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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第九位寡妇-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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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见别人,还能怕见我?我又不是外人。”李秀梅说,她的意思也传过去给葡萄了:不管这个舅姥爷是人是鬼,我决不给你张扬出去。 
  “舅姥爷走背运。成分高了点。”葡萄眼睛还那么直直的。 
  李秀梅把眼躲开了,东看西看地说:“这些年成分高的人可吃苦大了。”她让葡萄听懂她对成分高的人不在乎。就是看在葡萄这些年待她待她瘸老虎不二气,她也不干那不仁义的事,把她成分高的舅姥爷给检举出去。她又说:“舅姥爷有七十五六了吧?” 
  葡萄说:“七十四。” 
  李秀梅心里一算,这就对了,和死去的孙二大一个岁数。她觉得脊梁上的汗全结了冰;她儿子把他看见的白毛老头的样子、个头讲给她听了,这时她想,葡萄难道藏着孙二大的鬼魂? 
  葡萄说:“哟,你脸色咋恁黄?” 
  李秀梅笑笑说:“下地累得呗。回来又见小二子给吓丢了魂,着了急。”她说着就朝坟院那边走。回头对葡萄说:“我去给他喊喊。” 
  葡萄知道李秀梅已猜得很近了。李秀梅她不愁,她和李秀梅走得最近,偷庄稼是好搭档,一个偷一个站哨。两人见啥偷啥,只要队上的果树一挂果,两人眼神马上对一块儿,转眼便溜进果林。她教会李秀梅吃蜀黍皮、蜀黍芯儿,教会她磨豆腐。李秀梅常对她孩子说没有葡萄,他们早在坟院里做饿死的小鬼儿了。 
  葡萄把灶烧起来的时候,二大在一边给她劈柴。他坐个板凳,把柴竖起来,一手握斧子往下劈,刀刀不劈空。二大做一辈子好活路,瘫半个身子还是把活儿做恁漂亮。葡萄把围裙解下来,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的汗。他笑笑,一边嘴角跑耳朵上去了。 
  这时她听见李秀梅在坟院上喊得和唱一样:“我小二子哎,回家来吧……” 
  她眼里的二大哪里像个白毛老怪呢?他是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觉得二大的脸容,皮肉一天一天干净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干净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凉又淡。一时间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现在劈柴的这个是从天上又回来的二大,不然怎么一身仙气?她觉着坟院里给儿子喊魂的李秀梅这时闯进来,一定会以为自己见了个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岁的儿子魂是让什么给吓跑的。 
  她把小饭桌摆在树下,给二大盛上汤,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愿她喂饭,自己握着瓷勺往偏斜的嘴里舀汤。有时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错了,汤洒下来。但葡萄不去帮他。二大要强,这时她只当他没事,他最舒服。 
  收麦时史老舅和葡萄说:“你分的是一人的口粮,你舅姥爷咋办?” 
  葡萄一看他眼底下藏的那个作弄人的笑就知道他是明戏人。史老舅过去也常常借孙二大的钱,有回为还债把家里种的四棵橡树都砍去卖了。那四棵树是他准备嫁闺女打柜子,再给他和媳妇一人留一副棺材。他赌孙二大的气,拿了砍刀就在碗口粗的树干上来了一下。他本指望二大会拉住他。二大没拉。史老舅这时对葡萄说:“那天我叫我大孙子搬了个梯,我自个上去,扒你墙上看了看你舅姥爷。你舅姥爷比我大五岁,咋就成了个那了?” 
  葡萄说:“他脑子可好使,不像你,年轻的时候也不如他现在。” 
  给葡萄一呛,史老舅反而笑了,说:“他那脑子,敢不好使?不好使敢弄那么高成分?”他笑着笑着,叹口气:“孩子,早没看出来,你是恁好一个孩子。” 
  他叹着气,摇着不太结实的脖子,走开了。葡萄见他慢慢蹲下,抠起一穗给人踩进泥里的麦子,在手心捻捻,又吹吹,倒进没牙的嘴里,拿唾沫去泡新麦粒去了。他动作比二大老,虽然他不偏瘫。面相就更不用提了,比二大老了一辈人。葡萄知道,村里知情的人越来越多,只是都不说破。 
  麦子收下后,在史屯街上搭了个“喜交丰收粮”的台子,电喇叭大吼大唱,史屯下一年又该不知饥了。葡萄和几个女人在街上看踩高跷的“样板戏”人物,一辆吉普车来了,几个高跷闪不及都摔下来。 
  吉普车靠边停下,里头下来的是史春喜。他上去把踩高跷的扶起来,一边大声训司机。葡萄叫他一声。他一扭头,满脸懵懂。从孙少勇和他在她院里打了一架,她没再给他过漂亮脸。这时四十二岁的葡萄开花一样朝他笑,他心里骂:我还会理你呢!不拿面镜子照照,不是奶奶也是姥姥的人了! 
