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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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福生一时间愣在那里。妈死了,理性告诉他,这是天塌下来的祸事,可是感情上,鞠福生却找不到悲伤的感觉。在那样的时刻,鞠福生非常想找到悲伤的感觉,想哭,可是,他找不到。他除了感到饿还是饿,只有饿在他的感觉里是真实的,是不可抗拒的。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李三和宋奎的身影。
随父亲一道,鞠福生也朝三号楼的楼壳子走去。这是他们居住的地方,才搬进不足半个月。楼壳没有起来之前,他们住在建筑区外边的工棚里,是几辆旧客车的车体。因为车体太薄,经不住日晒,棚子里热得晚上无法睡觉,加上臭脚汗脚招来蚊虫,工棚简直就是厕所一样的气味。在那厕所一样的工棚里,鞠福生度过了长这么大以来最最痛苦的日子——那是所有当民工的人都要经历的第一次——第一次住工棚,第一次与臭鞋烂袜沤在一起。鞠福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第一次,翻过来,是浓浓的汗臭,覆过去,是浓浓的臭汗。有一回,刚一翻身,身边民工的一声响屁正好冲他放出,他于是哇的一声,胃肠开始翻江倒海。那天晚上,要不是兜里没钱,要不是想到父亲会发火,他很可能就登上了回乡的火车。他没走,他咬了咬牙,度过了最初的日子。后来工地施工紧张,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儿,由疲累生成的困乏便拯救了他的夜晚,臭气冲天的工棚成了鼾声淋漓的温柔乡。有时起夜,也闻到臭味,但来不及体会就混沌过去。搬到楼里那天,工地上下一片欢腾,鞠福生和几个小青年抻着嗓子吼了半夜,他们都是十八九岁,都是第一次出来当民工,亦都是第一次住进自己盖的楼里,虽只是一个空壳,但那里宽敞,通风透气好,他们篡改了江涛主唱的《愚公移山》的歌词,他们唱“盖楼难啊,住楼更难,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他们本是为自己的解放而吼,可当吼出这样一句歌词,鞠福生真的体会到自己住在自己劳动成果里的快乐。可是,就是那天晚上,他挨了父亲的耳光。黑灯瞎火,他并没看清打他的是谁,但他知道那一定是父亲。父亲打了他,却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摸着呼呼发热的脸腮,鞠福生憋足了劲,猛地又亮了一嗓,“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声音把楼道震得颤了起来,但声音没有引回愤怒的父亲——父亲管他,却绝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是他的父亲!
因为民工们转移了战场,工地上分外寂静,日光从天空洒下来,掉进脚手架的方格,使鞠广大穿在楼道里的身影有些迷离。自鞠广大清醒是自己遭遇不幸而不是其他什么人,便决定做两件事:第一,找儿子;第二,取回工具。鞠广大再次攀上脚手架,鞠广大明显感到身子发软,腿发飘,以致攀到楼顶时,眼睛突然一黑,天旋地转起来。鞠广大握紧铁架,闭上眼睛,许久不敢抬头。当眼前闪烁的金星贼一样溜走,鞠广大才抬起头来,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那只平平的泥板和乖乖的瓦刀。它们躺在那里,静静的仿佛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主人清楚了,它们自然就清楚了,它们跟了鞠广大十几年了,它们相互磨光了平面,磨尖了利刃,一对兄妹一样跟随他走南闯北。可是,当鞠广大把它们拿到手中,一个念头在心头忽地一闪,老婆死了,要它们还有什么用吗?
