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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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情形不大相同,房里挤满了人,仿佛昨晚那个空空的恐怖的房子不过是一场梦。她起来的时候,唐玉芝赵言善江妈和二黑子都来了。
唐玉芝道:〃我瞧你睡得香,便没叫醒你,睡得好吧?〃
〃多早晚到的?〃赵云涛问。
宁静揉揉眼睛道:〃约莫三四点吧,是爽然送我来的。〃
〃他走了?〃
〃暧!〃
江妈给她弄来一盆洗脸水,她洗着脸问赵云涛:〃爸,你没啥事儿吧?〃
玉芝代答道:〃昨儿止了血,熊大夫说没什么的,多住些日子,小心调养就是了,你也是的,昨晚上怎不回家睡?〃
〃我以后都在这儿睡。〃宁静绞着洗脸巾道。
接着来了两个平日赵云涛结伴上西门帘儿的朋友,谈话便打断了。
宁静对赵云涛始终有点内疚的心情,她想要是她早回家来,他的病或许不至如此严重,于是他住院期间对他格外顺从周到。
爽然陪他父亲来过一次,他自己来了两次,可是玉芝老和熊大夫一递一唱地奚落他,他便不大来了。宁静为此对熊应生大大地反感,但他是父亲的负责大夫,又是赵家的朋友,不好表现得太决绝。每逢他有事无事地来绕一圈儿,她亦笑欣欣地应酬,完全是基于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原则。
她回家把她和爽然初相识时他送她的团扇拿来,在炎炎懒懒的下午一扇一扇,依稀嗅到牡丹香,岁月去了,只图暗香一度。晚上她伏窗远眺,星月熠熠,下西园子草丛里有萤火虫点点流徙,她下去握着团扇扑一阵没扑着,蹲在地上哭起来,心里唤着爽然,她知道多唤几次,夜里会梦到他的。
熊应生下班了总在房里耽着,每每邀她下小馆子,她待拒绝,赵云涛唐玉芝一旁捅咕,只得去了。一席全他讲话,间或干干地笑着,她半注心神地听,觉得他除了一发头油、一脸肥油外,简直无甚水分。但因为她经常是笑着的,他每次都感到颇畅快,觉得他们之间亦颇有进展。
这样过了十天,宁静几次向赵云涛提出他回家调养,他说要打针吃药,不妨再住些时日。渐渐地,人来得少了,唐玉芝照旧打牌,许多朋友都不〃顺道〃了。
这天,熊应生休假,坐着和宁静淡天,屡屡欲言又止,正坦告的当儿,赵云涛起来去解手,便打住了。等他回来,熊大夫磨着膝头道:〃小静,我想请你到我家里去。〃
她甩甩辫子道:〃干啥?〃
〃吃顿便饭,聊聊。〃
〃为啥?〃
赵云涛干涉道:〃哎呀!你就去呗,人家一番好意,还问这问那的,害你不成。〃
〃那你呢?〃
〃我理会得,你去玩玩吧!〃
熊应生家在和平区,距离医大极近,是沈阳的高尚住宅区,泰半日式房子,格式和赵云涛在抚顺东九条的房子差不多,但熊应生那座是复式的。
进门,楼上的半导体纸醉金迷地唱着:〃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熊应生跑到楼梯口往上嚷:〃顺生,把音量捻小一点儿。〃楼上的人往下嚷:〃应哥,你回来了,是不是赵小姐来了?〃熊应生嘿笑一声,且不答他。领宁静进客室去。半导体音量较小了,仍可模糊地听到:〃……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晓色朦胧倦眼惺忪……〃半导体闭了,楼梯上一阵鞋声杂遝,客室里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子,向宁静欠一欠身。跟着熊柏年夫妇都出来了,一家子都是方正脸,像进来了几张麻将牌。宁静觉得被包围似的,睊睊地横熊应生一眼。想起爽然和她的知心,不禁心中悲凉。