  葡萄穿着白府绸衫子,蓝咔叽裤。还是许多年前去洛城少勇给她买的。她舍不得穿,平平整整压在柜子底。她头发剪短了,天生打卷的头发从耳朵下面弯向脸蛋。史春喜心里瞧不起她:你以为你这一穿扮就又回到那风流岁数啦?可他发现自己朝她走过去了。 
  她说:“回来了?” 
  “回来看看咱村的大丰收!”春喜的官阶是县首长,架势扎的是省首长。衣服披在肩头,随时要给他甩下去抗旱抗洪救火似的。 
  “回来也不来见见葡萄嫂子了。” 
  春喜嘴上是风度十足,说忙呀,每次回来公社的层层干部都缠着抽不了身。他心里想,哼,少勇末了还是不要你呀,又想起我来了?别做梦了,那时和你干的蠢事我到现在还恶心呢。 
  葡萄说:“一会儿上我这儿来拿你衣裳。” 
  他想,还给我编上借口了哩!他对她说:“我还有两个会要开。” 
  葡萄嘴唇湿漉漉的,眼睛风流得让他脸也烧起来。她说:“你不要你的衣服了?” 
  他问:“啥衣服?” 
  “哟,忘了?里面还揣着封信呢。” 
  他想起来了。他说:“开完会再看吧。”他好笑,拿我件旧衣服就想勾起旧情呀? 
  晚上他没有开会,和谢小荷撒谎说去和几个公社干部谈谈事情。他进了村像个侦察兵似的溜着墙根儿,朝葡萄家走。他骂自己:日你奶奶你心虚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吗?他走到葡萄家门口,黄狗咬得全村都听见了。他心里仇恨葡萄,还叫他打半天门,万一碰上巡逻民兵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不是怕,是急,想赶紧见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来和她干好事的,急什么?跟当年和她热火朝天似的,在路上就急了。 
  葡萄来开门,一面跟黄狗念念叨叨说话:“行行行,知道你护家,……再叫我可烦了啊?还叫呀?你不认识他,花狗可认识他哩!” 
  她说着手在他手上一握,就和她天天晚上都等他来似的,一点没生分过。他手马上回应她,和她的手缠在一块下了台阶。他奇怪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心里把她看得那么贱,可他和她的肉一碰上,他也贱成这样。他们进了她的屋,他把她的背抵在门上就脱起她衣裳来。他可是火上房了。他对自己说:我才不喜欢她,我这是糟蹋她,我是毁她。 
  他发现自己决不是在糟蹋她。她是唯一一个女人,让他觉着这桩事美着呢,享福着呢。她是唯一一个女人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被男人糟蹋的东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动她的,快活她的。可她快活自己他就狂起来。最后他只想让她给毁掉。他觉着他碎在她肉里了。 
  他喘上一口气时,想着这床上躺过多少男人。这个女人把他也排在这些男人里。而他史春喜是谁?是全省最年轻的县级领导,有希望升成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坐起来,点上烟。她的手在他脊梁上慢慢地摸,手指头停在他腰上那个猴子上,和那猴子玩了一会。不去想葡萄的岁数,葡萄的举动只有十几岁。 
  “以后我不来了。”春喜说。 
  “不来呗。” 
  “人多的地方别理我。” 
  “你舍得我不理你呀?” 
  “正经点。” 
  “十六岁你就只想和你葡萄嫂子不正经。”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你那时是个好人。还懂得干下糊涂事躲外头当兵去。” 
  春喜让她说得羞恼透了,跳起来站在她面前,成了个赤条条的首长:“以后我不准你再说那事。” 
  “哪个事?”她笑嘻嘻的:“那事只能干不能说呀?”她眼睛跟着他在窑洞里昂头大步地走,手里拿着烟,心头装着沉甸甸的事。她看着这个赤身的领导在窗口站下,视察她的院子。 
  “我再也不来你这儿了。”他又说。 
  “谁绑你来的?”她说。 
  他恼得要疯。因为他知道赌气的话他说了也不管用。样样事他都能对自己狠下心去做,单单和葡萄,他就是收不住心和身子,老想和她美美地造孽。他说:“把我那件衣裳还我吧。” 
  “啥衣裳?”她黑暗里笑眯眯的。 
  “你叫我来,不就为还我那件旧军衣的吗?” 
  “哟,那你一来咋就干上别的事了?” 
  “快给我。我要走了。小荷还等我呢。” 
  “一时半时找不着。等明、后天找着了,我叫个人把它捎给谢小荷吧。我洗过了,该补的也补了,你写的那几个字我没舍得扔,还好好地揣在那兜里。” 
  “你想干啥?” 
  “这你也不懂?这叫诡人。” 
  “你为啥要诡我?” 
  “不是还没诡你吗?葡萄嫂子舍不得诡你,要诡早就诡了。” 
  “你不还我衣裳,叫我来干啥?” 
  “干了啥你自己知道呀。” 
  春喜走到柜前,摸到油灯。他把灯点上,开始翻抄柜里的东西。柜里翻出的东西都让他扔在床上、葡萄身上。 
  葡萄说:“别找了。要是能让你找着,我敢叫你上这儿来吗?” 
