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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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知新村的街道上同样挤满了人,知识分子不唱卡拉 OK,但一样怕死,这 事情无关文化修养。但这种躲地震的方式非常可笑,四面全是楼房,他们就聚在 楼房之间,那么多人,掉个花盆下来都能砸死好几个。
我在人群之中寻找白蓝,找了一圈,发现她正趴在自家窗台上看热闹,还叼 着香烟,比我更吊儿郎当。白蓝对着我招手,我扔下自行车。三步两步蹿上去, 进门之后一看,不得了,这娘们穿着一身白色丝绸睡衣,胸开得很低,赤脚坐在 书桌上,嘴里含着一根咖啡色的摩尔烟,最不可思议的是她脑袋上顶着十几个红 红绿绿的塑料发卷。我想了半天,觉得在哪里看见过,后来想起来了,电影里那 些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就是这么个打扮。
我冲她喊:“地震了,你不知道?” 她不理我,两根手指夹着香烟,那只手在窗台前比划了一下,好像伟人指点
江山,大声说:“钟山风雨起,仓皇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 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 我不知道她在乱唱些什么,好像是诗词,又听不太懂。她转过头来,嘴巴里喷出 一股酒气,问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诗怎么样?”
“气势还可以。听着很熟,忘记是谁写的了。”
“还他妈诗人呢,这都不知道。这是我爸爸改编的。”她吐了一口烟在我脸 上,“今天地震我就想起我爸爸。”
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试了一下,还好,只是有点喝高了,不是烂醉。 我将她拦腰抱起,扛在肩上。不是我要占她便宜,而是窗台上太危险,一个小震 动就能把她掀到楼下去。我将她蹾在床上的时候,她的胸脯猛烈地起伏。我说可 能还有余震,这破楼万一倒了,我们就全死在里面了,到底跑不跑。她看着我, 嫣然一笑,把脑袋上的塑料发卷一个一个摘下来,鬈发披散下来,非常好看。后 来她把丝绸睡衣脱了,睡衣从床上滑落到水泥地坪上,她站起来,顺脚将它踢开, 就这么开始吻我。
她说,卷头发的时候听到动静,起初没在意,后来邻居都跑了出来,高呼地 震。她也想出来,但穿着睡衣感觉到有几分淫荡,她就留在了屋子里。她从书柜 上拿了半瓶红酒,倒在杯子里,只喝了一杯就觉得身上发烫,头开始飘。以前她 的酒量没这么差。这种感觉令她忘乎所以,好像漂浮在河流中。后来她哭了,不 知道为什么。她哭的时候我正骑着自行车在戴城的街道上狂驰,形同亡命之徒。 再后来,她看见我在楼下,就向我招手。
她说一九七六年她妈妈带着姐姐去唐山探亲,她妈妈也是医生,地震发生以 后,她们两个都被埋在了里面。这些事情我都没听她说起过。她问我,鬈发好看 吗。我说很好看。她说:“我妈是天生的鬈发,我不是。”
她说她爸爸是语文老师,七六年那会儿,她爸爸整夜整夜地不睡觉,也不说 话,到了秋天,头发全都白了。她被寄养在亲戚家,偶尔看到爸爸,觉得他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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棵发疯的树。她说:“后来熬了十年,熬不过去,走了。”
她说完这些,又说,她不怕地震,不怕自己毫无理由地去死。她说她比我更 像个亡命之徒,只是别人不知道。然后她抱住我,风从窗口猛烈地吹入。吹在我 的背上,也吹在她的腿上。我感到她身上起了一层寒栗,像是死亡从她的身体中 走过。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发出一声轻唤,向我拱起上身,好像一条缓慢地 跃出水面的海豚。她的双腿用力夹住我的腰,这次我不再感觉到自己是个被夹住 的老鼠,而是一艘顺流而下的船,她的腿是岸。 后来她说,换个位置。我就躺 平在床上,让她覆盖我,这时她仰起身体,紧闭双眼,笔直地伸出一只手来,她 的手指也像树枝一样紧绷着。我看到天花板上霉点,在她头上,作为一种背景被 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子里。
我在她身下颠着她,她忽然问:“这样好吗?”问的时候还是闭着眼睛。我 故意说,不好。她睁开眼睛,对我说:“那你喜欢什么样?”我说不是的,像目 前这种姿势,万一天花板砸下来,首先是令她脑浆进裂,我将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掉,这样很不好,万一我没死会被吓成个阳痿。我情愿用开始时候的姿势,天花 板砸在我的背上,说不定还能救她一命。
她哈哈大笑,继续在我身上起伏。她说这样也不好,路小路的眼珠子会被砸 出来,掉在她嘴里。然后她从我身上跨下来,伏下身子,从床沿上抄了一个枕头 垫在腹部。她说这样就好了,你被砸出脑浆我也看不见。我再次进入她的身体, 那感觉有一点特别,因为失却了她身体的包围,我不再是河流中的船,而是在浓 雾中狂驶的摩托车。后来她说,要命,轻一点。然后继续呻吟。
她让我躺着,再次跨上我的腹部,然后用手把我拉起来,我的头被她抱在胸 口。她说这样也很好,天花板掉下来,两个脑浆一起进裂。我就说,既然一起进 裂,你就不用把我脑袋抱那么紧,我他妈都喘不过气来啦。
后来我们又回到最初的姿势,我把她的腿举高,我们都不再说脑浆进裂这件 事,因为体会到近似脑浆进裂的感觉,只是位置不同而已。我射精的瞬间,她用 力喊了一声。与此同时我感觉到床架子剧烈抖动,身后的玻璃窗发出哗啦啦一片 撞击声,楼下像炸了锅一样,“快跑啊!又震啦!”我用尽全力覆盖在她身上,双 手撑住床沿。我这个亡命之徒,和她这个亡命之徒,在第二次地震的时候到达了 高潮。等到我的精液全部射出,等到阴冷而酷烈的死亡穿过我们的身体,我喘得 像一台生锈的马达,而她却凝固在我身下。房间里,吊灯影子在微微晃动,楼下 一片嘈杂,哭爹喊妈。这时床架子停止了抖动,她闭着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问我:“不震了?”