熊家挂着笑脸围坐着,熊柏年夫妇眼珠碌碌地仔细打量她。熊柏年问她一句什么活,掺着浓浓的客家音,她又没专心,一下子溜过去了。熊应生替她翻译道:〃我叔叔问你跟我认识多久了。〃
她道:〃还不太久,记不得了。〃
熊应生顶顶眼镜窘笑道:〃我倒觉得已经很久了似的。〃
她撤撇嘴道:〃你觉得罢了。〃
他不安地望望她。
熊柏年又问她赵云涛有没有做买卖,她这回听懂了。答了。熊应生向她道:〃我叔叔是年纪比较大才到这儿来,口音改不了。你又不会说上海话,他年轻时候在上海念大学,上海话讲得棒极了。〃她正在纳闷爽然怎么和这熊老板谈事情的,这就是了,爽然是懂得上海话的。
众人又随便聊一会儿,熊太太道:〃你们玩吧,我到里边儿看看厨房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这一起头,其他的亦借故出去了。熊顺生临行和熊应生咬一句耳根子,应生擂他堂弟弟一拳道:〃去你的。〃熊顺生又向她道:〃赵小姐你随便坐。〃应生随他出去打一转儿又回来。
他踌躇不宁地搓搓手,舔舔唇,踱踱步,最后顶顶眼镜道:〃小静,我以前不是向你提过我母亲明年会来吗?〃
她猜到三分,重施故技地打岔儿:〃你不是还有一个堂妹妹吗?为啥不见呢?〃
他皱眉觑觑她:〃她在上海念书,我不是跟你讲过吗?〃
〃是吗?〃他的确跟她提过,只是她一时情急忘了。她想要是他堂妹妹在,她可以进他堂妹妹房里瞎扯一气,避开他。
他握握手又重新开始:〃我不是向你提过我母亲要来的事儿吗?〃
〃是呀!〃她挑挑下巴,勇对现实。
应生垂眼继续道:〃是这样子,我收到母亲的信,说她不到东北来了,想在北京上海杭州这几个地方玩玩。我希望先和你结婚,然后一块儿去,算是度蜜月。〃他一口气说完,抬眼注视她。
她低着头,急捻着辫子,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常用话来:〃我觉得我们还不够了解。〃
过了半晌,才听得他道:〃不见得吧,我觉得近来咱们的感情增进了不少,互相也了解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快乐,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
〃我……我觉得我还不太认识你呢!〃他这时是侧对着她的,她望望他,他发根上和鼻洼子里的油腻在日光下畏缩地闪着,忽觉不忍,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里的时辰过了,有人大声嚷道:〃喂,吃饭啰,帮手放桌子。〃
当晚,应生来到堂弟顺生房中。顺生正歪在床上抓纸牌,看见应生的阴天脸,嘻笑道:〃碰钉子了?〃
应生闷声不响地坐下,顺生又道:〃没指望了?〃
〃不一定,她说再过些日子的。〃
顺生道:〃嘿,我以为你特地叫我回来看谁呢,这个赵小姐我见过。〃
〃见过?〃
〃她到旗胜去过,做什么去了?〃顺生捂着脸想了一想,道:〃忘了,和陈小姐在门口讲两句话儿。〃
〃她常去找那姓林的?〃应生询道。
〃没有,那陈小姐常来倒是真的。〃
〃他未婚妻嘛!〃应生道。
〃那赵小组长得不怎么地嘛,单薄相。〃
