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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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上写着“姑苏”或是“京津”;一块上写着“头等”或是“二等”。走进门去,迎面就是一架大屏风,上面贴着一个大福字。福字后面画着的是天官赐福,福禄寿三星,双狮图等五彩焕耀的画。绕过那屏风后,就有人来招呼道:
“你老有熟人吗?”
你若有相熟的人,他就领你到你那熟人的屋子里去;你若没有相熟的人,就请你先到一间空屋里去坐着,然后一个人在外面把门帘打起来,直着嗓子叫道:
“见客!……”
这一声怪叫至少有一分钟长久。在那声音里就有不少穿红着绿的姑娘走马灯似的在你面前转动起来。你若中意了一个,就挑选了她。
梦仙和海山的好恶各有不同:一个是喜欢苗条而清秀的;一个是喜欢强壮而丰肥的,起初海山不愿占先,每到一家总让梦仙挑选,但是当选的总不合海山的意,走到第十家,海山不能客气了,就挑选了一个肥而且白的姑娘。她的名字叫丽红。
“谁招呼?”丽红到碟子里去抓出一把瓜子来,侧着头含笑地问。
“他。”海山把嘴朝梦仙一呶,丽红的瓜子就先给了海山,然后再给梦仙。梦仙见海山说自己招呼他,心里很不愿意,但是已经不能挽回了。
“丽红。你们这里是南班还是北班?”海山望着丽红的灯光底下的一团白雪似的面孔问。凡是第一次到这个院子里来的客人,总免不了要问这一句无意义的话的。他们今晚走了十家,海山已经把这句话用过十次了。
“南班北班不是一样的,我们这里是南边班子。”丽红倒旷达得很,她一边笑着一边回答他,但是她说的是很好的北方话。
“那么请你说南边话吧,北方话不好听,我们又不是北方人。”因为住在北方的南边人都是鄙视北方人,北方人也常常露出羡慕南方的意思,所以陆海山当时感到一种做了南方人的虚荣,说出这种并不是一定要这样说的话来。
“我不会说,我不是南方人。”丽红倒故意撒起娇来了,说了这句话格格地笑将起来。梦仙看见了她的又白又齐整的牙齿,再看看她那个丰满的面庞,配上一件酱色花缎的短褂子,也就有五六分可爱的地方钻入他的心里来了。
隔了一个礼拜之久,又到丽红那里去。梦仙虽然不喜欢丽红,可是她的交际的手段也很可以软化得人心,所以也不觉得她讨嫌。她一见海山和梦仙,肉团团的一个面孔就像弥勒佛一样笑起来道:
“阿唷!一个礼拜了。上次是礼拜六,今天也是礼拜六。”接着跑到门口去提起娇声问道:
“本屋里空不空?”请海山、梦仙到她自己房里去。
她房里的墙壁上,地板上,桌子上都盖着一层漆布。几件半旧的西式木器摆设在四周。对床一面大穿衣镜,镜子中央贴着一个小小的双喜字,周围扎着彩。床上挂着品红色湖绉帐子,帐顶中央悬着一盏花电灯,四角交叉挂着万国旗,成了一个小小会场的样子。梦仙坐下来,见了这种出奇的装饰很觉得好笑,不过住了一个礼拜的浆臭熏人的纸屋子,来到此地已经觉得光明得多了。
梦仙是本来不爱多说话的,见了她们也是不爱多说。海山很想说话,却想不出话来说。丽红是一天到晚说话的机会太多了,看见他们不说话,也就乐得不说话。于是屋角上的一架火炉是尽在那里烧,天花板下一盏电灯是尽在那里亮,而这间扎着彩,悬着旗的华美的房子本来应该热闹的,一遇见他们就变得冷静起来。幸而丽红很有些逗人说笑的工夫,才补满了这空间的不足。然而那个不时送热手巾来的仆人,已经满目犹疑的朝这两位贵客看了几次了。
海山有些爱虚荣,他听见丽红问他“你们是在洋行里吗?”他觉得教员生活很可耻,就答应道:“”。听见丽红问“你们府上是上海吗?”他以为那小小县城的家乡为可羞,又答应道:“唔”。但是他的上海话说得太勉强了,他的衣襟上又明明别着一枚学校里的徽章,他就局促不安了。为要掩饰他那不安的神色,就抽出一枝香烟来衔到嘴唇上去。然而他又是个不会吃烟的人,那枝烟就高高的翘起在那里不成个样子。梦仙看了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丽红问。
“笑你!”海山只得使金蝉脱壳计,他的面孔上却渐渐地泛上了一阵薄红。他们原是为取乐而来,不想又受了虚荣的压迫,于是临出来时便微微地感到一种淡漠的空虚。然而走到门口那盏门灯底下,望见外面一片寒夜中的疏冷的灯光,又想起了方才那种温热幽香的滋味,不得不有所留恋,海山就打起主意来道:
“我们明天早一点来。”
自从梦仙和海山觅到了这个“凤鸣书馆”之后,方小痴,许卧云也就接踵而至了。陆海山另外招呼了一个叫兰香。方小痴招呼的叫做馥香。许卧云招呼的名叫小红。他们感到上课的苦闷,稍有闲空就到“凤鸣书馆”去。有时候,许卧云送他们几朵高价的绒花;有时候,方小痴去买大篮的水果来吃;李梦仙是常常要拉她们出去吃酒的;陆海山喜欢在暗中塞一些钱给她们。她们看他们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贵客,凤鸣书馆也好像变成了他们的家庭。他们走进去时,打帘子的人就把四位姑娘的名字在院子里高喊起来。到后来,不问他们几个人进去,不问兰香馥香,丽红小红,总是背熟了的喊起来。再到后来,不问在那个人的屋里,除掉丽红等专司其事的四个人以外,别的姑娘也来凑热闹;娘姨,大姐也来听新闻。他们来时,哄然聚了一屋;他们去时,花团锦簇的一大堆人在后面送了出来。他们的身上都穿了洋服,说话又是外乡口气,有几个辨别力薄弱的本地人在门口走过,见了这样子就低低骂道:
“好好的中国人给日本人操!”