我说:“本来就没震。是我们干得地动山摇。” 她嗤嗤地笑,“我现在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一次地震的时间,相当于一次射精。” 那天,事毕之后,我们靠在墙壁上抽烟。床沿紧贴的那一堵墙上,用图钉钉
着一块布。她抽她的摩尔,我抽我的红塔山,烟缸放在我的肚子上。这感觉不错 啦,像是情侣了,两个人并排靠在墙上抽烟实在有点像监狱里的难友。 她说:
“刚才很危险,真要砸下来,两个肯定一起死掉。” 我说:“死就死吧,明天不用上班了。” 她说:“我以为你会跑。” 我说:“我情愿死在床上。”
她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把我肚子上的烟缸挪开,就这么赤身裸体地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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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只烟缸。然后坏坏地对我一笑,说:“再来一次。”
那天干完第二次,外面的风越来越大,雨水打在楼下人家的雨篷上,发出有 节奏的噗噗声。楼下很安静,没有第三次地震。假如再来一次地震,我估计我的 神经也受不了,大概会赤身裸体地逃到楼下去。莺声初啼,对人生骤然有了信心, 不甘心就这么被砸死。
我说,我要给你起个绰号,叫抽水机。她说,你他妈终于把绰号起到老娘头 上了,说完又打我。打过之后,我从床上跳下来,到窗口张望,楼下一个人都没 有了,怪不得这么安静。天色浓黑,从这浓黑中降下的雨也应该是墨汁吧,我也 不知道原先楼下的人是跑光了呢,还是都回家睡觉去了。后来一看闹钟,凌晨三 点半,对面楼里的灯倒是还都亮着,好像除夕守岁。白蓝问我:“你要不要回家 去看看?你妈妈还在家里吧?”我说没关系,既然新知新村的破楼没塌,那么农 药新村的破楼一定也还矗着呢,我妈比你机灵多了,稍有风吹草动就跑了,这都 是在农药新村练出来的。她说:“那你妈就不担心你?”我想想也对,就说,要 是家里有电话就好了,这会儿杂货店的公用电话肯定是没人接了,等雨小一点我 就回家。我说完这话时,她已经穿好衣服了,没办法,我也只能穿衣服。
她说:“这么安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说,本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嘛。我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中了她的套,就回
过头去看她。她也在看着我,目光很难捉摸。我讪讪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随手 翻她的书,一摞很厚的考研教材,我也看不懂,都是些很深奥的东西。我对她说:
“你不会酒醒了就不认账吧?” 她说:“我要认什么账?”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后还想和你做爱。”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说:“你想吃泡面吗?我饿了。” 我说:“我也饿了,太消耗体力了。” 吃泡面的时候,我对白蓝讲起一个人,这个人是我嫂子,也就是我堂哥的女
朋友。白蓝不解,我为什么会没来由地说起她,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是跟着我堂哥他们一起看黄片的,当时就是录像带,他们几个小青年关在
屋子里偷偷地看。那时我才读初三,不过也发育了。我去找我堂哥,结果撞上了, 他们几个小青年就让我跟着一起看。后来有一天,我嫂子忽然从外面进来了,见 了这场面就朝我堂哥没头没脸打过去,说他们把我带坏了。我堂哥哈哈大笑,让 她把我领走。我嫂子带着我走出去的时候,我心里很不高兴,又不能说,只能装 出懵懂无知的样子,以骗取她的宽容。我看见她的乳沟,很深地嵌出一条缝,当 时就起了坏念头。但她并不知道,她以为我还是个不大懂事的小孩。后来她拍着 我的头说,小路,你长大了不能学你堂哥,你要做个有出息的男人。
