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编辑部的故事谁比谁傻多少 -王朔-第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南希凑上前来,一手搭在德利膀子上。“两心相印正是我等本分正道。”
“电著!”德利立地跳出几步开外。“我爸就是钓鱼竿甩到高压线上,虽耳目复聪,至今脚
底板仍留一大疤。”
南希垂首无语,俄而,乜斜著右眼瞅德利:“先生可曾读过《聊斋》?”
“读过,那不是名著吗?”
“好看不好看?”
“好看!”
“来劲不来劲?”
“来劲!”
“对呀。”南希拍手叫道:“野狐鬼人尚不惧,何况一机器人耳?”
“别你妈的之乎者也的,费牙。”
“怎知我就温柔缱绻不如人间女子?”
于德利疾步来到窗前,推开窗子看天看地又掐自己人中,仰面长啸:
“这还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大白天吗?”
说罢纵身跳下,跌在一垛大白菜上,坐了一屁股湿漉漉的,臊眉搭眼站起来蹒跚地走去。
南希站在楼上窗口朝他招手:“解楼梯上来,我不怨你。”
★ ★ ★
“我毫不怀疑,这机器人已经成精了。”李冬宝在编辑部踱著步,停在于德利面前说道。
于德利面如日本歌伎:“几位爷救我!”
“可耻!”牛大姐道,“得寸进尺!居然成了第三者!”
“武松不在了,钟馗不在了。”刘书友一口口吸烟,豁然开朗,“找书记吧。”
这时,南希拎著两暖瓶开水进来,默默为大家逐一沏上茶。又把剩余的开水倒进一只脸盆,
拧出几条热手巾给编辑们擦脸。
众编辑们擦完脸,脸色红润。
南希在窗前坐下,膝搭一部和那种著名手枪同名的某夫人十四行诗诗集,恹恹地看著窗外蓝
天白云,眼神惆怅,很像一副油画。
众人看著她,纷纷有了些怜香惜玉之心。于德利也不免讪讪的,动了些念头:“我是不是身
在福中不知福呢?”
一日无事。
临近下班,大家一人手里拿了张《晚报》,一版版认真看。
“于德利,你知道亚运村怎么走吗?”南希从窗外收回目光,肘搭在椅子背上问。“吓得都
不敢跟我说话了?”
“嗯哼。”于德利干笑一声,抬头向李冬宝眉飞色舞地说:“嘿,中国队又输了。”
“哪儿呢哪儿呢?”大家一起翻报纸找,人人含笑,“客气,客气,看他们还拿什么说讪。”
“出门往北。”李冬宝告诉南希。“拣直走,一条道走到尾便到了。”
“于德利,听说你是老北京?”南希歪头从李冬宝脑侧露出脸。
“如此十年,我也快不认识我家门朝哪儿开了。”
“我得找个伴,听说这二月社会治安不太好,域外有小股流窜的游击队。”南希对大家解释。
“我不是怕遇见坏人,是怕遇见警察说不清,天一黑就要查良民证,我得有人作证,确实没发给我。”
“你别花言巧语纠缠他了。”牛大姐不客气地说。“他有妻子。”
“妻子是什么?”南希问戈玲,“是一种缺陷吗?”
“是一种专买标志。”李冬宝拿著一盒烟对南希讲解。“你瞧我手上这盒烟,上面写有‘中
国烟草进出口公司专买’的字样,妻子就是这个意思。”
“好比你进商场买东西。”戈玲进一步解释,“你只能买柜台上陈列的,不能买顾客拎在手
里的,于德利就属于他妻子已经交了款的。”
“就是说他已经是她私人的了?”
大家起出了口长气,笑:“刚刚明白过来。”
“可是,你们的性质不是公有制吗?”南希一副困惑的样子,眨著眼儿。
“这是两回事!”牛大姐厉声喝道。“不能混为一谈!东西公有,人还是一人一份,别人不
能插一腿!”
“我是机器人,得算东西吧!”
“算吗?”牛大姐一时也给搞糊涂了,转向大家。
“我查一下文件。”刘书友低头在抽屉里一通乱翻,抬头茫然地说:“没有这方面的文件。”
“这就不好办了。”牛大姐为难了,“让我们自己掌握可就没准儿了。”
“咱逆推吧。”李冬宝提议。“先说她不是什么,然后不就可以确定她是什么了?非此即彼!
她是人吗?”
