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6-第5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诗人移开视线。他弯下腰,拿起了手提箱。
陈白露:(不由地)不,别走。。
诗人转过身,痛苦地对她看着。
诗人:你,还想干什么呢?
陈白露:(嘴角弯起一丝苦笑)你不要误会,我只想要一本你写的诗。
诗人很快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小书,递给陈白露,那本小书的封面上印着
——《日出》。
日出之前,诗人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走着。天边云峰峥峰。一线朝霞划
破一道云隙,那金色的长箭般的光辉,射中了诗人的眼睛。
诗人惊喜地站住了。紧接着,他像孩子一样,撒开腿跑起来。太阳!太
阳升起来了!
他那自由自在的奔跑的身影,溶进了眩目的霞光。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
在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的远方,一列火车吃力地开过来。陈白露提着箱子
朝着那个方向走着,她孤零零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了。
一个个像炮口一样粗大的聚光灯,耀得人睁不开眼,头戴贝雷帽的导演
脖子上挂着哨子,紧张地指挥着。
导演:左边。。 5号灯!5号灯再向当中照!
高高的竹梯上,照明工人用力地扭转着灯架:一束强烈的光,对准了一
个婀娜多姿的少女的背影。她衣饰华丽、乌发垂散着,低头坐在“花园”的
石凳上。
这是在摄影棚里。灯光圈外围着一堆黑幢幢的人影。“嘟”的一声,导
演吹响了哨子,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导演:(大喊一声)卡姆拉!
机器哒哒地响起来。少女的身旁斜站着一个穿了西装的中年人,此刻,
他热情膨胀得似要爆炸。
中年人:(用那颤抖的嗓音)妹妹,我爱你。
少女回眸一笑,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摄影机,刹那间,那张美丽而
娇媚的脸庞变得这样近,这样清晰。这正是陈白露。
她不再是那个忧伤无助的少女了,她是一个决定了自己命运的女人,同
时,又是一个焕发着迷人光彩的女人。
陈白露:(半痴半醉的眼神望着那中年的求爱者)你爱我?你爱我什么?
爱我哪一点儿?
中年人:(愣头愣脑地)我爱!我爱,我就是爱!
陈白露停顿。她的眼神觑向导演,导演给她做了个手势,叫她打求爱者
的耳光;不料陈白露忽然冲着求爱者的脸蛋上,十分俏皮地拧了一下,笑起
来。
导演:(跳起来大喊)卡特!(他跑到陈白露面前)陈小姐,灵感,伟
大的灵感,烟士披里纯!①这一拧,一笑,就值一千美金,我服帖。
陈白露:该什么了?
导演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往下说戏,李石清拨开人群,急匆匆地走到导演
身边。他很瘦很小,一对小眼睛十分有神。
李石清:(凑近导演,低声地)潘四爷潘经理,在等她义演,陈小姐的
节目早就该上场了。
导演显出有些尴尬,他与李石清对视了一眼,然后转向陈白露。
导演:陈小姐,你今天的戏不拍了。
陈白露神气地走出光圈,一群崇拜者们围了上来。
李石清:(赶上前一步)在下李石清,潘四爷的秘书。潘四爷叫我接您
来了,二三百人都在等着您。
陈白露:(不介意)知道,你忙什么。
李石清:(更郑重地)您不明白,连金八爷都来了。
这句话使那群吵吵嚷嚷的崇拜者们突然沉默了。不知是震惊,是羡慕,
还是害怕,他们让开一条路。
陈白露径自走出人群。
会贤俱乐部的大厅里。台上,一个魔术师变着乏味的把戏,支撑着场面。
几乎没有人在看他。
台下闹哄哄地挤满了人,互相交谈着,不时地回头向门口张望。
门口过道里,潘经理笑着迎接陈白露。他头发已经斑白,肚子也挺出来
了,然而毕竟,气派是有的。尤其在陈白露面前,更是既气派又年轻。
潘月亭:你呀,可真难请。再不要拍什么电影啦,快,都等着你哪。
陈白露微笑着,向潘月亭伸出手。
她走进大厅,一眼望过满厅的男男女女,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她。有人鼓
起掌来,有人向她叫好,她姿势优美地扬起手,招呼着,带着迷人的梦一般
① “烟上披里纯”是英语
inspiration的译音,意渭“灵感”。梁启超译为“烟土披里纯”。
的神态,走向大厅中的一桌荣誉座。
坐在这里的都是些显要的人,洋行买办,银行巨头,公司经理。。其中
还有金八的秘书丁先生。他是个小胖子,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正稳稳地坐在
圈椅里。
潘月亭红光满面,向这桌客人介绍陈白露。忽然,他看到一张奇大的圈
椅是空的。
潘月亭:(疑惑地望着丁秘书)金八先生呢?
