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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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然没跟你说吗?那可奇了。他真的没跟你说?〃
宁静咬着唇,摇摇头。
林太太道:〃旗胜烧了的那一阵子……哎呀,说起旗胜我就气,爽然跟我说,是熊家那两个男孩子鼓捣的,失火那一天呗,两个人借故走了。好像是其中一个欠旗胜钱……我也不大清楚。我要到熊家理论的,爽然说什么也不让我去。那两个男孩子自小儿就好整他,这一遭儿可把爽然给整惨了,爽然又不喜欢争闲气。〃
她说得声泪俱下,用袖子揩揩。
宁静看她岔开去了,一时不好意思打断她,这时也管不得了,道:〃旗胜烧了的那一阵子爽然怎的了?〃
林太太回过神来道;〃病了呗,病得折腾来折腾去的,老头子不通气儿,要他去沈阳,回来病得更厉害,怕你等他,叫我到东九条去告诉去,我去了,找你不着,留下活儿了,老妈子没告诉你吗?〃
〃我没回去。〃宁静道。
〃哦………爽然那一病病了很长时间呀,病好了那个瘦呀,剩下皮包骨头,说要养胖了再去找你,要不然你又要不高兴,顿顿儿吃得撑撑的,唉,哪里就能胖?我说你再不去人家都嫁啰,他才去了,开心得了不得,说要向你求婚……他真的没跟你说吗?〃
宁静只是一串串任那眼泪流。
林太太看她不做声,又喋喋地道:〃唉,回来就锁在房里不出来,说什么也不出来,等他出来了;不吃东西。也不说话,我吓得要命……〃她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宁静很是惊痛。她想设若当日爽然和她说了,她一定毫不考虑地和应生解除婚约。可是如今,好像嫁给谁都不用太讲究。
〃哎呀!〃林太太蓦地嚷起来,道:〃你瞧我多丢三拉四的,爽然留给你一封信,托我有机会见到你就交给你的,真是,唠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要是忘了可糟了。〃她抹抹泪进去拿了。
宁静简直像等了一辈子,一颗心跳得快停了。林太太出来把信给她,她抖得控制不住,待拆开了,又抖得几乎没法看。
信封里附有两条头绳,原色约莫是浅蓝,洗得泛白了,爽然的信这样写着:
小静:
这两条蓝头绳,我揣在怀里很久了,一直忘了给你。记
不记得那年逛元宵,你和素云吃元宵,我离开一会儿,骗你
说去买冻梨?其实我是去买这两条蓝头绳,开春妈洗我的袍
罩,竟也没发现。藏在袋里那么久,真像历史一样。方才把
你那阕词掏出来,顺手也掏出这副蓝头绳,我本可把这封信
直接寄给你,但我又不能肯定是不是真想你收到这封信,如
今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上,只看天意何在了。
爽然
她不哭的。她现在已经学会不哭了,光是流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流;泪流干了,她欠这人世的,也就还清了。
这时候的东北,八路军闹得很厉害,长春被围,连带沈阳也供应短缺;风吹里弄,也吹来一些沈阳被围的传言,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一般人都认为只是造反作乱、不久会撤去的。但是地方上的官员逃了不少,富有人家,尤其是地主,都暂时避到北平或更南的地方去。
宁静看自己父亲没啥动静,暗里着急,问他好几次,他都推说:〃走啥呀走?走到哪里去呀?我不怕。〃她也并不是怕,谁也没法预料情形会坏到什么田地。她只担心会有人进城杀人,她不能死,她死了,她一辈子也别想再见爽然了,这期间,应生的信一封紧接着一封,向她道歉,催她南下,告诉她现在上海只剩他了,潘惠娘回印尼去了,他们在香港,不会受任何人的困扰,结婚的时候,熊柏年可以做主婚人,宁静想这也是一条路,出去了再说。她不能让自己有万一的危险,她得留着这条命见爽然。
这天周蔷来向她辞别。周蔷的丈夫小宋本是朝鲜人,家里开面馆,目前经济每况愈下,局势动乱,便打算回祖国去。
初冬了,赵家院子灰扑扑的使人念起尘寰哀意。浊浊暮云压着老去光阴,高涨的情绪都低落不自拔。宁静和周蔷并坐在西厢台阶上,想着生离和分散,她们互相知会了;但死别和重聚,她们永远也不知道。
〃不知尔珍怎的了。〃宁静捻着辫子说。
〃是呀!〃周蔷头发留长了,每边缀个浅黄花夹子,好像投错季节的春消息。她突然碰碰宁静道;〃喂,我讲个笑话你听,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是沈阳的运输机往长春投粮食有一次把米投到住宅的房顶上去了,把屋顶打个大洞,米都掉到炕上去了。〃她说罢娇笑着,寂静里分外清脆。
宁静掩口笑了一会儿,站起来,掸掸衣上尘,走下台阶去。她陡地转身仰脸问道:〃你下星期一就走?〃
