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把瘾就死-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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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跟我厉害?我就不回去。”她一甩手打在我脸上,打得我脸颊生疼,并吼,“少碰我!”
我笑着直起腰,心里感觉受了刺伤:“还生气呐,别生了。”
她姨妈在一边说:“小俩口闹了矛盾,就应该互相体谅,互相多让着点。”
“是是。”我答应着,抬眼瞧杜梅。
“男同志就应该心胸开阔。”
“是。”我又过去叫杜梅,“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不行么?”
“女同志也不要得理不让人,往后还得一起过日子嘛。”
“你怎么我表姐了?”她表妹问。
“我……咳,不说了,都我错了。”我把杜梅拉起来,暗暗使劲表面上还作搀扶状,“走吧,别拧啦,何必呢?”
“就不走,就不走。”杜梅半推半就,嘴始终硬着。
“回去别吵了,哪说哪了。”她姨妈在后面说。
“哎哎。”我不住嘴地应着。
她表妹给我们开了门,我拖着杜梅马不停蹄地出了她姨妈家。
“你昨晚跑哪去了?”街上阳光充沛,人群闲适。
“你管呢。”
“好好,我不管。冷不冷啊昨晚我出去一会儿就冻得够呛,干吗这么跟自个儿过不去呀?”
“你瞧,你又说这种话。我不走了,回去。”
“别别,”我拉住她,一脸谄笑,“我不说了。”
无轨电车来了,我拉着她上了车。
“你管我上哪儿呢?反正我死我活你也不心疼。”
“哪里,心疼。”我去售票台买了两张票,又回来站在她身边。
“心疼什么?还不照样睡你的觉。”
“你昨晚是不是回来过?衣服都换了么?”
“我不回来你想冻死我呀?我根本没走远,就看你出来找不找我。”
“找了。”
“你那叫找啊?兜了一圈,连十分钟都没有就回去了。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真气,回来一看你,居然睡着了,亏你睡得着!”她说着又来了气,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那是愁得睡着了。”
“呸,还不知梦里和什么人鬼混去了呢。早把我忘到一边,巴不得我这一走就别回来呢。”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替自个可怜,泪也越发止不住了,低下头让泪从鼻尖滴到地上。
我表情沉痛,昂首严肃地看车窗外,主要也是不想让同车乘客有什么下流的想像。
我不说话,她就一路抽泣。
下了车,我对她说:“快到院门了,你可别这副样子进院,好像我怎么你了似的——身上有手绢么?”
她掏出手绢擦泪,理理妆道:“你就是欺负我了。”
“是非问题以后再谈。”
“唉——”她把手绢放回包里,长叹一声,“有时真想永远不理你了。”
“你算了吧,别弄得自己多愁善感的。你可以了,还觉得没占够上风?我都叫你弄成什么了?我干什么了究竟?多说了一句没有?我的冤情还没处诉呢!”
“你怎么又说这话?”她惊叫,“原来你心里根本没认错。”
“我认什么错?我有什么错?我千古奇冤应该昭雪的。”
她不吭了,闭着眼使劲挤泪。
“你们政委来了啊。”我侧身挡住杜梅,跟那老头点头哈腰打招呼,顺势带着她走。
她盲人似地任我领着走,进院门时,贾玲正手里拿了一封信往门口挂着的邮箱里投,看见我们,便张嘴指着杜梅掩口用眼睛问:接回来了?我摇手叫她别吭声,这边一分神,那边她闭着眼走路一头撞在传达室旁机动车限速标志牌上。门口所有的人,包括哨兵都不禁一笑,我也笑了,她哇地一声哭出声来。然后是掉头往外冲,口口声声去买菜刀抹脖子,我奋力阻挡,把她连抱带拖地往院内的小花园弄。很多人都站住看热闹,笑嘻嘻的。贾玲站在一边面有忧色,又不便上前协力。
我好容易把她弄到小花园的白色廊架下,按坐在廊凳上,她还一次次起身欲冲,被我毫不客气地一次次推坐在原处。她力气用尽,开始哀恸地哭。
四周茂盛的柏丛挡住了好奇者的目光,我也在一边坐下,喘出一口气,感到名誉扫地,威信扫地?
花坛里的月季花枝叶扶疏地婀娜开放,一些蜜蜂嗡嗡地在阳光中盘旋;蚂蚁沿廊柱往上爬,爬到光滑的地方把持不住掉了下去;一辆轿车若隐若现地从树丛外驶过。
杜梅还在哭,无声地泪流满面地哭,我吸着烟耐心地等她哭完。
两个老年病号背着手从小径走来,看到我们怔了一下,原路退了回去。
我们就那么坐到吹中午下班号,她哭了一上午,大概自己也哭得没趣了,肿着个眼睛茫然地坐在那儿,想起来又抽噎几下,干哼几声,鼻子像伤了风似的不停吸溜。
“哭完了?”我问她,“这就痛快了?过瘾了?”
