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309全球化了的我在哪里-龙应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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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在座的朋友们觉得你的生活还没有到那个程度,我确信那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且那个速度可能是用几何倍速在加速的。
如果是它的趋势跟它的方向是这样的话,而且它是必然发生的话,那么我们对于全球化到底应该采取什么样的一个态度?你是要敞开大门欢迎它,进来渗透吧,我正需要,或者是说你对它要用一种抵抗呢?或者说你欢迎的同时心里要有戒备呢?到底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看这个席卷全球的一个趋势?
所以由这样的最微小的例子,我想要说的是我自己对于全球化的态度是说,第一个它是不可挡的。第二个,可能是要有你相当深思而且是戒备的态度去面对它。因为如果你没有一个深思的态度而且戒备的态度去面对它,让它就这样席卷而来的时候,到最后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整个世界的文化的单一整齐化,个别的文化特色显然在快速的消失之中,那很明显的。要问我们所有的人,一个整齐单一单元的文化世界,是不是我们所乐意见到的?那答案很显然是否定的。
我的第二个问题,倒是觉得华语的人口,占了全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但是我们又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占了人口的四分之一华语的人口对于全球的,要说是贡献吧,或者是说把人类当做一个社区,我们这四分之一的社区里头的人口,对这整个社区对它的思想,对于它的前瞻,对于它向前健康发展那个能力,有没有相对的贡献四分之一,答案很明显也是否定的,没有。我们四分之一的人口,对于这一社区,贡献的有没有八分之一,也都很难说。所以我们这个四分之一的人口,对于我们所生存的这个社区的贡献,跟我们所占的四分之一的人口,其实是非常地不成比例。所以我觉得全球化以这样一个速度席卷全球,尤其是四分之一的华语人口,可能是更有一种责任去追问自己说,我到底给全球的文化体制的健康跟多元的这个方向,我们做出了多少贡献?我们可以做什么贡献?对全球化可能有这样一个中国人的角度在那里。
有人可以反问龙应台说,你说对于全球化,你采取的是这样一个戒备的态度,可是你不是正是那个一直在呼吁说,我们要努力国际化的那个人吗?那么对于全球化的戒备跟对于国际化的追求,中间是不是有矛盾的地方?我是觉得国际化跟全球化两个之间有非常关键的差别。我常常说我们需要国际化,它是有原因的。前提当然是说我觉得我们所处的社会,国际化的程度相当缺乏。我们比较三个城市好了,你看台北、北京跟香港,你如果要问,这三个城市它的国际化的程度,哪一个最高?哪一个最低?哪一个最高?香港。哪一个最低?北京。好像大家都同意,是不是?绝对是的。当然它有它的历史的成因,因为每个社会它走过的轨迹都不一样。但是目前来说这三个城市的话,国际化的程度最低的是北京,最高的是香港。
我曾经在台北市工作的时候,跟我的同仁,有一个晚上上过一堂课。这堂课我们弄一个很大的银幕,同仁跟我一块儿上网,去看几个城市的网页。看它几个城市的市政府所做的网页。台北市的市政府网页、香港的网页、柏林、纽约,还有上海的网页。这个网页一看的话,特别好玩。我想要突出的,跟我们同仁研究的是台北在国际化上是多么落后。你看到纽约的网页的时候,它当然是用英文,你这个网页是干什么?网页当然是宣传我们的城市,对不对?希望吸引全世界的人来爱上我们的城市。所以你看到纽约网页的时候,它的语言跟它设计的目标对象是外国人。那它用各种的手法让你用最简单的方式可以知道说,我到了纽约,什么时候,哪一天,哪几点钟可以去看一场歌剧。我如果在星期天下午三点钟到了中央公园的时候,可以看到什么样的比赛。我如果有13岁以下的孩子,如果在那里是四夜三天或者一个星期的时候,我带孩子可以到哪里去。你要是对环境、对城市有兴趣,它会说在哪一段时间,刚刚有一个公共艺术的展览。纽约街头会有三百头那么高大的狗,各种形式的狗,雕塑的狗给你看。