应生变着手把椅子蹬得一挫一挫往后仰,问道:〃旗胜最近生意还过得去吧?〃
〃马马虎虎。〃顺生撂下纸牌,掏出一支烟卷燃了,道:〃我他妈的对绸缎买卖压根儿没兴趣。〃
应生笑道;〃那时候你说对中药没兴趣,现在又说对绸缎没兴趣,我看是窑子里的窑姐几你最感兴趣儿。〃
顺生站起来道:〃你别尽挖苦我。这年头儿,哪儿是做买卖的!只是姓林那小子积极。〃
〃攒钱讨个屋里的呗。〃
顺生来回巡两步,拍拍应生肩头,道;〃应哥,我最近拉饥荒,可不可以挪两个钱儿我用用?〃
〃啧,你有完没完?你当我是财神爷。〃
〃哎呀,你还计较那个,咱们可都是姓熊的不是?〃
应生怒视烟幕后的顺生道:〃每回挪给你都是瓢底写帐,这样给法儿,连我也得拉饥荒。〃
顺生赖着脸道:〃最后一遭嘛,下回……〃
〃怎地?〃
〃不找你。〃
〃啐,我劝你趁早改邪归正,要不然〃
〃崇祯皇帝上煤山,绝路一条。〃
应生苦笑道:〃好吧,跟我到房里拿。〃
一个大晴天,宁静在父亲病房中凭窗闲观园里纳凉的病人,左手轻摇团扇。远远的走来一个穿浅蓝上衣宝蓝裤的年轻人,刷白的回力球鞋如蝴蝶翩翩。她心里一震,以为是爽然,马上又否定自己,敢情是想他想昏了头了。那人走近,再定睛细看,真的谁道不是呢。只见他眯着眼望上来,朝她挥挥手。她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看他,中间隔着一个天涯的阳光轻风和情怀,教人兴奋欲泪。她向他招招手,扭头看看正在假寐的赵云涛,蹑着脚尖儿急速地出去了。
她阳光下跑到他面前,眼波笑浪溅得他一头一脸。他走过一段路,脸红红的,笑着从裤袋里摸出两张票子道:〃看电影去?〃
她点头说好,和他并着走,向他道;〃老久不来找我。〃
他不接她,问道:〃你爸爸还得住多久医院?〃。
〃他呀,他现在根本是赖着不走。〃
〃为啥?〃
〃谁知道。〃她带了扇出来,给他扇扇,又给自己扇扇道:〃看什么电影?〃
〃严俊白丹凤的。〃他倒倒眉道:〃知道了吧?〃
她神色一黯,但仍然笑道:〃青青河边草。〃她给自己扇扇子,又给他扇扇,扇得不好,打着他的鬓颊,〃噗〃一声,两人都笑了。
光路电影院出来,爽然请她吃冰淇淋,吃完都还不想往回 走,随处逛逛,竟不觉到了小河沿。他们初相识时常到这儿溜达,如今重来,心里都有点难喻之感。爽然刚才在街边儿给她买了一只蝈蝈儿,囚在一个高粱秆编的小笼里,此刻〃哥哥〃鸣着,鸣得夏日益长。
她忽道:〃你瞧,我们今天的衣服一样颜色。〃音调非常高,好像她现在才发现,觉得奇怪,不太可能。他诧笑着瞅瞅她的浅蓝竹布旗袍,顺便瞅瞅她,笑得白牙都要响。
她把笼让一条嫩枝穿吊着,自己挨着树干,转着扇柄悠悠唱起来:〃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梦里长相聚,觉来隔远道。青青 河边草,春去秋来颜色老,欢爱需及时,花无百日好……〃
他们这时是在堤岸,爽然聆听她唱,垂首如柳,眈眈望着水里他的倒影,她的倒影,漫漫漶漶,却没有歌声的倒影,歌声上云霄去了。他扭头问他:〃那么快就学会了?〃
她没告诉他电影她已先和熊应生看过一次了,只说;〃哎,尔 珍和周蔷都说我记性强,存心记,没有记不了的。〃她轻笑两声又说:〃不过我也只记得两段。〃
一股风过,他松大的衬衫鼓得饱饱的,是一面顺风帆。她意兴洋溢,想他嗓音洪洪磁磁的,理当能唱,便笑道:〃你唱歌给我听。〃
他讪笑着摇头:〃我哪里能唱。〃
她央道:〃你一定能唱,来,唱嘛,你能的……〃便摸他小豆腐。
