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惑-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您的文章。您的学问可真大!您现在是专家,又是大干部,我真高兴!我也光荣!我看准
了,50年代的共青团员里将会出现四个现代化的栋梁!也许将来你会当副总理,真的!”
刘俊峰摆了摆手,紧盯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分辨她是不是虚伪阿谀。
“我知道您很忙,请原谅我打搅您。1952年秋天我考进了师范大学,学中文,19
56年分配到T城,一直在一中。对不起。我说话有点罗嗦。现在我担任一个毕业班的班主
任,孩子们担心考不上大学,思想负担很重,有的年纪小小的就说活着没多大意思。我给他
们念高尔基的《海燕》,念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我都哭了,他们当中却有人无动于
衷。我告诉他们,生活是美好的,他们不信。他们甚至于问我,可您的生活又有什么美好的
呢,我气得要死,他们根本不懂得我多么热爱我的工作,多么愿意把理想和信念给他们……
可是我太渺小了,我震动不了他们的灵魂。现在您来了,太好了,我已经把您给我的笔记本
给孩子们看了,他们很受鼓舞。对不起,我得寸进尺了。您到我们班上去讲个话吧,哪怕只
讲十分钟,哪怕不讲话也成,让孩子们看一看您这个有成就的大活人,对不起,我的话有点
粗鲁。要让孩子们知道,人是可以做出一点成绩来的,生活的前景是很广阔的,活着,是有
许多事情要做的……”
刘主任感动了,这位早已忘却了的老相识(单识?)的心多好!然而……要命,他到T
城来难道是为了向一个班的中学生发表演说?甚至只是展览一下“大活人”?他不是黑猩
猩!他不想满足那种看一看他的原始要求。他的仅有的五天的日程已经全部排满,他要听汇
报,他要作报告,他要批文件,他要和北京通话,他要抽出剩余时间继续他的专业研究,还
有好几个数据没有搞清楚。T城还安排了什么电视台记者的采访——烦死人!他是一个工程
师,又是一个领导干部,他不是普渡众生、有求必应的菩萨。他不想乱伸手,也不想拉选
票。而且,这个女同志呆的时间太久了。
“不行,我的日程排满了,就这样吧。”他硬起心肠,准备送客。
“那么晚上呢?”女教师的声音有一点像哭。“您到我那里坐一会儿行不行?我只叫我
们班的班长和团干部参加,我给您做一顿饭,您只利用吃饭时间和他们说上两句,不影响您
饭后的活动……只是,我的饭做得不好……”
他没有来得及表态,一阵轰隆轰隆的说笑声撞开了门,是省里和市里的领导同志对他的
礼节性的拜会。他们气宇轩昂,声音洪亮,旁若无人。刘俊峰甚至没顾上注意女教师是怎样
离去的。
五
刘主任在T城的工作非常忙。会议说是专业性的,却有很大一部分内容在专业之外。几
个典型材料在介绍自己的新的技术成果的同时,要用一半以上的时间谈诸如怎样争取领导的
重视,怎样发动群众,怎样解决环保与增产、环保与节约、环保与调整经济的辩证关系等问
题,“党委重视是关键,依靠群众才好办,思想工作要先行,环保生产双进展!”这可能不
算专业,但是没有这些就没有任何专业,专业干部进入了领导班子以后,为了专业,必须把
自己的精力的十分之五、十分之六、十分之七放在专业之外。他是清醒的,在会议上倾听这
些句句是真理的套话和句句是套话的真理的时候,他虽有苦笑,却并无怨言。
鲁(?)老师又来了两次电话,锲而不舍,他终于答应了在第四天晚上到她那里去吃晚
饭,见见她的班上的宝贝疙瘩一样的学生干部,“总共不能超过一个小时”,他说。女教师