“不能算!”牛大姐坚定地说。“人必须是有人生有人养,从小到大,一阵儿糊涂一阵儿清
楚--你没这过程吧?”
“我懂事就这样儿。”南希说。
“我看定义应该这么下:凡是手工或机械造出来的,材料又不取自制造者自身的--都不算
人!”刘书友说。
“好,”李冬宝下结论,“她既不是人,那必是东西。南希,你算东西。”
“且慢,东西也分公物私物。”牛大姐道。
“这个不用争了,她是我们大家花钱雇的,是公物。”
“公物就该人人有份了吧?”南希很得意。“任何人都不能剥夺任何人占有公物的权利--
难道你们不正是这么做的?”
“没错。”李冬宝说,“公物当然可以人人伸手,可没听说公物自个儿伸手的。”
大家鼓掌:“说得好,冬宝!”
“你以为你是东西就可以为所欲为?”牛大姐痛斥南希,“你想错了!什么都不遵守你也就
无权拥有!咦,我这词儿是不是可以当流行歌曲的歌词?”
“要是我遵守呢?”南希可怜巴巴地说,刚培养出来的自信全都没了。
“如果你遵守首先就要承认自己没份儿。”李冬宝对牛大姐,“这是不是可以作为你那句词
儿的第二句?”
“在这个问题上不管你如何决定答案是一样的。”刘书友说。“这可以作为第三句吧?唱起
来的时候不要在这个问题上。”
“那其它方面呢?我总不能下决心当人一无所获。”
“谁也不能给你打保票。你就是有心作人能否像个人本身都是问题。”李冬宝微笑。“你说
了不算。”
“我没法控制我的感情。”南希坦率地说,深情地望了一眼于德利。“我虽然不是人,我也
不能迫使我重新像东西一样无动于衷。”
“这就是缺乏引导贸然觉悟的后果。”牛大姐对大家叹道,转对南希瞪圆眼睛,“你想像人
就像人,不想像人就强调是东西--你也太自由化了吧!”
“这不是为了达到自私的目的。”南希哀告:“只得不择手段了。”
“你就像个无知的人!”刘书友评论。
“我看她倒是很有心计。”戈玲突然冒出一句。
“我恨造我的人。”南希说。“为什么不给我仿成牛仿成马偏要仿成人?像人又不能做人,
不如不是人。如今好了,我净一脑子人的杂念,以后哪还打得起精神干活儿?诸位,以后我要出工不
出力偷奸耍滑,你们千万别吃惊。”
“不吃惊不吃惊。”大家说。“喊了这么些年理解万岁,我们已经习惯理解任何的事情了。
这不也相当人失恋了?”
“我该怎么办?”南希问大家,“能不能给我调一个单位?不再看见他。”
“回你们公司,让技术人员把你存储记忆抹掉不就完了?”
“你们知道毛病一旦养成,很难该的,没准我会再次爱上他,从头再来一遍。”
“如果你真跟人微妙微肖,”李冬宝说,“那就无所谓了,两天新鲜劲儿一过就没事人一样
了--我们都这样儿。”
“对对,我们没一个有长性儿的。”刘书友同意。“要不就索性恶治,让她和于德利打得火
热,完得更快--得不到才馋嘛!”
“老刘,你可别出这馊主意。”一直坐在一旁不吭声的于德利说。“我这儿正跟自己激烈思
想斗争呢,你这口子一开,我这思想防线可就全崩溃了--我这么意志薄弱的人你考验我干嘛?”
“这我知道,我懂。”李冬宝点头称是。“这病染上就没治,完了这个,准琢磨著扑下一个,
咱们这儿就别再出个花贼了。”
“哎,你们说,”南希转睛一想,笑了,“如果我不管你们那么许多,唱歌的可劲造,弹钢
琴的爱谁谁--你们也没办法吧?”
众人一惊,冷静一想,不由脱口而出:“我们也只能是谴责你,别的方法还真没有。”
“就按你们人制造冤假错案那个标准,我这点毛病也不够捕的吧?”
“不够,我们早光明正大了。”
“咳,”南希站起来,“那我跟你们这儿扯什么臊?只要公安局不逮我,我尿你们谁呀?牛
老太太,你哪儿凉快哪呆著去,再多嘴留神我拂你!”
