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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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那样一个莫过于此的大失望,而更有比那失望尤其厉害的便是我惊骇了!我以为银宝出了乱子了!但是惟其因为惊骇乃使我不敢打到潇湘馆去的主意,然而我又不能一辈子立在火车站上,而且也不能跳上火车,单独到青岛去看易庭波。
在那一天我只得权且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说不出的着急,而结果也无非仍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而我当然要苦思起来了。像挑着一肩重担的一般,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各自重重地挂在扁担的两端。乱七八糟的思路尽向最不幸的情形去描写,而因为越描写得厉害乃越是困苦。在那当时的目前应该快点到潇湘馆去看看情形吗?我这同谋合伙的人绝对不敢去;自己一个人到青岛去吗?可是不知道银宝是怎样的情形。
苦思到两个钟头之后我才得了一个急智,我打电话到潇湘馆去,用别人的名字去请华妈来说话。
正确地听到是那山羊的声音时,我便说:
“我是×——怎么回事?你们?——我已经从日本站买了东西回来了——那事情,不成吗?”
“没有法儿办——不巧——要账的——只差一点钟——他妈的——而且了不得——哭!”听筒里的山羊说。虽然因为秘密之故说得不痛快,我已经知道那种情形了。
“那么——拉倒了?”
“且等一天看——我有电话来。”
我感到世界上的事情过于麻烦了,我不禁焦躁起来,但是也只好且等一天看。
两个一天积起来已经是等了两天了,潇湘馆却没有电话来。我有几次想走去看一看,不知怎么总是不敢去,而尤其于我最觉得害怕的,我那勇气和侠气,受了三天的磨折,快要消去了。
在决定一个人上青岛去的晚上过了之后的早晨,邮差便用慌急的声音来打我的大门。等我从暖和的室子里走出去的时候,知道是易庭波寄来的挂号信。当我接到那封信,不知道由于寒冷之故还是别的道理呢?我的手忽然抖起来了。
我同时祷祝同时拆开来看时。
看!我的朋友!
第一句话不得不使你吃惊的我已经完了!
我已经走尽了人世的道路了!我知道不到明天便死了!我感到活人所感不到的疲倦,死之于我倒也很有益处的!
但是我也有活人所说不出的恨!我此后将不能再做活人,而活着时却没有得到过快活!
然而你却莫为我伤心,这是命该如此,而且你将来也一定会死的。假如死了之后仍然像活着,我们可以在死的世界里照常做朋友!
我不能多说话,唯一希望于你的,在我死了之后,在你未死之前,请常常想到我!
我不能多说话,你接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在我的心上有一个死了的美人,不知道是男子还是女子?
躺在黑色穹窿的天盖底下,从黑衾中伸出它的面孔。潮水似的平静,月光似的皓白。
一朵百合花覆在它的面上,和它的灰色的嘴唇亲吻。有黑色的香气!有空虚的甜味!有渺远的慰藉!
安息吧!永远的安息!永远的死的美丽!
我不能多说话,朋友!请了!前途珍重!
你不能再见的朋友易庭波。
我看了这封信之后只觉得浑身冷了一阵,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便又重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我重新立起来,再去朝他那照相呆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仍然是那副神气,但仿佛已经罩上了一层死的面网了,啊呀!你真是这样一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你写出来的信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内心中已经决定他死了!我想象中已经看见他直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觉得不能不哭出来了!
同时我又急急地拿了那封信,便往外面走。是否要去告诉银宝姑娘?我应不应该去告诉她?当时连自己也不明白,只顾走向潇湘馆去。
但是我刚好转了一个弯,还没有走进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只见远远地那华妈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过来。
“已经来不及的了!他已经死了!”我心里苦痛地这样说,一面走上去。
华妈来到我的面前,我便说:“易老爷已经死了!这便怎样好?”一面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只见她面色大变,张口结舌……
“这便是他临死时写起来的信,”我接着说。
“啊呀我的天!想不到有这种事,我正要来告诉你,银宝姑娘也死了!……”只见她喊也似的说。
“她说了什么!”我心里说,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的我几乎双足离开了雪地,跳将起来了。但同时我也似乎昏聩了。我不相信会遭逢到这种事情,这事情是这样近乎离奇怪诞而结末又是那样的悲惨,我又像走进了梦境了,我在那模糊中看见头上广漠的灰色的天,地上的炫眼的明亮的雪,我不向前面走也不向后面退,呆立在那里……
但那时候华妈明明白白在我旁边说:
“谁也没有知道,她昨天还是活泼鲜跳的,可是今天死了!……”
“怎么会死了的呢?”