的声音即使从电话筒里听去也叫人感动,可以说,那叫作“感激涕零”。
忙里偷闲,省和市的有关领导同志陪着他游了一次松山古刹,用了半天时间。陪游的人
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古刹旁的一株“周柏”——周朝的柏树,我们的老祖父,像石,像钢,
像现代派雕塑,死的枝干里仍然保持着活的汁液。他想着的却是,什么时候能使T城的空气
跟松山这里一样清新就好了。
1954年他游过松山古刹,在西大桥边等了一个小时才坐上了公共汽车,那时候古刹
的汽车两个小时开一趟。汽车挤得叫刘俊峰透不过气。回程又错过了最后一班车。等回到城
里,已经是午夜,饭馆、商店早已停止了营业,又没找到私人摊贩。他摸来摸去,在衣袋里
摸出了一块半已经不清洁的硬块水果糖,这一块半糖便成了他的晚餐。古柏消失了,一块半
糖却存活在他的记忆里,带着往日的好兴致和安贫乐道的自豪。
第三天晚上,省、市各有一位领导同志陪同他观看了梆子戏:《秦香莲》。他只不过闲
谈的时候和赵秘书提了一句,1954年他听过这里的梆子:《鞭打芦花》和《喜荣归》。
立刻,赵秘书安排了这次看戏。地方同志待客的人情味像酒,而北京的干部对地方上来的同
志像水。梆子的古朴苍凉的唱腔使他几乎落泪,他为秦香莲不平,为包黑子鼓掌,他再一次
深深地、铭心刻骨地感到了我们的民族对于包公们期待得有多么久,有多么深。当然全非故
意,他这位懂外文、出过国、在当地干部眼中看来相当“洋”的专业化、知识化、年轻化的
新任领导干部竟能为一出梆子戏如此动情,这大大密切了他与当地干部的关系,沟通了他们
的感情。很明显,听过这次戏以后,地方的领导同志更拿他当自己人了。
在这些礼节性、交际性的活动中他表现得相当随和。应该说,刚刚提上来、立足未稳的
他,建立与各地领导同志的良好关系是有政治意义的,这对于推行他的环境保护计划,或许
比再抓几套消烟除尘脱硫装置更重要。
听完戏的第二天上午的会上,汪厅长告诉他晚上请他到家里吃便饭,省委李副书记、赵
副省长和朱市长都将去“陪他”。他当然不能拒绝。但他本来答应了鲁(?)老师的。他只
好不睡午觉,吃过午饭后吸了两支烟便匆匆驱车来到第一中学,七拐八弯好不容易找到了母
老师的家。只是在打听这位女教师的住处时,他才从一中的职工那里弄清,原来她不姓鲁、
陆、吴、楚,而是姓母。母老师正忙着准备饭菜。母老师的丈夫最近才从外地调来,他的行
动、反应有些迟缓,据说是因为吃多了受甲基汞污染的食物的结果。母老师的房子旧而小,
墙壁上挂着一张已经变得暗黄了的卓娅像,大概也是什么人当年送给她的礼物。她至今还生
活在50年代么?还有复制的鲁迅手迹。还有一盆正在开着紫花的仙人球,比她们的房间和
人都更高贵和富有亮色。
他根本没有时间与她和她的丈夫交谈,他只来得及表示一下歉意,他无法见她希望他见
的她的班上的同学。20分钟后,刘主任应该出现在环保座谈会的会场主席台的显要位置
上。他应该做结论性的长篇讲话。讲话稿在公文夹里。公文夹和助手都在“上海牌”里等
他。他吩咐不必灭火,汽车马达在母老师家门口嘟嘟地响。
“您总算来了我们学校,我要把您到来的消息告诉孩子们,谢谢!”女教师的睫毛上闪
着泪花。
晚饭吃得很成功,人情和工作都取得了进展。李副书记喝了两杯酒以后显得更加质朴、
亲切、豪爽。他说老刘的这次到来对全省环保工作是一个很大的促进。他保证,对于上一财
政年度挪用环保专款的事一定要彻查、处理和通报全省。他同意和刘主任为首的部门充分合
作,抓住电热厂做典型,出成绩、出技术、出经验、出思想、出材料,一抓到底,抓出个道
道来。他拍拍老刘的肩膀,深情地说:“明年我也就退了,以后的中国,就看你们的了!”
