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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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元宵的摊子,一个大瓷盆里底圆顶尖的搭了座元宵山,峰上罩只嫣红网,真是沾沾喜气。爽然不吃,素云要了玫瑰馅的,大北风中白气蓬勃地吃。宁静上下两排牙齿比齐了撕来吃,吃吃咂咂舌,无论如何吃不大下,无聊间初次注意到素云的装束。她今天穿黑底鸭屎青大团花棉旗袍,墨青对开棉背心,黑狐狸皮大衣,棉裤棉鞋,没有姿色的女人,亦能穿出几分姿色。
突然爽然喊她们稍等,说他去去就来,宁静只觉得一阵袭心的熟悉,随即看见他的背影掩掩映映地到了灯火阑珊那儿不见了,很快的,又从灯火阑珊那儿迂迁蠕蠕地冒出来。宁静悠悠忽忽的记起去年初夏的庙会,他和爽然刚认识,也是这样在人丛中乍别乍聚。他来到面前,素云已经吃完,宁静还捧着碗发怔,他单着眼睛向她眨眨。她才冁然…笑,还了碗。素云问他做什么去了,他说想买个冻梨吃,先前经过看见有,可是太冻,放弃了。
三人又略逛逛。夜空中〃嚓嚓嚓〃绽着各色烟花,有帽子、衣架、高梁、包米、美人………一退位登基,淅淅沥沥漫天星陨如雨。宁静正观赏着,素云碰碰她道:〃小静,买不买点橘子回家?〃宁静摇摇头说不必了,爽然提醒她道:〃你不买些回去分给永庆嫂他们吗?〃她还未转过脑筋,爽然又道:〃来,我替你挑。〃说 着一块儿买橘子去了。
挑着橘子,素云道:〃你倒替小静管起家来了,也不怕人家嫌你管闲事儿。〃爽然望着宁静微笑一笑,她也回笑一笑,和他很亲的。
离开了夜市,笑语人声细细密密地遗落在后头,宁静有点神志飘忽,好像随时打个呵欠,一回头,整个元宵市场会凭空消失,幻象一样。
第二天早晨爽然仍到宁静家,一进门永庆嫂哭丧着脸与他道:〃表少爷,你来了就好啰,小姐半夜里发高烧,热度高得不得,我……〃
一言未了,爽然早闯到房里,摸摸宁静的额头,简直烫手。他喉音颤颤地叫永庆嫂雇马车。雇了车,也管不了那么多,棉被一裹把宁静抱起,坐车直奔天生医院。送到急诊室,有负责的大夫治理,爽然急得心都碎了,恨不得替她病了才好。大夫说是患了急性肺炎,没有危险,但得在医院住上两三个星期。爽然放了一半心,嘱咐后到的永庆嫂口去收拾一些宁静的衣物用品,顺道到他家说一声。
爽然作主让宁静住头等病房。将近晌午,林宏烈夫妇和素云都来了,小坐片刻。
林宏烈道:〃有永庆嫂在就使得,你跟俺们一块回去吧!〃
爽然道:〃横竖我也闲着。你们自己回去吧,别等我吃饭。〃 素云道;〃这么着,我留在这儿陪爽然好了。〃
〃不必了,你们都回去吧!〃
爽然拒绝得那样钝,以致空气胶着了似的。素云遏着怒气起身离去,林宏烈夫妇也走了。临出门口林太太回身向爽然道:〃我说,你还是把宁静送回沈阳去。到底有个亲人,什么都方便些儿……当心别过上了。〃
爽然想想也对,宁静一个人离开家住到抚顺,已经不合常情,没有事的时候犹可,如今人病了,连家人都不知会一声,怎么都说不过去,而且沈阳的医院,究竟设备好些。自己心中就有多不愿,也只得送她回去。
宁静的体温高达一百零四度,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张脸刷青。爽然站在窗前痴痴地想事儿,外面下着大雪,天黑还没有停。他整天只吃了两块永庆嫂带来的牛舌饼,又老是站着,乏得难受,终于在沙发上盹着了。惊醒的时候,房里黑黔黔的,只听见远远里弄间传来一声声幽幽危危的〃冰糖葫芦〃,〃爽脆冰糖葫芦〃,雪夜里真是凄凄断人肠。
到沈阳途中,宁静醒了,退了点烧,爽然跟她笑道;〃看你还敢不敢不吃元宝,你瞧,现世报。〃她倦倦的笑着,推他说不要回沈阳去,他就别过头去了。
宁静住进和平街南满医院的头等病房。赵云涛唐玉芝小善江妈簇簇拥拥都来了,怪她不该一个人住在外头的、怨她不当心身体的,谢谢爽然照顾她的,咋咋呼呼的好一阵忙闹。永庆嫂没跟来,赵云涛便留下江妈照料宁静,临走时,他掏出几十块钱给爽然:〃这两天麻烦你了,往医院坐车什么的,这个你收下吧!〃
爽然使劲往回推:〃您老甭客手……〃。
〃应该的应该的,〃赵云涛截道:〃江妈收拾点地东西就来,你有事先回吧,替我问候你父亲,啊?〃说完脚不沾地的走了。
爽然握着那把金圆券儿,脑里一阵发空,像突然被人撤职,又不知道什么理由,然而以后这里没有他的事了。他把钱塞到宁静枕下,她张开眼睛,大概听到了,心里难过,沿着眼角流下一行泪来。
她问:〃你要回抚顺?〃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绸缎庄再过十几天才开业,他大可不必回去,可是他不能住在医院里陪她,更不能住到赵家,逼不得己,只得住旅馆。