周蔷望着她俏尖的脸,点点头。宁静是第五次这样问了。
〃到大连下船?〃
〃嗯。〃
周蔷走了,只剩她一个了,宁静想。她颤着声音道:〃周蔷,我真有点怕。你记不记得,我族里的六叔,就是抗战刚胜利没多久,八路军打俺们三家子经过,被人枪决的。〃她突然跑回周蔷身旁坐下,兴奋地说;〃我跟你们一道到朝鲜好不好?〃
宁静原以为周蔷会很爽快地答应,谁知她犹豫道:〃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是我老婆婆和老爷恐怕会有意见。〃
宁静定下心来一想,实在也是。她跟周蔷去,人家就得供她米饭,十天八天没问题,长远下去,人家不嫌弃,自己都要不好意思,别说家境小康的,就算家财万贯,也不见得能毫不计较。
周蔷又道:〃而且你到了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将来的日子怎样过?〃
宁静吁一口气,走到院子中央,一抬头,一只灰鸽扑翅划过。
她跟赵云涛说,应生催她南下到上海与他会合,她答应了。赵云涛自然为他们小两口儿和好如初而感到欣慰,一面却叹说宁静是走星造命。宁静写信给应生约好日子,连接而来的便是话别和等待。
她这次离开,比上次抱着更大的希望。因为这次是为爽然,上次却不为什么,虽然她这希望是那么遥遥无期。
宁静临行的前一天,是个冬日晴天。因为她将要启程,赵云涛喊她多休息。好有精神上路、她坐在偏厅里,手里一本《红楼梦》,是爽然买的那一册,两腿直直地往前平伸。她念着念着,忽觉脸上一暗,抬眼一望,竟是爽然进来了,背着光,他眯着眼瞧。因为阳光太烈,她只看见轮廓,细节全看不见,仿佛只是爽然的影子来了,他的人却没来。她一阵昏眩,只觉爽然住下压、往下压,但他仍站在她面前。她迎上前去。也只是一个影子而且。爽然说话了,她用尽心力去听,怎样都听不清,耳畔老是嗡嗡响。后来他牵她的手,领她出去了;两个影子,不住地飘着,飘飘,飘远了,成了天际的两粒小黑点儿,最后连小黑点儿亦消失了,晴空朗朗地照在天上……
她一梦醒来,《红楼梦》掉到地上了,踏出院子,却是正午时候。她垂首一看,影子不在,已经随爽然走得很远,很远了。
第三部 却遗枕函泪
宁静打先施公司出来,天正下着大雨,她一时无备,沿街截计程车亦截不到,想想〃春来堂〃中药行就在附近,便冒雨走了去,希望碰到应生在,现在接近下班时间,司机准会来接,可以把她也接回家去。
到了〃春来堂〃,她那套浅粉红撒金旗袍外套,已被淋成殷殷桃红。上过写字楼,都说熊老板在店面帐房。因天阴关系,〃春来堂〃早早上灯,黑白地砖映着白白的日光灯,暗里进来,只觉黑瞳白眼嚓嚓,扑面眨来,店里有一位男顾客,背着她,斜凭橱柜,正在付钱。
见到她,店员纷纷招呼一声〃熊太太〃,那男顾客却未为所动,她颔首微应,提步往里面走去,顺眼瞥一瞥他,这时他已立正身子待走,侧脸一动,她立刻怔一怔,觉得好生熟悉。经过了他,背后却响起店员的声音:〃喂,喂,这位先生,还没有找钱呢!〃她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那男顾客也转过身来,瞬即成了她的镜子,照着和她一样的神情、眼光和往事。
宁静旋过身来面向他,几乎要落泪。两人都讲不出话来,连旁边的店员都哑了似的。宁静稍稍恢复意识,想到底在丈夫店里,不能旁若无人,使挂张客套笑脸,道;〃好久不见。〃声音都变了 ,她自己也听出来。勉强跨前两步,示意他到外面讲。两人并肩出店,那店员却忠于商德地追了上来:〃先生,钱。〃
他随手拿了,连谢谢都忘了说,又随手把钱塞入裤口袋里,手却留在里面不出来了。另一只手攫着药包,散漫地拍着腿侧。〃真想不到!〃他鼻孔里哼着气笑说了这句话。
雨势大起来,溅得行人道上出水似的,路边的铁栏杆也在出水,反正整个世界都在出水,而人出的水是眼泪。宁静真的哭了,悄悄擦去了一滴。他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到,裤袋里的手复出了,把头发向脑后拨一拨,苦笑道:〃我老了,老很多了。〃
他是老得多了,一见面她就发现。头发已经半白,还好不秃。她记得他以前的皱纹。只在眼角那里,如今散布开来,整个人干瘦掉了〃你还好,没怎么变。〃他又说。她想他也只有讲这些泛泛的话,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
走到街角,挤满了避雨的人,前面再没有楼檐了。他把药包攒入西装袋里,免得淋湿。宁静看见了,问道:〃你有病?〃
〃没什么,有点感冒,买两帖药试试。〃他看看表又道:〃咱们找个地方吃晚饭吧。〃
他们过了马路,进了一家〃绿杨村〃饭店。店里人满,他们站近门口等,可听到外面雨声哗哗的,里面又人声嘈杂。他贴近她的耳朵问:〃你什么时候来香港的?〃
她凑前道:〃快解放的时候。你呢?〃
〃五年。〃他顿一顿又笑道:〃两人同在一个地方那么多年,到今天才碰面。〃
〃我在香港,不大到这边来。〃
他点点头,店伙来告诉他们有位子了。
点了菜,他又道:〃你住哪里?〃.