所以它的那个设计非常清楚,是让你一看就美不胜收。你马上就知道到这个城市有多好玩,好,这是纽约的。我们再看柏林,柏林不是英语城市,我们就去检查它怎么做,你就发现它有德文的网页,马上就有英语的网页,因为它是对外国人。但英语的网页它也是以外国人为主,你可以有什么办法找到最有趣、最美丽而且最便宜的观光旅馆。你到了旅馆之后,你可以怎么样容易的方式去看你的博物馆。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有什么深刻的东西,有什么精彩的东西。接下来我们看台北呢,那个时候我们一看到台北,我们同仁就说,我觉得好丢脸。台北的网页呢,就是很典型的是什么呢,条文。台北市政府的组织,组织结构,或者是说宗旨,服务目的,也就是公务员的文字在里头。那样的一个网页是没有人看到想要来这个城市的。那么大陆的城市进步到什么程度?咱们看看上海吧,所以当时就点了一下,进了上海的网页,你们猜上海网页怎么样?你们觉得它会比台北的进步呢?还是一样呢?还是怎么样?应该进步。谁看过北京的网页吗?你们觉得北京的网页会比上海的进步还是不进步?不进步。好,我们没有看北京的网页,但是看了上海的网页。上海的网页特别好玩,我们发现那个结构,我们眼睛一亮,跟纽约或者是柏林或者是香港,是一样的。它显然是已经有那个意识了,它是要吸引外国人,外面的人来爱上这个城市的。所以它那个分类一看就是精彩的分类,明显的就不是台北那个,完全是公务员的文字的表达。好了,眼睛一亮,然后要点进去。点进去之后发现里头全是空的,里头没有东西,没有资料。实情不知道怎么样,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已经有半年多了,可能改了,也不一定。但是它所透露的就是说这个城市里头有人,他是有概念的,他知道国际,然后他知道怎么样来推销他的城市,可是大概还来不及做。所以有了外面的标题什么的,里头还没有东西。好,这个网页其实就相当程度地透露了一个城市,它的国际化的程度。
我举这些例子是想要来解释什么叫做国际化?照这样看来,国际化它其实指的是你懂不懂得国际的情况,你懂得国际运作的语言跟它的手法,懂得那个手法之后呢,你知道如何利用那一个方法跟技巧,来把自己的东西让外面的人看得见,听得见,而且认识你。所以国际化在我的心目中,它不是一个内容的转换。不是把我们变成跟西方人一样,而是你学习到,就说西方吧,你学习到西方国际上流行的那种方法。譬如说网页的制作方法,语言的掌控。然后你懂得利用那个技巧,把我自己的内容推销出去,对我而言国际化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假定说在国际上已经有一些既有的轨道,那国际化的意思是说,我知道有什么一个办法跟它接轨,就是我知道那个轨道如何建立。但是国际化的意思不是说,你那个轨道接好了之后做了火车。然后火车里头的内容可不是把西方的内容放进去。它里头火车的东西应该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你自己文化的内涵,自己文化的深度,自己文化的思维跟创作。然后透过那个轨道把它输出去,这是国际化。所以国际化是懂得如何接轨,但并不是如何把那个火车那个货柜里头的内容整个都变掉了。
现在回过头来,我说对于全球化要戒备的意思就在于这里。全球化它其中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就是手段跟技巧。你出版一本书,你要出版比如说王安忆的小说。你要用什么样的手法让我们这个最好的上海作家的作品,能够用全世界包装的手法,使得她这本书有芬兰文的版本、有土耳其文的版本、有日文的版本、有冰岛文的版本。那是一个手法。但是国际化并不代表说我们要我们自己的北京的作家跟上海的作家开始去学人家怎么写《哈利波特》,不是内容的改变,而是技巧的取得,这个叫做国际化。如果我们对国际化不掌握这一点,你看不清楚的话,你以为所谓的西化,或者说赶上国际,就是把我们自己的内容都变掉,把别人的内容来填塞自己的火车,放到铁轨上去,对不起,你如何去跟别人竞争呢?它为什么要你的模仿的次等的二流的东西?你如果把国际化误解到说是内容的自己的彻底掏空。包括你城市长什么样子;包括你城市的建筑;到底要保留老的?还是要把老的全拆掉?然后让新的来建,都是同样的思考。你到底要跟国际接轨,你要跟别人竞争,跟巴黎、跟伦敦、跟纽约竞争,是把自己的老房子都拆掉,然后建出来跟它们一样高大的房子,来吸引他吗?这不是一个笑话。他们难道是为老远跑到北京来,看跟他们长得很像的房子吗?或者是说他们老远来接触中国文化是为了要来看到你跟我完全一样吗?当然不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相当重要的是界定了解说,国际化绝对不是像台湾的官方所提的,要把英语变成官方语言,这是一个笑话。现在很多亚洲的国家都有焦虑,对于现代化全球化或者赶上国际的焦虑。就我所知,北京、马来西亚、新加坡都在说,要如何提升人民的英语的能力,我也听说北大老师们开始用英语教课等等。这个是不是有点搞错了,就是我今天想要讲的关键的差别,国际化跟全球化之间的差别。