以后赵云涛早晚会到一到,看见爽然也没问什么,爽然觉得他这点就比自己父亲强。过了三日夭,林太太忽然来了,坐了好一会子。爽然知道有事儿,借口送她出去,一关门便问:〃怎的啦?〃
林太太虬眉皱鼻的说:〃哎呀,老头子气得半死,说你怎么送个人,送了这么些天儿,连自己都给送走了。〃
爽然恼道:〃你们这是啥意思,我那么大了,做点什么还非得死跟着不可吗?〃
〃你的事儿我可不管,还不是你爹的那个驴子脾气,一点儿不随心就撂蹶子。我是叫你心里有个底儿,回去准是一顿儿大骂。〃
爽然不嗞声,林太太接道:〃昨儿下午呗,素云家又来催了,叫我拿什么话回人家?"他甩甩头道:〃别理他们。〃
〃你呀,唉,别怪我说你没谟,订了亲了,还夜时白天的和一个大姑娘在一起,也不怕人家风言风语,说俺们家出个风流种子,着三不着四的……〃
〃妈,你有完没完?〃
林太太动了气道:〃好,嫌我噜苏,我不说你,你看着办吧!别老让事情不托底儿的就是了。〃
爽然叹口气道:〃什么时代了,订亲的事儿……〃
〃得了吧,你那套理论我会背了,你爹可不那么想。〃
这时已经到了医院门口,林太太浑身掇掇弄弄,紧紧头巾:〃你在哪儿下处?是赵家不?〃
爽然含含糊糊地〃嗯〃两声,道:〃我开市就会回去的。〃
林太太机灵,〃哼〃一声道:〃老远来到,招待也不招待一下。〃说着掏出一百块钱给他:〃哪,拿去,前辈子该你的!〃
爽然望着她离去,苦笑一下,感到无限凄怆。
宁静发烧发了六七天。起初干咳,随着痰咳,每天依时间吃药。人瘦了不少,腮颊微微下陷,眼睛大大的,江妈早晨给她打辫子,就打一条垂在脑后。负责宁静的大夫姓熊,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待宁静非常好,在爽然眼里,好得近乎殷勤。有时候巡房他不在,熊大夫就坐着和宁静聊天,等他来了方走。宁静一直觉得这大夫有点面善,方脸、金丝腿儿眼镜。她再往眼镜上想,终于想起来了。去年她初回三家子,和尔珍在田边唠嗑儿,一辆马车停下来问路,车上的年轻人就是熊大夫。她却不说出口。见过那么一次就有印象,倒像他有什么叫她难忘的地方似的。
然而,一天熊大夫循例巡房,记录病情时笑道:〃说也奇怪,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俩儿都很面善,可是一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现在想起来了……我卖个关子,你们猜猜。〃
他说话慢拍子,一句是一句,好像刚学会这语言,措辞文法都得斟酌一番。
爽然本来站在窗前看街景,此刻也转过身子。宁静假装向熊大夫脸上端详一下,苦笑着摇头。
〃那么,给一个提示:在三家子。〃他道。
熊大夫说:〃去年九月左右,我有事儿下姚沟,绕错路子到了三家子,车伙儿停下来问路……怎么?想起来没?〃
宁静装到底摇摇头。本来认了也无妨,但否认了那么久,一下子扳过来,她觉得很不自然。
熊大夫顶顶眼镜道:〃那也难怪,隔个几丈远,不见得能看清楚。〃
他望望爽然 ,爽然挠挠鬓发,很不诚恳地撇撇嘴,摊手道:〃对不起,没印象。〃
熊大夫难堪地正正眼镜,嘱咐宁静多休息,便掉头走了。
爽然知道宁静喜欢《红楼梦》,一天给她带来第一册解闷儿。
宁静奇道:〃咦,你也有这书?〃
〃买的。〃
〃几册全买的?〃
他点点头。
她说:〃犯不着呀!〃
他笑道:〃你那么喜欢,想必是好的,我也想看看。〃
宁静病后精神虚虚的,懒怠看,爽然兴之所至持书在手道:〃来,我说给你听。〃随即大模大样地坐下,合目一分,是第八四宝玉宝钗互看宝玉金锁,一个镌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一个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爽然觉得这不好讲,揭到另一处,是第二十三回贾政追咎袭人的名字的,又没大意思。支吾间前翻翻后掀掀,只不知从何讲起,如何讲法,把一本书翻拨良久,最后掩卷讪笑起来。白牙一亮,宁静始发觉他的脸红滥滥的,要不是白牙一衬,倒不显眼。她不知怎么也随着难为情,轻声道;〃不会说书就别逞能。〃
恰值熊大夫进来,探问了她的病情,看见爽然手上的书,便询道:〃林先生对古典文学有兴趣?〃
爽然答道:〃不,给小静解闷儿的。〃
熊大夫转向宁静道:〃那么,赵小姐的文学水平是不错的了?〃
宁静勉强一笑,他又道:〃那么,赵小姐有没有接触过西洋文学?〃
宁静摇摇头。他微笑道:〃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借你看看。〃