爽然闷着头使劲摇,一味地讪笑,脸都红了。她不断撼他的胳膊,嚷着央着,他拿她没法儿,惟有就范道:〃好,好,我不会那曲子,你先唱。〃
她便唱道:〃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再看爽然,他叉腰笑吟吟地并没意思开嗓子。她缠着他又一番威逼利诱,他拗不过她,终于唱了,颤巍巍地比着她唱:〃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梦里长相距,觉来隔远道。〃居然相当动听,但只唱了四句便不肯了。宁静发了一会儿愣,立誓他那歌声,她每夜必携到梦里去。
回程的时候,天色暗了,蝈蝈儿不叫了。他们谈起熊应生。宁静道:〃说实在的,当初你有没有认出熊大夫来?〃
爽然笑道:〃没有,真的没有,后来才知道的,他正经吧卿变了不少,以前又没戴眼镜。〃
〃你好像不大喜欢他。〃
爽然右手使劲儿拔着左手中指,道:〃懒得和他打交道。〃
〃场面上总得敷衍敷衍,至少给他留点余地。〃
爽然翻眼掠掠她,觉得很不受用,不假思索地道:〃他给你啥好处了,你这样护着他。〃一出口他马上觉察语气过重,但宁静已经拧头疾步走了。
他撵上去搭讪着又说:〃我小时候和熊应生关系就不太好,和他堂哥哥广生倒不错,在上海的时候也和他有来往。〃他接着追溯许多小时候和熊应生他们玩的事儿,都是打架的多,尤其和熊应生熊顺生,玩过多少次就打过多少次。爽然长得最大块头,准赢,骑在应生身上揍他,往往领子一紧,让林太太拉回去挨条子疙瘩儿。他当然也输过,输得一败涂地。有一阵子他病了,林太太每天给他熬药,应生顺生三番四次偷进林家厨房把药换上浓茶,爽然喝了,伯母亲知道,不动声色。
待林太太发觉,他已经躺了二十多天。林太太到熊家理论,两个肇事的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那时爽然养有一只小狼狗,特别仇视应生,见了他总吠个不止。一回应生惹了它,它狂性大发追噬他,爽然撵了几条街才撵上了,应生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裤子又湿又臭。当天晚上,他放一把火,把那条狗活活烧死了。自此,爽然便和应生绝了交,连带广生顺生也疏远了。
爽然讲着,一面觉得非常无稽地笑笑,跟着摇摇头,真是什么都过去了。
这厢熊应生来到赵云涛房中,不见宁静,问赵云涛,他说不知什么时候溜了的。应生等了约一顿饭时间,十分无聊,趴在窗台上发呆。就那样,他看见爽然和宁静双双回来,爽然直送到楼下,回力球鞋逼人而来。应生不期然一炷怒气往上顶。
又是这姓林的。怪不得宁静不肯答应嫁他,怪不得她冷落他疏远他,原来全是为了这姓林的。想起来真恨,迟林爽然一步才认识宁静,要不然怎都不会输。宁静也真糊涂,怎么偏偏看上这小子。这个人,自小儿就不是好东西,小时候把他遭尽得够呛,一开始假装不认识他,再后来视他如无物,现在又把他的大好计划硬给闹黄了。总之什么都得咬尖儿。应生再望望下面,爽然正独自离去,浓暮中只见一袭白衫,一双白鞋,鬼魅般的消失。
次日中午,应生在赵云涛房中,宁静让她爸爸打发去买水果点心去了。爽然在园子里位立良久都看不到宁静到窗边,晒得头晕目眩的,便上去找她。
敲了门,里边道:〃进来。〃爽然辨出是应生,生了退意,但宁静或在房里也未可知,只得推门而入,扫视一下,宁静不在。但他还是不自觉地问一声:〃小静不在?〃
应生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