英语对于我们,我们需要提高英语的能力,是在提高我们使用这一个工具的能力。但是工具跟你的灵魂你不能把它混为一谈,你的灵魂还是你自己对于汉语的掌握的最深跟最高的境界,才是你的灵魂。英语的提高,只是你如何把你这个汉语所创造出来最精彩的东西,输出去的一个手段,一个办法。你如果不认识到这个灵魂跟工具,灵魂语言跟工具语言的差别,而说我们就变成英语国家算了,因为这样我们最接近国际。我觉得这个根本就是建了铁轨之后,然后把火车去撞自己的做法。因为你没有东西可以输出的,到时候是自己骗了自己。这就牵涉到其他,当然这个议题上,非常非常深的,需要一个社会有公共论坛去挖掘的。你就说我们现在因为对于国际的,我觉得是相当严重的一个误解,对于全球化的一种非常肤浅的了解。以至于一窝蜂地去拥抱,不但是拥抱西方的铁轨,还拥抱它的火车,还拥抱它火车里头的内容,还盲目到说连我自己火车里头的内容也是换上假的,别人的东西。然后把自己真的东西把它拆掉,到结果你去看看,说任何当代艺术,都变成西方的表现方式。你去问说奇怪了,那中国人的当代到哪里去了?当一个城市充满了,既使是最精彩的西方建筑的时候,你这个城市到底是属于一个什么城市呢?就是说你以后要吸引全世界,而且在全球的社区上说,我独具一格,就是不同的,那个使你不同的到底是西方的建筑?当代建筑,还是你原来有的很深厚的那个历史的土壤呢?这个是我们在面对全球化跟国际化的时候,必须就用最深刻的思考的东西。
譬如说从艺术到建筑,你都找不到自己的词汇了,那再来民族音乐,我们现在看到的民族音乐的表现,也是跟交响乐团是完全一样的表现方式。民族音乐,再下去一百年到底走到哪里去?怎么走法?你说当代文学,我们当代文学,你说要打入国际,我刚才说只是一个接轨,把铁轨铺出来的问题。我觉得比较好的,对世界比较有贡献的,我说那个四分之一的贡献,是把我们这个民族这个语言里头最精湛的文学作品,透过国际化的这种包装把它输出,用那个铁轨输出去。但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的,现在好像国际化的意思变成你输出的东西呢,是投西方所好。比如说中国不是一向是一个性方面比较保守的社会吗?所以我就写性方面最大胆的文学作品,这个就可以吸引西方的注意,然后你就输出去了。或者说我写的小说完全是反抗体制的,或者是把自己包装成异议分子,我也容易输出去了。或者是说我这个作品来专门描绘中国的社会跟传统里头,它的野蛮,它的流血,它的种种可怕,它的伤痕,也容易输出去了。那这是一种做法是输出去。
但是你这种做法对于我刚刚说,我们希望能够做出人类的四分之一的文化上的贡献有多大?恐怕是没有的,因为你事实上是在改变那个火车里头的内容。而不是说我这个里头有真实的,从我的文化底蕴所出现的内容,然后输出。你真正是文化底蕴的东西输出去的话,你就会比较可能说是,做出四分之一你该有的贡献。你如果是投其所好,你喜欢小脚我给你小脚,你喜欢鸦片我给你鸦片,如果是照这一个思路去做的话,这不是国际化。这个其实是有一点对不起,我觉得对不起人类的社区,因为你并没有为这个人类的社区提供新鲜的眼光,跟最新鲜的思维。你是继续让自己的文化被西方定义,而且去助长这种让西方来定义你的这个趋势。
当然并不这么简单,你说龙应台,你说中国人应该要有自己下定义的当代,我自己的当代。我只是学会了国际化去铺铁轨,但是火车里头要输出什么东西,那个内容必须是我自己的内容。但是请问你,如果你全国的人,包括你最精英的知识分子,他生活的二十四小时,都是一个西化的内容,你读的书全部是西化的东西。也就是说,当你没有所谓的中国文化情怀的时候,你如何产生出是中国的自己的当代?所谓的你自己的当代,它像一朵花,灿烂地开花,可是每一朵花,它一定是有它很丰厚的肥沃的土壤。我的问题就是说你要求有中国自己的,有特色的独立的那个当代的创作出来,请问你的那个土壤在哪里?当你那个土壤非常薄的时候,你弄出来的东西,除了小脚、鸦片就是不三不四非常拙劣的艺术。而只不过因为你是神秘的中国,所以你的拙劣也被当做猎奇的对象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