结果他干脆没有时间沿着1954年走过的旧路在T城走一走,没有能去当年徒步走过
的城西大桥。大桥当年似乎相当辉煌,现在从汽车上望去却原来相当寒伧。汪厅长说,新桥
即将落成,而这个桥即将拆毁。拆掉这个桥以后,50年代的旧物就更少了。不拆又怎么样
呢?即使他叫停汽车,下去走一走,又能辨认出些什么来?
六
没有怀旧,没有抒情,甚至连再去喝一碗28年前使他赞叹啧啧的醪糟鸡蛋也不曾。比
醪糟鸡蛋更好的东西还吃不过来。让现今的23岁的青年人去品味生活吧,他的任务不是品
味,而是工作,牛一样地工作,即使为了青年人能足够满意地品味,他也有责任提供更纯净
的空气和流水。
就这样匆匆度过了五天,其实游古寺和赴便宴的时候也没有停止过有关工作的交谈。最
后,夜11点20分,他又来到了五天前到过的新车站。送他的规格比接他的时候高了一
点:除了汪厅长、黎副厅长、吴处长和赵秘书,李副书记亲自到车站送行来了。
站台上还站着——热心的、憔悴的女教师,在寒冷的夜风里披散着头发,她说她怕见不
到刘俊峰,提前40分钟就到站台来了。她拿着那个旧笔记本,请求刘俊峰再给她题几个
字,签个名。
“30年前,您鼓励过我。30年后……”
他没有听完这位黑不溜秋的女人的话,这种不识时务已经超出了常识常规,他几乎想把
她推开。
他和地方同志们话别,他感谢他们的热情接待,他对此行和他们的座谈会表示相当满
意,并且在开车前一分钟,他从打开的车窗中探出头来,嘱咐汪厅长,一定要把电热厂的工
作抓好,“就指着你们呢!”他说。
火车已经开动了,地方领导同志们的脸和手退向后去,忽然,从站台上飞进车厢他的怀
里一尼龙网兜苹果,是母老师送给他的。他看见了正在与火车进行同步运动的母老师,看到
她确信他接过了苹果时的焕发欣慰的容光。
七
T城远去了,往日的T城已经面貌全非,他这次出差并没有挖掘出多少湮没了的记忆和
记忆的见证。他自己也已经面貌全新了,匆忙、紧迫、自信。《放风筝》的旋律已经不再震
响耳边,《三十里铺》的歌声即使重新听一遍也难以恢复他当年的激动。患颅水症的病儿的
肉体和灵魂早已灰飞烟灭。他的妻子次日上午不会到北京站。接他的自有他的下属。火车开
行以后,他面对苹果似觉歉疚:难道硬是不能与她的学生见见面吗?又觉得不必婆婆妈妈,
即使只是为了不再出现类似母老师的丈夫那样的甲基汞中毒,他也理应把他的善良情感化为
推进工作的全方位努力。他在火车上想好了给母老师的新题词,大意是让我们在各自的岗位
上为“四化”做出实际的贡献。他准备一到北京就端端正正地写好寄到T城一中去。他告诉
他的助手,别忘记提醒他办这件事。助手说:
“我看那位老师有点神经病。”
他很不高兴,他奇怪,尽管这次到T城出差比28年前那次做的工作要多得无法比拟,
他受到的礼遇也和那时候无法比拟,为什么在他的心里倒是28年前那次更值得眷恋和珍
重?更令他神往?然而那是不可能的。1954年和那一年的他(现在看来似乎有点可怜巴
巴的呢)已经不会再回来。时光不会倒转,80年代有80年代的挑战,而他在80年代担
起了超重的担子。他大概不如1954年、当然也不如1951年给“不相识的朋友”题词
时那样可爱了,他好像有那么一点冷酷……然而,做事情和可爱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一匹小
马当然比一匹大马、更比一台拖拉机可爱,但是耕地还是要找大马,最好找拖拉机。可爱不
能当饭吃,也不能脱硫。
他问助手:“是后天吧?我们几点钟会见日本的环境计测家代表团?”
但他无法驱除掉母老师给他留下的印象。直到回北京以后很久了,他仍然时不时地想起
她来,而且,每当想起她的时候,他感到一种淡淡的,却又是持久的惶惑。
1979年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