  春喜离开葡萄家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葡萄一个人住,一刀杀了她也没人知道。离她院子不远就是坟院,悄悄一埋,世上不过少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寡妇。谁可惜她呢?春喜简直不敢相信,最可惜她的会是他自己。还只是一个罪过的念头,他已经可惜她了。 
  春喜第二天回县里之前,听一个生产队长说到葡萄家的白毛老头。村里传得人多,见的人没几个。说那白毛老头像二十三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春喜决定推迟回县城。他在地里找到葡萄。葡萄拿着一顶新草帽给自己扇扇风,又给春喜扇扇。她笑眯眯地等着他开口。 
 “那个白毛老头是谁?!”他阴狠地盯着她。 
  “哪个白毛老头?” 
  “人家在你院里看见的。” 
  “噢,他呀。我舅姥爷。” 
  他不说话,用沉默吓唬她。她不像一般受审问的人,让沉默一吓就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她就是闲闲地扇着草帽,把带新鲜麦秸香味的风扇到他脸上、胸口上。 
  “你那瞎话也不好好编编。这村里谁都知道你没娘家,哪儿来什么舅姥爷。你给我说实话!” 
  “啥叫实话?” 
  “我问你,白毛老头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孙怀清?” 
  “村里人说他像,他就像呗。” 
  “你把他藏了二十多年?!” 
  葡萄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她真是缺一样东西。她缺了这个“怕”,就不是正常人。她和别人不同,原来就因为她脑筋是错乱的。 
  “那坟里埋的是谁?”他问。 
  “挖开看看。”她说。 
  “葡萄,要是你真藏了个死刑犯,你也毁了。” 
  “谁说我藏个死刑犯?他们传他们的。你不信,对不?” 
  “我得让民兵把他先带出来审审,才知道。” 
  “你不会带的。审啥呀?他聋了,瞎了,也瘫了。” 
  他扭头就走。他这才明白葡萄为什么把他的旧军衣藏起来,明告诉他要诡他。他走得很快,知道葡萄还扇着大草帽在看他。知道她不知怕的眼睛看他步子全乱了,像个落在蜘蛛网里的苍蝇那样胡乱蹬脚划手。要是葡萄院子里的白毛老头真是二十多年前死刑里逃生的孙怀清,事情大得他不知怎样收场。那会是一个全省大案,弄不好是全国大案。可村里人并不认真想弄清白毛老头到底是谁。心里清楚的人嘴上也都把它当鬼神传说。就像传说黄大仙变了个女子,拖一根大辫子,在史老舅的二孩家窗口等他。二孩病了一年多,眼看快不中了,史老舅终于下夹子捉住了那黄大仙,把它打死,二孩第二天就起床了。 
  春喜没想到葡萄成了他的黄大仙,用符咒罩住了他,叫他身不由己地做了她的帮凶。他走到史屯街上,坐在吉普车上已经决定,只要没有人向他正式举报“白毛老头”,他就当它是史屯人编的另一个黄大仙传说,让他们自己逗闷子的。 
  话传到了县里的蔡琥珀耳朵里。蔡琥珀是史春喜的副手,听了传说马上驼着背跑到史春喜的办公室。史春喜又下乡去检查工作了,她等不及和他商量,自己驼上了长途汽车,驼进了史屯大街的民兵连部。民兵们向县革委会蔡副主任汇报“白毛老头”的各种传说时,史春喜赶到了。他指着几个民兵干部说:“马上要种麦了,你们还有闲心传这种迷信故事!史屯的干部水平太低!” 
  蔡琥珀说:“是人是鬼,让民兵出动一次,好好在那院子里搜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还派民兵?”史春喜撑圆鼻孔,哼哼地冷笑。“那就更证明史屯干部的水平了!相信一个鬼故事不说,还兴师动众去打鬼!这要传出去,蔡副主任,你我花恁多心血建立的史屯,不但不先进,还封建、迷信!” 
  “史主任不同意搜查?”蔡琥珀问。 
  “我不同意把史屯弄成个笑话。”史春喜说。 
  “那好,我带民兵去搜。”蔡琥珀说。她又成了当年的女老八,抓了根牛皮带捆在自己腰上。她对民兵干部们一招手:“集合人。” 
  史春喜站起身说:“都下地帮各生产队犁地去!” 
  民兵干部见风使舵了一阵,还是听了史春喜的,他们解下武装带,拿眼神和蔡琥珀赔罪,慢慢走出去。 
  蔡琥珀刚想说什么,史春喜把她堵了回去:“这不是前几年了,空着肚皮闹斗争。现在的重点是促生产。” 
  蔡琥珀调不动民兵。一个人来到葡萄家。葡萄身上系个围裙,把她让进院子,就回到灶前做晚饭去了。蔡琥珀看看小菜园子,又看看堆在院子里劈好的柴。连炭渣也堆得整整齐齐,上头搭了“尿素”的塑料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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