不管鞠广大愿不愿意他的儿子像他,或者,他像他的儿子,此时此刻,有一个感受,他和他的儿子是一样的,那就是,哭不出来,找不到悲伤的感觉。鞠广大取回工具,将它们卷进行李,鞠广大一遍遍想,老婆死了,老婆从此闭上眼了,看不到他鞠广大也看不到儿子了,更看不到冬
民 工(3)
天挣回家的票子了,每年到了冬天,他把票子扔到炕上,老婆都欢喜得不行,趴到炕上一扑把钱揽在怀里,她那揽的样子,好像那钱是一些鸥鸟,一不小心就会飞走……可是,意识里的事一直就在意识里,它们坚硬地穿过他的脑袋和心,让他只看到赤裸裸的事实而看不到感情。有的时候,鞠广大还是能够看到自己感情的,比如刚搬到楼里那晚,儿子伙同那些愣头青们狂吼“盖楼难啊,住楼更难,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他就哭了。他不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也从没有听到过,可那歌词他听懂了,那歌词嵌在那样的曲调里,被他们一遍遍重复时,仿佛有一汪水漫到了他的心窝和胸腔,使他一瞬间满口满眼都是雾,身体在水的世界里沉浮,各个部位都苏醒了,都有了潮湿的、滋润开来的感觉,后来,渐渐地,他被水灌满,淹没,就沉到了水底,就支撑不住,就想放声大哭。鞠广大清楚儿子们狂吼是因为高兴,可是他受不了这高兴,儿子们的高兴让他陷入了一种感情——一种说不清楚是悲还是喜的感情,一种平常的他难以见到的感情。他不想看到自己的感情,于是他摸黑走近儿子,实施了做父亲的暴力。感情,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又汹涌澎湃地乱来。此时此刻,鞠广大被感情这怪物给镇住了。
鞠福生和父亲住在一个楼壳子里,却不在一个屋。所谓床,就是用木板搭起的通铺,通铺上再放上草垫子。因为是夏秋之交,天气暖和,民工们极少铺褥子。有的从家出来,压根儿就没带什么褥子,光光一个肉身滚来滚去,反而省事。鞠福生因为第一次出来,母亲给他做了簇新的被褥,可到工地没几天大家混熟了,夜里就被从褥子上揪起,“就你身子金贵,快滚下来!”早已同民工打成一片的鞠福生,看着空落落脏兮兮的床铺,不知道父亲指的收拾东西是什么意思。行李回来还要用的,而作为小工,一把铁锨一双手就是他的全部工具,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
鞠福生在通铺前站了一会儿,之后,将行李放开,重新卷紧,往墙上推了推,正推时,只听里边传来一声闷骂:还不打行李!你以为走了还能回来?! 鞠福生愣住了,难道妈死了,民工也……这时,一个影像突然浮现在鞠福生眼前,那是刘长生,三个月前他儿子死了,他回家办丧事,十天后回工地,工头坚决不用,说这是工地的规矩,走了就走了,别想再回来,要不大家进进出出工地就乱了套。话听起来有理,其实是借机克扣民工工钱。儿子死了,又断了活路,断了前几个月的工钱,刘长生在工地上哭闹了两天。那两天,工地上一片寂静,只有搅拌机的隆隆声而没有说话声,以至刘长生走后的好多天,工地上都毫无生气,仿佛遭了一场严霜。想起这个事实,鞠福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真的感到了一种萧瑟的冷意。如果说妈死了是飞来的横祸,那么回不了工地,便是这横祸上的严霜,因为他和父亲已经在这里干了六个月,六个月的工白出了,这是多大的损失啊!
不到十分钟,鞠广大和鞠福生就把行李卷儿捆好了。鞠福生往行李里裹饭盒时,饥饿已经丢到九霄云外,因为他在恨一个人。恨使他的胃充盈起来。倒是鞠广大打完行李,听到肚子在叽呱乱叫。父与子打好行李,背起来,一个站在里屋,一个站在外屋。儿子在等父亲先走,儿子想以对父亲的服从,来表达对父亲的体谅。半年来,他一直与父亲对立、别扭,不看他不听他,独往独来。可是,鞠福生却又听到一声闷骂:“还不快走!”
厮守了六个月的工地就要撤出了,鞠广大在走出楼壳子的时候,下意识地停了下来,朝后边看了看。撤出工地,是每一个民工从住进工地开始,就升腾在内心的一个梦想。他们不喜欢工地,又不得不住进工地,于是苦熬苦干几个月,再撤出工地便成了他们燃烧在心底的一团火,它在每一个歇息下来的时候,在每一个偶尔寂静的时刻,烤着民工们的额头、眉梢,在民工们的视觉里闪亮——那离开工地的时刻,永远是有着斑斓色彩的。日光灿烂无比,跳跃在民工们的背上,而裹着他们背上行李的塑料布,则放着耀眼的光芒。他们相互盯着对方鼓鼓的行李,会意地抿着嘴,不说话。他们的沉默像他们的行李一样,裹挟着一沓锃锃新嘎嘎响的票子,裹挟着他们与老婆曾经欢聚的温度,囊中的票子和心中的温度使他们之间突然地就拘谨起来,有些假模假式不好意思,他们又因为突然地收起粗鲁假模假式而感到好笑……事实证明,鞠广大做民工十几年,从没有在哪一次离开工地时实现过这个梦想。工地是每年都要离开的,工钱却从来没有按期付给,等待工钱,把他们从劳动者变成了乞丐。他们圪蹴在空荡荡的楼壳子里,煮着简单的饭食,整天瞪大眼睛搜寻工头的身影。他们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是一些蓄机挑衅的闹事者。
他们确实磨刀霍霍,声言要是搜到工头,不把脑袋活活扭掉都不是爹娘养的。他们终于耗到年底,等来工头,却不想,只需全年工钱的三分之
民 工(4)