丁秘书显然赏识陈白露的光彩,抬眼瞄着她。
丁秘书:(慢吞吞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陈小姐,我们金八先生还
有要事,不能恭候,走了。
潘月亭:(向陈白露)这位是鼎鼎大名的丁先生,金八爷出色的军师。
陈白露睃望他一眼,就大模大样地坐在金八的那张空了的圈椅上。
陈白露:(对丁秘书一笑)有您这样一位白白胖胖的金财神(伸出手,
轻轻拍着丁秘书的肩膀),大家看,看我这一摇,就哗哗地滚出金镑、美钞、
大洋钱!
丁胖子冰冷的面孔,顿时溶化成滚圆滚圆的汤团笑脸。
这时,从另一张桌边站起来张乔治,美国留学生,博士,财政部的科长。
张乔治:露露,快上台唱吧!
许许多多的声音都跟着喊起来:“露露,露露,唱啊!”
轰然奏起响亮急促的鼓声,随后是琴声、弦音,伴着人们的呼喊,仿佛
有一阵风吹着她,陈白露像只蝴蝶似的,飘上台去。
她唱起了一支流行歌曲。她的嗓音很低,那样浓郁,使人心醉。歌声开
始时是感伤的、多情的,逐渐变得欢悦、热烈,越唱越响亮。突然,如急雨
落下的鼓点,随着加了弱音器的小号,高昂快速地奏起来,陈白露跳起了“踢
跶”舞。
她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使人们疯狂了。空气炽热到极点。
重鼓猛停,陈白露向着台下微微弯腰。她的额上沁出几粒细小的快意的
汗珠儿。
欢叫声四起:“露露,好!”“Encore!”“再来一个!”。。
陈白露:(撩起遮住脸庞的长发〕不唱了,不想唱了。
不肯罢休的人们更加声嘶力竭地喊着。
陈白露,(忽然举起手)静一下,。。先生们,女士们,太太老爷们,
少爷小姐们,请为河南受苦的灾民慷慨解囊捐款,请你们慈悲慈悲吧。
话音未落,几位花枝招展的名门贵户的小姐,端着四周插满花朵的大花
篮,托着一盘盘香烟、香水、别针,各色讲究的手帕。。,从台口走了出来。
一个个脸上露出得意与娇气,随着陈白露从台上走下。
后面,跟着一位西装笔挺的青年办事员,拿着小本和笔。
乐声大作。陈白露一路微笑:“谢谢您!”“您费心!”“破费了!”
一张张的钞票投进了花篮中。
人群中有人高喊:“白露小姐,请您过来,我们少爷要买您的东西!”
陈白露走过去,一位衣着讲究的翩翩少年摇晃着三百元钞票,贪婪地盯
视着陈白露。
翩翩少年:白露,送我一瓶你的香水吧。
陈白露从铺着金纸的盘里,取出一瓶装璜精美的香水,放在他手中,把
钞票接过来,放进花篮。
翩翩少年:(凑近一步)白露,把香水洒在我身上行么?
陈白露:回家找你太太去洒。
大家哄笑。陈白露又向前走去。
忽然那个青年办事员高呼一声:“齐家大公子,义捐八百元!”
随手记下数字。
那位瘦而高的齐大公子,目光在众人头顶上炫耀地扫过。在他的身边站
着富豪的孤孀,丰腴的顾八奶奶。
只见她笑眼一眯,走到陈白露面前,从小皮包里掏出一块漂亮的手帕,
打开,里面是一叠钞票。
顾八奶奶:(十分爱昵地望着陈白露)我最亲爱的露露,亲亲热热地叫
我一声姐姐,说,姐姐!
陈白露笑着,娇嘀嘀地连叫了两声。立刻,顾八奶奶气魄地把手绢一抖,
钞票纷纷地落在花篮里。
办事员:(高声)顾八奶奶义捐一千元,陈小姐代表河南灾民,向热心
慈善事业的顾八奶奶致谢啦!
顾八奶奶:等等!
她摘下耳朵上的钻石耳环,又投到篮子里,然后,用得意而脾睨的目光
瞥了齐家大公子一眼。
一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人从人群里挤出来,他喝醉了,嘴角上挂着嘲讽
的笑。
年轻人:(直直地望着陈白露的眼睛)白露小姐,亲我一下,你能不能
“义捐”?
所有的人都哗然了。
陈白露望着离得这样近的那张脸,他的眼睛里市满血丝,然而却是冰冷
的。
忽然她笑了,微微点点头。
陈白露:(突兀而又响亮地)行,可以。
有人大喊起来:“那好,亲一下,五百!”又一些人:“六百!七百!
八百!”。。此起彼落。
年轻人的苍白的脸上显出迷惆的神情。
头发斑白的六十多岁的刘善人,色迷迷地把食指一翘:一千银元!
人们被震住了,大厅里静下来。
陈白露:(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谢谢你,刘善人,您好慷慨!
刘善人掏出皮夹,数出十张一百元的钞票。有人接了过去,然后,他掏
出手绢擦了擦嘴。
刘善人:一亲香泽,死而无憾!(刚要向陈白露探身。)
潘月亭:(突然喊出)一千五!是我的!