“滚,你滚!”她用手使劲推我。
我屁股纹丝不动,只是上身摇摆:“不滚,就不滚,干吗要滚?”我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哭完回家。”
“回屁家!”
“屁家也得回,哪怕回去接着哭呢。家里哭多舒服啊,哭累了还能躺着,饿了能吃渴了能喝,毛巾现成嫌自己哭单调还可找音乐伴奏……”
“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没有,我是气我自己。我怎么就那么不会来事儿?就一个媳妇,眼睁睁地看着哭死,束手无策——平时挺机灵的,也算个拍马高手,关键时刻就不灵了。”
她扑哧一笑,旋即又声色俱厉:“行,回家,回就回,回去就离婚。”
“前边还像句话 ,后面就不是话了。”
“你还别以为我不敢。”她站起来蹬蹬走了。
“你敢,你胆大。”我跟在她后面走,“你怕谁呀?”
我打开门,贾玲和另一个姑娘站在走廊里,每人双手端着一个盛满饭菜的饭盒,反扣的饭盒盖上还放着一些切成片的酱肘花。
“你们还没吃午饭吧?”
“一点都不饿。”我没精打采地说。
“都打来了,接着。”她把手里的饭盒递给我。
“谢谢啊。”我朝那姑娘笑一下,把两个饭盒摞在一起抱着。
“她好点么?”贾玲小声问,踮脚从门缝往里望。
“躺着呢。进来坐吧。”我用脚后跟磕开门。
贾玲明显犹豫了一下,抬腿进门:“我看看她。”
我把饭盒放在桌上,让那姑娘坐,问她:“喝水么?”
那姑娘抿嘴笑着摇手:“不。”乖乖地坐在一边。
贾玲在床头搬过杜梅身子:“哟,哭成这样,怎么啦?”
杜梅翻身坐起:“你问他。”
然后她絮絮叨叨向贾玲诉苦:“外面累了一天了,回来他都不知道心疼人,还气我,理都不理我。”
“累了一天,谁知道你干吗去了。”
“你说我干吗去了,你说我干吗去了?”
“我不知道你干吗去了,也许是干革命去了吧。”
“你就少说两句吧。”贾玲说我。
“他就这样,一点都不让我。人家心情本来就不好,从他那儿一句好话也听不着。”
“我为什么要让你?谁让我呀?”
“你是男的。”贾玲说。
“噢,男的就该让女的?宪法上有这一条么?”
“她还比你小好几岁呢。”
“小,不懂事,更应该听大人的。”
贾玲笑着对那姑娘说:“这人是有点无理啊。”
那姑娘眨眨眼,点头笑说:“没错。”
“本来就是么。”我也笑,“凭什么让?我只知道服从真理。”
“那为什么真理总在你那一面?”杜梅道,转而又对贾玲说,“你还不知道呢,昨晚上我一气之下跑了出去,你猜怎么着?人家老先生一点没着急,自个就睡了。有这样的人么?自己老婆半夜跑了居然没事儿似的。”
“是太不像话了。”贾玲谴责地瞪我一眼。
“那你为什么跑呀?”
“你甭管我为什么跑,就冲你对我这态度,我还得跑。”
“是你不对啊,”贾玲批评我,“你得检讨。”
“我找了,没找着。”
“我说你这人怎么跟女的似的?她说一句你非得跟一句,什么大不了的原则问题?认个错又不会杀你头,跟自个老婆逞那份强干吗?”贾玲板着脸训我,“没见过你这样当丈夫的。”
“他也就会跟自个老婆厉害,在外边见了谁都三孙子似的。”杜梅说。
“怎么样,能不能认个错?不能认错我们可动手了,这屋里我们可有三个人。”贾玲笑着望着我,眼睛里却流露出焦灼和敦促。
“你让我怎么说呀?”我脸飞红。
“要不我们走吧。”那姑娘坐不住了,笑对贾玲说,“他当着我们不好意思。”
“那好我们走,不逼你,有个认错态度就行。”贾玲下地往外走,走到我身边用右肘使劲顶了一下我后腰,使我一个踉跄扑到床边,和杜梅近在咫尺。她和那姑娘大笑着离去。
“你瞧你,非得把这事弄得满城风雨,全院都知道。”
“你呢,非得别人下令才认错,我说什么跪着求你都白搭。”
“你脾气也太大了,一点小事就能闹成这样,哭出的眼泪够洗一次澡的吧?”
“那你要早对我好点呢?一开始我也没哭呀,不过是耍点小性子,你就应该哄哄我,那我就早好了。人家闹不也就是希望你哄哄我温柔点?”