〃香港坚道附近。〃她说。
〃哦,那是半山区……〃说着手一扬道:〃我就住在这里附近。西洋菜街,听过没有?〃
她歉笑着摇摇头,把一杯茶拧得在桌上团团转。
〃过得好吗?〃这句话他忍了很久了。
她抿着唇不答。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道:〃这句话问得不该?〃
宁静抽一口气道:〃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样等于没有说,他不响了,故意用指甲敲桌,敲得劈里吧啦响。瞅瞅看他,老了,越发的孩子脾气了。他又左顾右盼,看看菜来了没有,这一望倒真把菜望来了。
他执起筷子,却不吃,让筷子站在左手食指上,微仰着头呢哝道:〃几年了?〃随之甩甩头叹道:〃懒得算。〃
宁静却声音平平地说:〃十五年了。〃
〃东北话都忘光了。〃他说。
〃广东话却没有学会。〃刚才他点菜,她就听出来他的广东话最多只有五成。
十五年,算来他已是望五十的人了。她黯然低头,赶紧扒两口饭,饭粒咸咸,湿湿的尽是她的泪水。
他问她要不要辣酱,她不敢抬眼.没理他。他看出来了,不做声,在自己的碟子里加了点,道:〃'春来堂'我常经过,却万万想不到是他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熊应生。
〃他可好?〃
宁静提高了声音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娶妻纳妾,置地买楼,风光极了。〃
他〃哦〃一声,拖长了,好像有所玩味似的。
〃有没有孩子?〃
〃他有,我没有。〃她说。
他没有问原由,她却想起了千般万种。当时坚拒给熊家生子,原就是为了守着对面这个人,以致熊应生决意纳妾。这种话,在相逢异地的此刻,自然是不宜提,更不必提的。
宁静还是很激动,他却好像没有什么了。吃得很多,吐了半桌的菜屑和骨头,剔剔牙说:〃我就是不能吃菜,牙不好。〃说着扣扣上颚两边:〃这里都是假的。〃
宁静挟两筷菜道:〃奇怪,人过中年,总是会发胖的,你反而瘦了。你瞧,我肚子都出来了。〃她摸摸微隆的小肚子,嘴角有一种温饱的笑意。
〃我劳碌奔波,哪能跟你养尊处优的比?〃
宁静皱一皱眉,放下筷子道。〃爽然,我本来不跟他的。〃她的意思是当时她南下广州,还并没有本着追随应生之心。
爽然误会了,以为她是指她负情另嫁这回事,便道:〃那也好,至少他成就比我高得多。〃
她自顾自说:〃我一个人,实在也没办法。〃于是她告诉他怎样在广州与熊应生会合,来香港定居,熊家仍旧经营中药行,又在新界广置草菰场,生意愈做愈大。生意做大了,希望承继有人,应生便纳了妾,名字叫金慧美的,至今有两个儿子。宁静也有略过不提的,比如她在熊家的地位日益低微,独居别室,与熊家俨然两家人似的。
她不说,他也猜想得到。撑着头端详她,只见她脸上的肌肉都松弛了,会给人一种发泡的感觉,
〃家里都好吗?〃他问。
〃父亲过世了,只剩下阿姨和小善,还在东北,现在按月汇钱给他们。小善大了,还算懂事,常和我通信。〃她歇一口气又说:〃你呢?〃
他苦笑道:〃我都老了,他们怎会还在。〃
宁静望望门外,街上都垫上夜色了。门边蒸包子的厨师把笼盖一揭,白蒸气热呼呼地冒得一天都是,倒像是最后的白天的时刻也让溜走了。她想起以前在东北和爽然在〃小洞天〃吃饺子的事来。她已经很久不想这些了。
〃要不要上我家坐坐?〃他问她。
〃不要了,晚了.改天吧!〃
〃好,我晚上七点过后总在家。〃他在美国念的是工商管理,现在在中环的一间贸易行任职。
他给她留了电话,说:〃有空打电话来吧!〃
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次日宁静果真去了,爽然下楼接她。他住在四楼,进门一只小白色鬈毛狗绕着宁静的脚踝使劲嗅,爽然用脚面架起它身子赶它,边道:〃阿富,别淘气,去,去!〃又笑向她说:〃房东的。〃她笑一笑,随他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