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喧嚣。潘月亭走到陈白露面前,拿起她的一只手,弯
下身,轻轻地一吻。
掌声、笑声、叫声,一张张狂热的面孔。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陈白露回过头张望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那
年轻人的脸在人群里一闪,看不见了。
在大厅的一角,丁秘书坐在那儿,呷着酒。青年办事员走到他身边,毕
恭毕敬地弯下身。
办事员:(压低声音)给金八爷留多少?
丁秘书:(伸出厚实的手掌,食指、拇指分开)八成。
陈白露回到了属于她的房间——亨德大饭店最舒适豪华的一套。
她的嘴角仍挂着笑容,由于兴奋,她在房间里随意地走来走去。她听见
了自己轻柔的纱裙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这是多么叫人快意的声音。
她洗完了澡,她那年轻的脸更加新鲜了。她坐到宽大的梳妆台前,一下
下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爱这瀑布般的黑色的长发,她爱镜子里这张吐露
着花一样芬芳的脸,她爱她自己——她默默地欣赏着。
忽然,她想起什么,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向餐厅要了一杯加冰的苏
格兰威斯忌。然后,她悠闲地点起一支烟,靠在沙发上。她吐出一口烟,眯
起眼睛,细细地注视着那变幻无穷的烟雾。她哼起了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一种牵动人心的难言的情感。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她。。刘
烟雾遮住了她的眼睛,一切都暗淡了。
陈白露的歌声臭然而止。她垂下头,在一瞬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哀伤
的少女的影子。
这时,房门轻轻地推开了,茶房王福升端着酒走进来。他有点奇怪地看
了看默然不动的陈白露。
王福升:小姐,您的酒。
陈白露仍然没有动,王福升走近两步。
王福升:小姐,潘经理来了,在四号等您呢,陈小姐。。
陈白露惊醒似的,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望着。
繁华的街道。路边的法国梧桐的枝叶已经开始变黄。风吹过,一两片干
枯的叶子飘然落下。
崭新的雪弗莱汽车在街上飞驰。人力车、有轨电车、排子车、卡车都被
甩在后面。
坐在司机旁边的是陈白露,穿着淡雅却质地极贵重的衣裳。她把车窗打
开,秋风吹起她蓬松的长发和围巾。长长的白绸巾呼啦啦地在坐在后座上的
顾八奶奶与胡四眼前飞舞。
顾八奶奶:受不了,露露,关上吧。
陈白露:吹吹,痛快!活着要点空气。
顾八奶奶:没法子,白露,一个胡四,一个你,我爱不是,恨不是的。
她说着瞟了一眼胡四。胡四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气坐在那儿,高鼻梁,
刘
半农词,赵元传曲,歌名《叫我如何不想她》。
削薄的嘴唇,头发梳得光光的,嘴边两条极细的小胡子,此刻,他用他那一
对经常做着“黯然消魂”之态的眼睛,回看了一下顾八奶奶,顾八奶奶没有
原由的,然而又不由地噗哧笑了。
陈白露:(对司机)停车。
汽车猛然在路边煞住。
顾八奶奶:(忙问)干什么?
陈白露:下去到公园走走。
顾八奶奶:我的小白露,刚才好好地你答应我一块儿到照像馆的。
陈白露:我不想去了。
顾八奶奶:我的小婆婆秧子!您就将就点儿吧,咱们送完胡四,就去照
像,下一段该唱哪段就唱哪段,都由你。(对司机)到大丰银行。
汽车停在大丰银行门口。陈白露下车。她拾起一片落叶,向着太阳举起
来,树叶发出金黄色的光,她笑了。
顾八奶奶;(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呀,露露。
叶子落在地上,被顾八奶奶的皮鞋碾碎。
大丰银行的办公厅里,办事员们忙碌着,许多户头在柜台等候。
顾八奶奶拉着陈白露,后面跟着胡四走进来。大厅里的人目光都被他们
所吸引。一些职员站起来向顾八奶奶点头、鞠躬。由一个办事员引路;推开
一间办公室的门:李石清正坐在桌前,研究裁减人员的名单,算着帐。
顾八奶奶:李秘书!
李石清:(连忙站起身)八奶奶,稀客,哎呀,连陈小姐都光临了。快
请坐,可惜潘经理出门拜客去了。
顾八奶奶从皮包里取出一张便条,“啪”的一下放在桌上。
顾八奶奶:四爷不在也一样。
李石清:(拿起一看,满面笑容)潘经理早就吩咐下来了。八奶奶您真
周到,还来个便条,(转向陈白露)陈小姐您请坐,您这一来,这办公室像
点了十万支电灯,闪的我都睁不开眼,您满身都是——
陈白露:电力、魔力。
李石清:(笑得更厉害)白露小姐就会找我的口头语。
胡四突然开口了。
胡四:你把我搁在哪儿呀?
李石清立刻又朝向胡四,依然是一脸的笑。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