二就把他们打发了。他们之所以容易打发,正是在见到钱时,想起了养他们的爹妈。于是,他们先是为这么容易就被打发了感到沮丧,然后就为怎么向在家盼了一年的爹妈老婆交待花费脑筋,日光在那样的日子里从来就没有清爽明媚过……失望是每一年都要经历的,可毕竟三分之二的工钱也是在家种地难以挣到的,希望就从来没有被束之高阁,它们近在眼前,它们钢筋擎起大厦一样擎着他们的日子,然而,当了十几年民工的鞠广大,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连三分之二工钱都拿不回家,他会半途而废,他会在那个奔向希望的途中就离开工地。
从工地上转回身,鞠广大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终于看到自己的感情。鞠广大看到了自己的感情,却不是因为老婆死了。是老婆死了才使他撤离工地,但此时此刻,击中他心中那个柔软部位的,分明是堆砌的砖瓦石块,是高耸入云的脚手架,是一日日都在变样的楼体,分明是与那个坚硬物体的一步步远离。鞠广大在一步步远离三号楼时,一股悲恸之情一下子涌遍了他的全身。
工区共十四栋楼,三号楼在工区的最里边,从三号楼到工区门口,需绕三个“工”字形的弯,鞠福生早已不在鞠广大视线里了,倒是有一大帮民工迎面而来——他们是三号楼的民工和鞠广大的小工。他们知道鞠广大的老婆死了,他们当时着急吃饭。现在,吃饭的事已经解决了,他们胃里有了底气,他们有了充足的力量和精力同情他们的同行。他们兵分两路,在靠近鞠广大时停了下来。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呆呆的目光和粗粗的鼻息。鞠广大抬了抬眼皮,悲恸使他眼窝里的潮湿就要脱落,于是他赶紧将目光掠过大家,径直向前方看去。鞠广大没有停步,鞠广大不想长时间泡在大家同情的目光里,鞠广大尤其不想泡在大家吃饱了饭之后射来的同情目光里。可是,就在他希望有一个空荡荡的前方搭救他时,他的眼前出现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个顶个儿手提空饭盒,仰着那张因吃饱了饭而涨红的脸,他们接受了谁的命令似的,早早地站在前边的道路上,堵住了鞠广大的去路。鞠广大彻底蒙了,他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呆呆的样子使他眼角的潮湿瞬间不翼而飞,一股恨意不知不觉顶上了他的心窝,妈的,你们吃饱了饭!你们又没有死老婆!团团围拢的民工们想不到鞠广大会不看他们,更想不到会无视他们的存在往人缝里挤。人群不得不开始涌动,给鞠广大让出一条缝隙。鞠广大走进这条缝隙时,只听有人说:“干了六个月,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得要钱!”
鞠广大终于明白大家堵他的意思。可是,这意思没有走进他的心窝,他也没有被这意思打动。老婆死了,他哪里有时间在这里等要工钱,他眼下最要紧的是快一点离开工地,去赶下晌的火车。工地上依然很静,民工们悄悄错动着身子,回望着鞠广大陀螺一样的后背,那后背在杂乱而阔大的背景上一蹿一蹿,先是一块石板,之后变成了一块砖,再之后,在工区的尽头,消失了。
是在走近702路车站时,鞠广大才萌生回去要钱的念头的。那时他看到了正准备零钱投币的人们。他的手于是伸进兜里,去摸兜里的钱。他要摸出和儿子坐公交车的钱,还要摸出和儿子坐火车的钱,是这一摸,一股力量从身体的某个部位摸了出来,冲他的心脏击去,让他心口发疼。刚才,他还好好的,他拒绝了民工们的好意,一点也没为钱所动,然而现在,一个由数字织成的网经他一摸,在他血管里张开了——六个月,六个月的工钱!除去吃饭,一个大工少说也有两千五百块,再加上儿子,三千块钱白白丢进水里。这且不说,他还要搭进往返路程的车票,他还搭进了半年的饭钱,他等于整整半年只有支出没有收入。巨大的心绞痛丝丝隐退的时候,变成一缕无形的旋风,使鞠广大暂时忘了回家奔丧这一主题,蓦地折身返回工地。鞠广大忘了走出已久的儿子,忘了工地曾经的规定,在返回工地短短的路途中,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干活不给钱,没有这个道理!
可是,当鞠广大推开十二号楼工长办公室,一个场面让他惊呆了,他的儿子正在抻着脖子大叫:给钱给钱,凭什么不给钱?站在儿子对面的,是三号楼工长欧亮。他冷冷地看着脖筋暴突、行李在后背直颤的鞠福生,那淡然的样子好像早已经把话说尽了,再也不想说什么了。鞠广大能够想到他都说了什么,比如“没用,我又不是工头,不是老板”。他的儿子找他嚷原本就是一个错误,他只不过是工头的一条狗,就像三号楼的民工都是他的一条狗一样。可是,在工地上,他是他们父子认识的、跟他们父子有关系的惟一一个头头,他为他们记工、下账,他监督着他们的干活质量、衣食住行,民工有时来不及上厕所,在楼道里解手被他发现,罚不罚款都由他说了算,他凭什么只管罚款不管给钱,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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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广大呆立片刻之后,立即大叫起来:你凭什么剥削俺们凭什么——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