“我够温柔的了,一直在哄你。”
“有你那么哄的么?说出话来跟刀子似的。好几回我都自己好了,又让你招起来。”
“那你也不该跑呀,这不是自绝于人民么?”
“谁让你不理我的?”
“谁先不理谁的?一回来你就先不理我,跟你说话没听见一样。我能没气么?我怎么那么贱呀?”
“你也气了?”
“当然,我气坏了。特别是你这么撒腿一跑,这是他妈电影里的路子,怎么发生在我头上了?你怎么那么傻呀?吵架归吵架,跑什么?不知道城里的坏人天一黑就都出来了,专门收容你这种离家出走的妇女?真出了事你找谁哭去?”
“我没跑远,本来想去我姨妈家的,走了一段路,心里害怕又回来了,加了衣服一直在小花园坐到天亮。”
“这点还算聪明,说明你没傻到家。”
“下回我不跑了。”
“别跑了。真堵得慌不跑难受,也别出院门,就在院里黑处藏会儿。”
“以后咱们别老闹了,好好过日子。”
“我根本就不想闹,每回不都是你挑的头儿?哪次我不是忍气吞声委屈求全?”
“说到最后又是我错了,我就没对过一回。”
“你是错了,你应该正视这一点,以后才能彻底地改。”
“……我老这么闹,你不烦我吧?”
“不。吵的时候有点烦,但吵完就完了,不是真烦。”
“那你还爱我么?”
“当然,不至于,没那么严重。”
“以后我不犯了。”
“我喜欢你这种痛改前非的态度。”
说是不再犯了,但好了没两天,又犯了。这次是为什么吵起来的我也忘了,不是为一道菜的咸淡就是为了一根烟。我发现她这人像孩子一样情绪不稳,事后我也严正地向她指出“你这人一点控制能力都没有。”她也承认,但就是改不了。一点小事就能欢天喜地要么痛哭流涕。像开滦煤矿工人有特别能战斗的光荣传统一样,她也特别能哭。一哭起来十分骇人,常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短暂地晕厥,使你看着可气但不哄又恐怕哭出毛病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那么全力以赴不顾死活地去哭,我相信如果我置之不理她就有本事把自己哭死。在一个正在痛哭的人面前,你是无法申辩的,只有像个坏蛋一样忏悔。杜梅使我掌握的词汇量激增,很多诸如“认贼作父”、“不稂不莠”等成语我都是那时学会准确运用的,并对“闻风丧胆”、“不打自招”之类的成语有了切身体会。我在那些天说过的肉麻话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最著名的佞臣一生说得都多,妓女听见都要脸红。我吃惊地发现,一旦需要,我胁肩谄笑的本领不比任何人差。
每次大闹之后都是加倍地温存和柔情似水,如同大灾之后必要开仓放粮一样。像虫子会对农药产生抗药性一样,我对杜梅的歇斯底里和恐吓症也渐渐习以为常。有时隔一段不闹,我还会蓦然一怔,若有所失:“咦,这阵怎么没闹?”
我曾经试图弄清她发作的周期和间歇规律。有聪明人讲过这和女人的月经周期有关系。还有人认为和潮汐、太阳黑子活动有关。据我观察和记录,也不是十拿九稳、万无一失。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每次单独外出回来,必要寻衅滋事,当天不闹,隔天也要发作。她外出的时间不固定,有时一月去几次,有时数月不去。她对这种目的不明的外出的解释是:去看一个她家的老邻居,此人曾从生活上关心过她。
制怒。我在白纸上蘸墨挥毫写下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然后工工整整地题款:
书赠杜梅小朋友共勉。
杜梅笑完把纸一把撕了:“少来这套。”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潘佑军弹了一遍托先生的陈词滥调,引申道:“我老婆也跟我吵。”
他不久前也结了婚,娶了一个外国企业的女雇员。外国老板和他都是看中了这位小姐的同一个优点: 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你那个老婆还是不错的,起码还跟你软硬兼施,这也挺可爱。我那个老婆硬就硬到底,给我几天后脑勺看那是常事,所以你现在问我她长什么样我还真说不上来。我说你都会以为是我瞎编的,她现在索性用英语骂我了,就为听不懂她骂的是什么,我真跟她急过几次。”
潘佑军的一个朋友在稻香湖开了一个马场,潘佑军几次提出去那儿玩一趟,找找绅士的感觉。
于是我们约了一帮朋友,找了一辆车,说好不许带老婆。我回家一说,杜梅不答应。
从结婚后,她就成了我的小尾巴,除了我上班她不跟着去,我去哪儿都得挎着她。
“你不带我去,带谁去?”
“谁都不带,一帮老爷们儿,多一个女的你别扭不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