“吃了生鸦片!”
“为什么要寻短见?”
“要账的……而且心里也急……”
当时我虽则和她这样一问一答似的说,事实上我却没有十分听清楚她的话,也不十分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在那说不出的模糊而且慌乱之中只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思想是想去看一看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
而结末我便看见了,我和华妈一起走到潇湘馆,跑进她房里的时候,我看见一盏点在一个死了的脑袋旁边的豆油灯,它那微微的黄光照出一张挺着四根黑铁柱子的床,帐子是没有了,在那床上白色的被单上面,另有一条白色被单直直地覆着,而这直直地覆着的下面,是一个挺直的人,便是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
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把她当做活的一样看——当时我的心意上十分疑惑,我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容易死,为什么一个人会死呢?为什么这样就叫做死呢?为什么死和活便竟是这样的不同?——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动,她那盖在白被单之下的身体,看来已经比活着时瘦小得多了,她那端正地枕在枕头上被豆油灯照着半个面孔的面孔,比活着时更显苍白了,冰冷了,这才完全像白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完全像一个大理石的雕刻,完全是死了!
在那时候,这么一来已经用不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我也无从去对哪一个人说一两句话了,易庭波是死了!银宝姑娘也死了!结末我又只得从潇湘馆出来了!但当时我心意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慌乱,仿佛身体不是我自己似的,要想立刻到青岛去,但又不愿意离开奉天,要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但又似乎立在南市场那个圈子里比较好一点,一句话说完,我对于我自己也一点没有办法,而且当时心意上又十二分的疑惑起来,正像那一天立在火车站前面时的情形一样,我望着那一切现实的现象,却陷入一种做梦似的发痴似的心境中去了。我那遭逢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大像!都是假的吗?明明是那样!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事情?而这事情又偏偏来到我的经验中?为什么我在那古老的奉天会认得易庭波那么一个朋友?银宝那么一个妓女?而易庭波和银宝又会那么认真得起来?而忽然又都这样死?我越想越模糊,一会儿以为他们还活着,一会儿以为自己也死了,我对于那看出来的世界是真是假也分辨不清了。同时又好像预先就知道他们有这种结果似的,好像在认识他们之初,便料到有这样的事,好像易庭波那种男子应该死在青岛,银宝那种女子应该死在潇湘馆的一般。那天我整整糊涂了一天,到黄昏时候感到十分疲倦,很早就上了床。不久之后我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便梦魇起来,我梦中觉得周身坚硬,不能动转,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着我的喉咙,使我透不出气而近乎闷死,我在窒闷之中挣扎叫喊,但是举不起手,发不出声音,一忽间我又好像蛇也似的挣扎起来,沿着板壁拼命地爬动,正像有一样比无论什么都可怕的恐怖或者是逼迫钳制着我,而我正想用全力挣脱出来似的。我异常地难过,但不久便呻吟地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便又想起了他们,想起了他们便又想了他们的死,我心里一面为着梦中的恐怖跳动不已,一面说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同时我又想起一片死的境地,但这又似乎出奇的美丽,似乎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光明可爱,不如说那死的沉寂的世界来得渺远无疆。
……
这段故事写到这里似乎也大可以截止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在一个月以后的早春时候,我也在那机关里解了职,回到南边来了。在银宝死了之后,我又到潇湘馆去了一次,送她下了棺材,也看见她那棺材从潇湘馆抬出来,抬到南市场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去掩埋了,这时候我还记得有一黄土堆在那冰团雪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至于易庭波当时我虽则起了几次到青岛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别的事情打扰,终于没有去得成。我所能够看见他的便是他同我一起照的一个照相,到现在还挂在我这里的墙头上。当我从奉天回南边来,轮船经过青岛的时候,我很想到青岛去看一看情形。但轮船既没有在青岛靠岸,我这志愿也终于成了一种空想。在我想象中,也只有一黄土堆在那没有冰团雪块而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现在我已经在南边了。因为过着一种慌张的糊涂的日子,往往岁月也会忘记的我,仿佛离开那时候已经很远很远了,在一直过到如今的渺茫的时日中,对于他们的怀念有时确也完全忘记,但有时候也终究要怀念起来的。不过也因为时间的磨琢又因为人事的麻烦,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印象也不免逐渐淡薄,并且模糊,以至于有时候觉得像梦中遇到的一般,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我的多感的神经在幻想中捏造出来的一般。所以我现在这样记叙起来之后,通篇看自己也觉得这一些经过有点近乎理想,然而不管它是理想是事实,我还是十分怀念的,而且因为这种怀念,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同时我的精神也总要陷入做着梦的发痴似的状态,这状态或者是一种病的状态吧?
