两个孩子,教他们辨识走过的路线,从地图上一个个找到这些地方的名称。
那8个年轻的飞行学员常来看望徽因。徽因和思成熟悉了他们的名字和模样,精神好的时候徽因爱和他们聊天。徽因告诉他们,自己的弟弟和他们差不多年纪,也是航空学院的学生。这些年轻人话语不多,善良而腼腆。他们的家大都在沦陷区,孩子般地依恋着思成和徽因。
经过这场大病,徽因衰弱得厉害,但她执意坚持早日离开这个地方。就这样全家人又上了路。
等车、挤车,日复一日地在山路上行进。走过了湖南,走过了贵州,终于,距离云南一天天地近了。徽因觉得自己很像行驶在这山路上的车辆,尽管各部分的零件机构都已受损,但仍不停地喘息着翻山越岭。
1938年1月,经过39天的跋涉,受尽磨难的徽因一家到达了昆明。
昆明的天蓝得纯净,昆明的云白得悠闲,昆明的太阳温暖明亮,昆明的蓝天、白云、太阳和人距离很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长时期来,在封闭的政治经济环境和四季如春的自然气候中生活得闲散自在,优哉游哉。他们习惯了眯着眼泡在茶馆里,抽烟、喝茶、听围鼓。看马帮驮着盐巴、茶叶、蔗糖,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又向遥远的地方走去。
抗战以后,昆明拥来了大批内地人,这座城市的生活内容也发生了变化。这些内地人有的是从那条路况很差的湘黔滇公路上辗转而来,有的是乘火车绕道越南再到昆明———那条铁路还是20世纪初法国人为了弄走云南的矿产资源而修建的。清华、北大和南开组成西南联合大学迁移到昆明后,昆明这座西南边陲小城开始真正有了现代的、文明的气息。
徽因、思成到达昆明后,租了一户黄姓人家的房子住了下来。还没等一切安置好,思成就病倒了。
思成患病
思成年轻时脊椎受过伤,长途跋涉的辛劳使他的脊椎病发作。背部肌肉痉挛,痛得彻夜难眠。医生诊断说是因为扁桃腺的脓毒所引发,决定切除扁桃体。可是切除了扁桃体后,又引发了牙周炎,满口牙齿疼得吃不下任何东西,甚至连水都不能喝。医生又拔掉了他满口的牙齿。半年多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