丽红的生意好,不能长时间留在他们身边。兰香的生意最不好,他们去的时候多半坐在她的房里。兰香房里本来悬着一盏三十二枝光的小电灯,见他们来时就换上一个五十枝光的大电灯泡。又从抽屉里拿出讲究的香烟和玫瑰水炒瓜子来请他们吃。因为他们是南边人,凤鸣书馆本是南边班子,——其实里面扬州人也有,京津人也有,本地人也有,——给北方的大葱,大蒜的气味熏够了,见了南边客人特别欢迎。
许卧云是个办事的天才,说话时总带三分正经,在那地方却是用不着的。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少,点头的时候多,而横在床上的时候最多。方小痴是名士派,除吃酒,做诗——他常把一本小诗抄誊过来誊过去的——以外很少注意别的事,见了女子也完全是好色不淫的态度,他常坐在椅子上让一枝香烟袅袅地在面孔上转,说话的时候也是很少的。李梦仙虽不大爱说话,但说出话总能引人笑,所以她们倒把他认为识窍的人。陆海山身体强壮,其余的性质也来得强,他见了她们像狮子见了兔子一般,常叫兰香坐到他膝头上来,兰香的臀部和他的大腿接触着时就交互发出一阵热气,他就细细地去领略这热的滋味。但是他的心虽很贪,胆却很小,所以他叫兰香来的时候,先要用了许多劲才喊出“来!”的一个字。但兰香偏偏要刁难他,听见他喊总故意地问干什么?这时候他就很有些像小孩子要想吃糖而又不敢去拿的一种害羞的神气。
姐夫姐夫(3)
三
时候十点多钟了。方小痴吸着香烟,一不留神被烟熏进了眼睛,他滴了两滴眼泪,咳了一会嗽,抬起头来,看见了兰香的床面前的一架时钟,就显得众醉独醒的样子老苍苍地说道:
“时候不早了,学校里的门敲得开来吗?”
李梦仙正在高兴头上,听了他的话就说道:
“怕什么?关了门就爬过去。”
“阿呃!——”陆海山听了梦仙的话做得庄重起来,表示爬门是有失教员的威望的,宜乎早些回去,他这声调完全是他家乡的土音,不到急的时候绝对不愿意露出来的。但他却坐着不动身。
忽然丽红从外面很疯狂地走进来笑着叫道:
“老爷们!(这称呼不是恭敬,却是熟极了的调笑)外面下了雪还不知道哩!”
“吗?胖子不是好东西!”兰香带笑骂丽红。她倒很有些恋着他们,不希望他们早回去。
“回去吧?”海山方才正经起来。但他披上外衣,戴上帽子之后,眼睛里还在那里迟疑。
“忙啥介?”丽红看见他们要走,操着苏州话说。
“让俚朵转起吧,格搭地方赛过有刺格,怕搠坏子俚朵格屁股!”兰香像发气的样子,她的南边话说得比丽红好多了。
“辰光到了。”卧云从床上爬起来,显出一片诚恳,正是他交际时的常态。四个人先后掀起门帘走出来。
“明朝早点来呀!”
“明朝早点来呀!”
“明天来!”
“明天来!”