我经常想起我嫂子,别人都叫她阿娟,我也跟着叫,她不喜欢,让我叫她阿 嫂。她是开服装店的,没读过几年书,但我觉得自己很爱她。她曾经对我堂哥很 好,给他零花钱,为了他堕胎。北环帮和小公园帮火并的时候,她为了救我堂哥, 拿着一根水管敲开了对方的脑壳,被称为那一带的红星十三妹。为此,她的店都 被人砸了,但她也没说什么。后来我堂哥打她,打得那叫一个狠啊,她受不了了, 就独自跑到南京去做羊毛衫生意。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之所以爱她,是因为我觉得,在她身上的那种东西就是爱。我对爱的理解 是有偏差的,这无所谓。我嫂子也给过我零花钱,她甚至说,等我长大了她要把 自己的妹妹介绍给我做女朋友。她去南京以后,我就不大和我堂哥来往了,我从 心里觉得他王八蛋,后来他脑袋上被人砍了六刀,再也没人替他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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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白蓝说,所谓有出息,这是一个很虚幻的词,我不知道什么叫有出息,
但我知道什么叫没出息,并且知道,没出息的人不可爱。但是,我活了二十岁, 仍然有人长久地爱着我,也有些人短暂地爱过我,这些我都不会忘记。
那天我说完这些,就回家了。我很想和她睡在一起,但忽然有了一种很挫败 的感觉,好像脑子里的精液也都射光了。现在我回忆的时候,知道那种感觉叫作 虚无,当时却无法表达。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挫败了,如果当时知道那 是虚无,大概也不会难过了,虚无就是这么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
下楼的时候我觉得腰里有点酸,心想,这该不是肾亏吧,如果二十岁就肾亏, 到四十岁肯定变成阳痿啦。脑子一走神,我在楼梯上绊了一下,直刺剌地摔了下 去。那块绊脚石哇哇大叫。我点亮打火机一看,妈的,二十多号人全都蹲在楼道 里打瞌睡。这也难怪,外面下雨,又没有防震棚。我连声喊抱歉,这些人全都醒 了,对着我看。有个教授模样的老头说,哎呀,谁家唱了大半夜的卡拉 OK 啊。 我再不是东西,这时候脸也不由红了红,知识分子就是厉害,损人都这么有艺术 感。
回忆九三年,那次地震之后,糖精厂岿然不动,只是塌了河边的泵房,那里 平时没人,就砸死了很多耗子,剩下的耗子全跑了出来,在大街上巡游。这些耗 子都很嚣张,而且聪明,比如它们过马路的时候,先是一只耗子出溜过去,蹲在 马路边上吱吱地叫几声,后面就有一串大大小小的耗子,气定神闲地向它走去。 这么有组织有纪律的耗子,我们根本不敢打,怕招致严重的报复。
我和白蓝发生关系之后,陆续还做过几次,地点都是在她家。新知新村的房 子,隔音效果很差,差到什么程度呢?我在她家卫生间蹲着,可以听见隔壁卫生 间里小便的声音,当然是男人小便,要是女人小便都能听见,那简直就等于是布 帘子了。不过,这也着实说明房子质量之差。白蓝说,七十年代造的房子,都是 用预制板拼起来的,虽然不够私密,但是这种房子很牢靠,特别防震,刚搬进去 的时候都乐坏了。我可以证明,有一些年份里,中国人特别怕地震,大概是被震 出心理障碍了。
在那种房子里做爱,如果当时没有喝醉酒,就会觉得有另一种心理障碍,怕 隔壁邻居扒在墙壁上偷听卡拉 OK。我知道很多种偷听的办法,最简单的就是拿 个玻璃杯子杵到墙上。耳朵凑到杯子口。但是这种把戏在新知新村几乎不需要, 这里的情况恰好相反,如果你不想听见隔壁的声音,最好把自己的耳朵套起来。 我把那天老头损我的话告诉白蓝,白蓝说,无所谓啊,随便他去说吧。但真 的做爱的时候,她又不由得克制住自己的呻吟。她还问我,这样是不是有点扫兴, 我说挺好的,我喜欢那种克制克制最后克制不住的声音,写诗也是这样,一上来
就“啊”的诗歌,多半是拍领导马屁的,没有真感情在里面。 干过之后,我还问她,为什么隔壁做爱的声音我听不到,难道他们也这么克
制吗。白蓝说,隔壁是老头老太,老头以前是右派,都克制了一辈子了。我追问 道,那么老太呢,老太不是右派啊。白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