一九二八年之新 在上海
未亡人未亡人(1)
一
天气真有一定的规矩,到了黄梅时节就整天整天地下着雨,近来这黄梅的雨连绵着下了几天了,人一看到这种天气就要烦闷。
年轻的小君达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刚上了课下来,精神很是疲乏,但脑筋却扰乱得非凡,全身的血液和晚上不能成寐的虚弱人一样尽在往上面涌,他不住地想,无可摆布地想,想他未来的前途,想得很是忧心。
这是他的常态,一天总要经过这么一次,或者还有几次的时候。
他已经过去的历史是不大顺遂的,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吃尽了一切没有钱的苦楚和羞辱,把他的心也几乎磨烂,胆也几乎吓破了。他常常暗自替自己算命,把以往之事推测将来,以为自己是个最命苦的人,而这苦命一定要跟随他一世的了。他想来想去想得很是害怕,往往在极平和的空气中找出烦恼来,为未来的黑暗的前途而战栗,弄得他的精神很是苦恼,好像某一处神经已经有了病的样子。
仔细考察他的家谱,他倒还是个仕宦的后裔,他的祖父在广东做过两任不十分大的官,受过许多亲族朋友的敬仰,但他的宦囊并没有饱满过,所以他死的时候君达的父亲懊恼自己空做了一个官的儿子,家业已经不足以使亲族朋友们注意了。至于小君达呢,这不幸的第三代的人自然更没有闻到一点什么气息,他成了个平民,而且竟是个贫民。
现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住在A路。他自从在这个学校里毕业之后,正在恐慌着谋事的时候,校长先生就利用他这一点怯生生的心理,再用“师生情谊”的美名称请他在母校任职,送他一张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再说明每月送他二十块大洋钱。在客气方面说来这一点真算不了什么的。这在素寡交游,刚刚毕业而正在急于谋事的小君达看起来,这真是校长先生看得起他之处,并且是赐给他的大恩泽,就不能不感激得几乎流出眼泪,拜受了校长先生的聘约。但是这一点校长先生的大恩荣却不能弥补小君达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病的关系常常不离床,父亲一天到晚举着一根烟枪在一盏小灯上吹出那刺刺之声来,沉醉在那补养身体的滋膏里了,也是常常不离床。他们见君达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挣到现在这一点小报酬,气愤起来时,老年人的肝火就顾不到亲生的爱儿了。君达不克尽其孝道,只好住在学校里,一来家里少一个年轻人吃饭,二来可以省下不少车资,这省下来的就可以买药买老土,然而只好算贴补。
在母校里做事固然是极有名誉而很荣耀的事,但那种地位却也有点难处:第一,现在的同事就是从前的先生;第二,现在的学生就是从前的同学。那先生们仍然搭他们的架子,那同学们仍然继续他们的顽皮,没有一种人来看重他。他在这二者之中成了个又不像先生又不像学生的畸形人,他就很羞愤而且很寂寞,有点孤凄了。
本来和他一样受过校长先生的恩惠而被留在校里任职的人还有好几个,为免寂寞计他也可以加入这班人的团体,但这班人又都自以为是个先进者,对于这后进的人也要做出些前辈先生的风范,—点也不照顾他,他更有点怅惘了。
在这种境遇中过着的小君达所以很是忧心,整天整晚想着这些事。现在虽则几点钟的功课把他累乏,而这些心事倒反加赔了他的身。
他的体格不很强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