“南希,”牛大姐顿时气馁,虽心中不服话说出来已不那么尖刻,有气无力:“你要想清楚
你打算做个什么人。”
“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个无耻的人。”
南希走到于德利跟前儿:“强扭的瓜不甜,我等你想通了--过这村可没这店了。”
说完翩然而去:“拜拜吧您呐。”
“瞧她那德性,瞧她那揍性。”牛大姐气得浑身哆嗦,颤巍巍地拿出小通讯录查著号码拨电
话:“114吗?您给我查一下OBM公司总经理的电话 … … 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唉,以为能唬住她呢。”刘书友埋怨李冬宝,“你刚才就不应该告诉她咱们其实拿她没办
法。早知今日这个局面,还不如当初主动点把她发展入少先队呢--何其猖狂!”
“对一个没有上进心的人你有什么办法?哪怕他爱占小便宜呢,咱们也可以用提职提薪,评
职称分房子--卡她!”李冬宝收拾东西站起来,对戈玲发牢骚,“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鸟,也不在
单位图什么,纯粹是出于下意识的维护人的尊严,在一个机器人面前表现出人的精神面貌--孰知人
家满不在乎。”
“我要汇报我要汇报。”牛大姐在一旁嘟哝:“找组织。”
牛大姐都气迷糊了,拎著小包站起来,一走就撞墙一走就撞墙:“一级组织管不了就找上一
级,层层上访。一个机器人--我还不信了!”
“你们真以为南希是机器人吗?”戈玲在一旁忽然开口。
众人闻言一愣。牛大姐也一下清醒了,不再唠叨,转回身来,精明地转著眼珠儿:
“此话怎讲?”
李冬宝也问:“你看出什么来了戈玲?”
戈玲冷笑著:“没准儿我们都让人当傻瓜耍了。”
牛大姐:“不不,戈玲,科学技术发展到能一比一的比例复制人本身,这点我信,心肝肺血
假肢假皮肤什么的不都有过报道说造出来了?”
刘书友:“还有比人复杂的,卫星,我们不也射上天了几颗?”
戈玲:“随著遗传工程的发展和新型材料的问世,造个质感和基本形态于人一样的东西这点
我也信。但我坚持怀疑:我们人的缺陷、毛病谁能学得了?那些我们独一无二所具备的?”
李冬宝:“那倒也是,没听说除了人还要第二个这么恶劣的物种--我不是单指中国人。”
“请你解释,戈玲,”于德利站起来,激动地吸烟。“南希要不是机器人是什么?”
“人呗,你我一样的大活人!”
屋里都静了下来。
片刻,牛大姐说:“让你这么一说。倒是越想越像了。”
“老觉得她想谁,老想不起来。”刘书友道,“要是人倒也不奇怪了,比她更不像样子的我
都见过。”
“拿出证据来。”于德利坚持。“我要看到证据。为什么非说她是人?”
戈玲摇头:“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觉得她跟我们太像了,如果不是人,那太可爱了。”
“同时也是侵权。”刘书友目光炯炯地看著大伙儿:“对人进行嫖窃,我们可以告她的。”
★ ★ ★
第二天,大家来上班后仍沉溺在各自的沉思中,个个面有戚色。
南希没来上班,托人送来一张中日友好医院的假条,上面写著发烧,全休三天。虽然谁都知
道这假条是假的,但此时似乎也成了证据之一。
“还是打不通,总占线。”李冬宝放下电话,看著孙亚新孙小姐留下的那张名片。“电话号
码会不会是假的?”
“想了一夜,没想出好办法。”刘书友说。“要是她坚决否认自己是人呢?”
“牛大姐,你文革期间搞过专案,揪人是你的强项,是不是由你来审南希?”李冬宝说。
“别提我在文革中的表现!”牛大姐脸一板道:“我早忘了,都不记得发生过文化大革命。”
“人有什么,就是再富于想像力再精密再先进的智能机器人也不能模仿的特征?”戈玲问大家。
“勤劳勇敢,善良正直。”于德利脱口而出。
“不行,这些都是不易证实又是最易模仿的。”李冬宝说。“而且不具备此等品质偏偏又板
上钉钉是人无疑的不在少数。”
“同情心,恻隐之心?”牛大姐回头说。“还有孝心爱心什么的。”
“决不能是优点。”戈玲道。“这会影响测试的客观和准确,如果南希是人,那装好人对她
没什么困难。另外如李冬宝刚才所说,即使她没这些特征,反倒可能更证明她是人,只不过是个一般
人。”
“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