丽红,小红,兰香,馥香一齐说。
他们走到外面,大片的雪不住地压下来,店家早已关了门,行人也早已被雪赶跑了,街道上一层一层白起来了。他们一边走,一边把她们品评起来。
因为四位姑娘各有特异的姿态,就用雅致的方法来区分:丽红最肥而且白,就比之为绣球花。小红的身体瘦狭苗条,性格也有些冷冰冰的,就比之为水仙。馥香艳而淫,比之为桃花。兰香说话爽利有男子风,就比之为木兰。四种花里面绣球最不能满人意,大家嫌她胖,于是梦仙又把海山埋怨起来。小痴,卧云也和梦仙表同情,全把海山来取笑:
“老陆只欢喜胖子。”
“老陆只欢喜笨相。”
“只欢喜猪一般的东西。”
老陆势孤力弱,一肚皮的苦处没法回答他们,想了半天才逼出一句话来:
“胖子的心肝好呀!”
梦仙等三个人听了大笑起来。老陆更觉得难堪了。用手摸一摸鼻头,大声咳了一声嗽,这是他常用来掩饰心中的弱点的。
梦仙到凤鸣书馆去不是为丽红,是为了兰香。他的爱兰香不是因为她有特别引诱他的力量,他先前也并没有注意到她,后来渐渐地发觉她的面貌像他从前恋过的E小姐,抚今追昔,从怀念上生出真诚的涓滴来了。所以也竟有些一时不见就要难过的情形。他到凤鸣书馆去也把妓馆的观念丢开了,丝毫没有一丝狎亵的意思,完全有一种与一个故人久别重逢时的感情在他胸中冲荡。不过听到那打帘子的喊声,以及临走摸钱出来的时候,又不禁憎恶起来。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多半在记忆中作深长的冥想,眼睛总不期然地呆呆的看着兰香的面孔。但是兰香何尝晓得他的意思,总笑着说道:
“你发痴了!尽在那里看我做什么?”
他听了之后总突然好像做梦似的惊醒过来,一半觉得欢喜,一半又起了一层哀感。
他这情意被他们知道了。海山又要做起杰克母亲来,甘愿把兰香让给他。喜欢搅事情做的许卧云也说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对她说。小痴也说尽可以直截了当对她说明,丽红的招呼不招呼在乎你的。他们这番热情使李梦仙感激,又对于自己感叹起来,同时对于兰香的情挚又加了一层。
明晚又到了凤鸣书馆。趁着兰香不在的时候,卧云就怂恿梦仙对兰香说。但梦仙一看见兰香的时候反而觉得害了些羞,不好意思说出来了。卧云便抢着对兰香说道:
“兰香!老李有话对你说呢。”
兰香听了,看看卧云,又看看梦仙,笑着说道:
“说什么啦?鬼鬼祟祟的。”
梦仙不能不说了,但是在房里终于说不出口来,就拉着兰香到院子里去。
正是残雪初晴后的寒夜,天空如洗,冷月当头,积雪照映起来,院子里分外明亮,两个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地画在地上。
“什么?什么?”兰香心里不住地狐疑,以为这位尊客有什么好消息对她说,或者有什么东西给她。
梦仙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低低说道:
“我非常之爱你,因为……”那爱她的原因,他说不下去了。
兰香并没有预备听见这句话,她呆了一呆,便害羞起来,把个面孔贴在梦仙的胸脯上。他再不想到她们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爱她的情挚又加了一层了。
“我想不招呼丽红,招呼你,老陆和我是好朋友,我已经对他说过了。”
兰香听了,低下头去想一会:
“那不成,我和丽红也是好朋友,丽红的脾气比不得老陆,这样做去的时候,我和她的后情就拉倒了。”她又望了一会月亮,注视着梦仙的面孔说“你何必这样呢?反正是一样的,你常常来就是了。”
梦仙没有想会有这一场失望,心里突然酸了起来,但又看见兰香的秀眼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注视他,便轻轻地凑下头去吻了一吻,用一种带着悲调的声音悄悄地说道:
“这个可以吗?”
“唉!……”兰香轻轻地在喉咙里叹了一声。
从此后兰香似乎已经十分了解梦仙的意思,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她的房里时,她总对他说道:
“嗳!你何必又那么不高兴呢?”
有时梦仙和海山调笑的时候,她也来和解道:
“不要这样吧。唔朵两家头末……”底下的意思就好像是:
“不要是为了我一个人吧?”
姐夫姐夫(4)
四
因为兰香的关系,梦仙和海山格外亲热起来。因为亲热,又不免诡秘起来:两个人常常瞒着卧云,小痴到外面去。
可是海山的性质,不像其余的人一样只求到那里去坐一坐为止,他是要想达到最后的目的的。他屡屡要到兰香那里去过夜,但是兰香明明白白申说自己有病不能留客,于是他的膨胀性又扩张到别方面去了。
海山从外面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