第二天他果真携来一本《普希金诗选》。宁静草率翻翻,并不合心;后来忍不住再拿起来看,渐渐看出兴味来,边看边笑,总觉得怪怪的不大适应。
爽然粗鲁地道:〃他妈的,有啥好看的看得那么开心?〃
宁静犹自看看,笑道;〃熊大夫喜欢的东西倒挺隔路的。〃
〃啐,现在的大学生都兴这玩意儿。〃
宁静说:〃我先还不觉怎的,看看却有趣极了,我念给你听。'是最后一次了,在我脑海/我拥抱着你可爱的形影/我的心在寻索逝去的梦/我带着畏怯的温柔/郁郁地想起你的爱情。
〃我们的岁月在奔驰、变迁/它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我们……〃她正在念下去,爽然〃霍〃地拿起那本《红楼梦》,乱揭一篇抢着和她念:〃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频来去。茫茫说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她停了。她觑觑他,很是惊异,他竟是生她气,这个野人,在生她气,念得剁猪肉似的。她屏气和他斗几句,全让他剁得碎碎的。
她低低叱道:〃什么屁大的事儿!〃
他梗着脖子不吱声。
她故意说:〃你念下去呀,最后两句怎么不念?〃你敢,她想。
却听得他粗声念道:〃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她〃啪〃地把诗选掷到地上,这一气急猛咳起来,愠道:〃好,是你说的。〃其后将棉被一掀盖住头脸,不一会儿便听到鞋声拓拓。他一径去了。
开市的时候,宁静快出院了。爽然回抚顺照料,第二天又来了,手里提着箱子,向她道:〃我得到杭州一趟。〃
她一怔,没想到去这么远,眼红了一圈,死命低着头不朝他看。
他搭讪着又说:〃我理当半年去一次的,上回到熊老板家拜年也就商量这事儿。〃
她恨道:〃也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
〃有用才告诉我吗?〃
他因昨天让林宏烈结实骂了一顿,心绪怫怫的,懒得与她抬杠。两下里都沉默着,沉默中别有惆怅。
最后他道:〃反正你明儿就出院,也用不着我了。自己当心身体就是。〃他一语既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静出院回家休养,只觉门庭依旧,情怀全非。成日家恹慵慵地卧在躺椅上摇,咭咭掴掴咭咭掴掴,没有尽期的岁月的平稳和劳碌。熊应生,也就是熊大夫,经常来做客;每日捎点儿人参当归给宁静补身,连带地也送玉芝一些党参鹿茸虫草什么的。他叔叔开中药行,这些都不费钱。以后到赵家都说给宁静送补品,好像不如此便没借口似的。唐玉芝终于暗示道:〃熊大夫是小静的大恩人,这样老送礼来,岂不见外!〃此后,熊应生便来得两手空空,名正言顺。赵云涛夫妇对他的评语一致辞是〃年轻有为,老成持重〃,比爽然强得多。尤其唐玉芝,看见他便贱咧咧地笑逐颜开,他与宁静聊天儿,她有生以来识趣地避到里边。
爽然不在,宁静百无聊赖,浑身不得劲儿,于是熊应生的探访,几乎成了她日常的一种寄托。他日间上班,多半晚饭后不,灯泡下眼镜片上老汪着一簇光,方正的脸,厚实的鼻子,一副城府极深的相貌。
他来了,总和她琐琐碎碎地扯些杂事:医院里遇上难侍候的病人了,路上让自行车撞了,家里和堂弟弟怄气了……讲完自己嘿嘿笑,笑得干干的。她不明白什么叫印尼华侨,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原籍广东惠州,家族在印尼耶加达定居,父亲是大乡绅。他叔叔回国,把他带着,带到关外,伪满前的事儿了。他叔叔有两儿一女,自小和他一块玩耍、长大的,经过了伪满,然后国民政府…… 娓娓道来,也是一番临往事,伤流景。
无意无意,她总喜欢将他和爽然比,这个那个都比,结果这个那个都及不上,骄傲得不得了。她其实不讨厌这姓熊的。他是个知识分子,然而却不大像。与他相对,过的是家常光阴,许多人生的婆婆妈妈噜噜苏苏,合时的感慨喟叹,合理的人云亦云,极端平凡又甘于平凡,他的脚后跟一出门槛,她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的。
爽然三月回来,沈阳已经开始溶雪,地上一泓泓垢水,晚间气温下降,水结成冰,行人随时摔得全身骨头散掉。他找宁静的早上,正值熊应生放假在赵家做客,和她在西厢谈天。江妈把爽然引进来,宁静整个人一撼,腿软软地站不起来,他大包子小瘤子地越过院子,整抽东西向正房那边指一指,表示先去拜访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