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924红楼梦的艺术个性(下)-周汝昌-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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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垂金线”,那个桃花,吐放开,丹霞那个红。“桃吐丹霞,柳垂金线”,这是诗,这不是文。他绝不用大篇的所谓描写,我写景如何如何。统统没有。走到一个大杏树跟前,看见杏花已经都落了,上面结了如同豆子大的小青杏。贾宝玉想起一句诗来,唐代的杜牧,他有一句名句,就是“自是寻芳去较迟,绿树成荫子满枝”。树叶子多了,就成了荫了,而那个杏子就满枝了,他想起这个来,而生了一个很大的感慨。时间、空间人的生老病死的变化。也就是说,引起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乃至于宇宙观,都包含在内,他是这样写境。他不把“境”孤立起来,他总是和人联在一起,而和人怎么连在一起,是说引发了那个人的内心精神,感情的活动。人和大自然永远是合一,从来不能够分离。你看《红楼梦》,你会看到这一方面,那写得真好,写境,人事也有境,我举哪个例子,例子太多了,鸳鸯抗婚涉及到全家,每个人的悲欢哀乐,总是如此。绝不这就鸳鸯,那叫什么笔墨,那叫什么艺术。平儿理妆也是涉及全家,老太太生气,贾琏。你看看那些关系,平儿受的那个不可言状的哭都不哭不成声的委屈。你看看那些场面,那都叫境,我的用语。但是最感动人的是宝玉挨打。宝玉挨打怎么是境呢?整个家里每一个成员,在那个极端特殊的大风波、大事件当中,你看看那个作家,怎么落笔?奇难万分,可是他写得那么精彩,我们很难想像。清代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写的读《红楼梦》的杂记,里边就说过。他说我读《红楼梦》,惟独是宝玉挨打这一个场面,我流泪最多。他别的不说,我们中国人的表现方法永远是这样,为什么?是否他感情特别,单单对于这个事件那么敏感,你不能这么看。曹雪芹这场的笔墨如此感动人,我也是如此,因为我看了这一条评语,我有了交流。
再一个例子就是1980年,1980年美国举办第一次国际《红楼梦》大会。里边有一位女士,她贡献的论文,就是专论宝玉挨打这个场面。她的论点是什么呢,就是在这个特殊事件当中,每一个人的精神感情,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表现反应都写到了最高的层次,写到了最好的水平,令人无限感动。她反对说一般人看这个呢,他是这样,受了某种论调的影响,说贾宝玉是叛逆者,他爸爸贾政是封建势力的维护者。两个人做殊死的斗争,贾政非得要把贾宝玉打死。你看看这个贾政多狠心,多可恨,就看这个。那个女士说不是这么回事,贾政为什么打贾宝玉?仅仅是看不上他,考验这个孩子,不读书,不长进,不是。那个已经多年了,而且后来贾政也有了相当的宽容。你看他吩咐娘娘有命令,让你跟着姐妹们住进新院子去读书,以免荒废。在这个时候,曹雪芹用特殊的笔墨,宝玉进了门,站在那儿,贾政抬目一看,神采飘逸,那个秀气夺人,再一看贾环像个小野种。说贾政不觉得就把他平常厌恶宝玉的心情减去了几分,这个就说贾政内心是完完全全太爱这个孩子。那个才情,世上无有。他不过是当时那个社会,特别是八旗家庭对待子弟严极了,做父亲的不能带出笑容来,见了总得教训的眼光。你得懂这个,他那是做给人看的。他为什么这么苦打?他没有人心吗?贾环告状,刚才那个忠顺王府派人来找,说那个琪官没了,城里人说是你这个公子给藏起来的。我们王爷最喜欢这个戏子,你得赶紧交给我们。贾政简直吓坏了,你知道,贾政什么身份?八旗内务部包衣,最怕王爷那一级,那个王爷那一级,那个政治斗争复杂万分,他惹了,他全家就遭殃。他那简直冒火三丈,吩咐宝玉说你不能动,他得送那个官走。这个时候贾环在院里跑,像疯子一样跑,贾政看了喊打,一连喊了三个打字。不许跑,孩子见了爸爸还不站住。你怎么了,贾环那个小孩,他那个心那么坏,他跪下,他一看爸爸那个神情。我听我妈妈说的,我宝玉哥哥强奸金钏,投井死了。
我请诸位听众,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个情景,那个贾政应该怎么办?这是要命的,就是他说的你再发展就是弑父弑君,都可以杀爸爸,都可以杀皇帝。这灭门之祸就来了,你看看你惹的那个王爷。其实呢,那个王爷,那个戏子也不是贾宝玉藏的,他哪里有那个条件,他连大门都不许出,他自个也没有钱。但是他知道是在离北京20里的紫潭堡那里有一所房子。他怎么知道?谁藏的?北靖王。两个王爷的斗争,贾家是倒的这个霉,我就不说这个了。但是这是艺术的根本,你不懂这个,那个艺术哪儿来呀?是吧,然后我就说,贾政气得就是说,那简直是要命的事情,他怎么不要打呀?你说他是封建势力的卫士,要打这个叛逆者。这是贾环一个人的冒坏,他妈妈赵姨娘早就要害宝玉,前面那个例子多了。把我的话化简了,打完了贾母也来了,王夫人也来了,全家姊妹包括李纨都来了。那两个老太太,抱着一个打得半死的孩子,那哭得。李纨一听,王夫人提她丈夫我要有贾珠大儿在这儿,打死你我还有个依靠呀,我今天靠谁呀。李纨一听这个,贾珠是她的亡夫,她守了好多年寡了,她不好受,她也放声大哭。这个时候,全部上上下下没有人不是流泪的。说到这个,我才能够体会我说的那位女士,写得那个好。她说在场的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处境,不好过的地方。贾政看着这一屋的人都哭了,他那儿没有办法了,也坐在那儿,如泥雕木塑,也泪如雨下。那是活人呐,没有感情。那个场面,但每一个我所见到的有限的所谓文学作品里,我看的能写这样的场面,如此打动我。简直是无以言传的那种感情,我还没有找到第二个例子。所以我说,1980年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论文,我简直佩服得不得了。我说对,你这才真懂《红楼梦》。我说这样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艺术。写人、写境,整个的场面,这个气氛,我没有见过有第二个人。
说到这儿也是最难写的,而看看曹雪芹笔下,如此得自如。好像他不费什么事情,一层层推进,写到高潮,顶峰。他本人好像是若无其事,你看不见他,剑拔弩张,怎么费劲,捉襟见肘。你看看那个没本领的作家,一看那个笔底下,那里不行了,顶不住了,出现败笔了。我们有点读文学的经验的人,都会有这个感觉,如果我们说到这里的话,我们再说,曹雪芹的艺术,他的个性,他的成就。我们给他“伟大”两个字的评价,不是过分的,不是因为慕名。说《红楼梦》大家都评它,是名著,是经典,它一定好,不会坏。咱们都说好,要是这么样的一个逻辑的话,那《红楼梦》就一钱不值。我这个拙讲也就一文不值,咱们今天这都是浪费时间精力。
主持人:作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周先生刚才讲到了,它的艺术个性,高妙之处在哪儿呢?我想一句话,就是借用顾恺之的那一句话吧,就是它是那么传神写照出了不同的人、物、情、境的精气神。最后呢让我们向85岁高龄的周先生表示诚挚的感谢。(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