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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13部分

小说: [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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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孤独狗屁不是。世界上有一千个姑娘对一千个不幸的小伙子说道:“有这个必要吗?”尽管如此,他明白自己的不幸和别人的不幸先全不同。只有他的不幸是巨大的。他只怜悯自己。 
  罗大妈有一个礼拜不愿上小后院去。女方那边传过来的拒绝理由是:老相,猛一看像三十的人;样子太粗鲁,没有礼貌。罗大妈火冒三丈。 
  “不就是澡堂子开票的吗,她看不上咱,咱还看不上她呢,脸扁得柿饼似的!”老太太忘了怎么为她说好话了。李慧泉觉得她的愤怒是假的,她在做样子给他看。老太太在对方那儿怎么数落他呢?她怎么在街道那帮老娘们儿堆里讲他的故事呢? 
  “孩子可不是随便捡的,捡好了好,捡个丑八怪、傻瓜可怎么办呦?我们后院……”,他上高中时听到罗大妈这样说过。那时他闹得很厉害,已经被派出所拘留过一次。他偷听了罗大妈的话,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看在罗小芬的面子上他也没有报复。他知道罗大妈关心他是可怜他,她骨子里一定是瞧不上他的。她不知怎么庆幸他是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呢!罗大妈不会喜欢他。可是,妈妈喜欢他吗?操了那么多心受了那么多累之后,妈妈还能喜欢他吗?当他被判造强劳离开妈妈的时候,老人家是什么心情呢?一定痛苦得很。 
  是不是也悔恨当初不该抱养了他? 
  他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他在针织路咖啡馆着了迷地看着赵雅秋,在女孩儿的优雅面孔也挑起的伤感情绪中,他心头反复回响的正是这句话。 
  他是一个不值得任何人喜爱的人。 
  他在许多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他嫉妒罗小芬和她丈夫,他嫉妒赵雅秋和那些围着她的小伙子,他甚至嫉妒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从容懒散的崔永利。 
  崔永利玩女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一边摸着络腮胡子一边打哈欠,还是叽叽咕咕像孩子一样乐观开心? 
  李慧泉想这件事能想得浑身冒汗。 
  六月间,他只见过崔永利一次。无意中在咖啡馆碰上了。他从东北回来,马上要到广州去,他在忙什么没人知道。他风尘仆仆而又精神爽快,略微有些懒散的神情和动作流露了一种旁人不及的精明。 
  崔水利偶然注意到赵雅秋身旁的变化。 
  “那个小白脸是谁?”他问李慧泉。 
  “文化宫业余歌咏队的。” 
  “他天天陪着她吗?” 
  “不一定,他不来有别人来,她找了有半个排,轮流送她回家……” 
  “是吗?……你不是也送过她吗!让我想想是哪天的事…… 
  你肯定送过她……说实话,丫头片子老道不老道?” 
  “不清楚,看不明白。” 
  “几天不见有点儿老道儿了!妈的,我还以为她嫩得不能碰呢……你干嘛这么看她?你小子想送她送不成了吧?” 
  “谁想送她谁是孙子!” 
  崔永利看着李慧泉哆嗦的下巴,什么也没说,只笑了笑就不提了。李慧泉等着崔永利跟他谈买卖。但崔水利好像早就忘记了那笔五百块钱的生意。世界上也许根本没有那回事。崔永利肯定是那种随时准备不认帐的家伙。崔永利也许在等他提起这件事吧?假如他因为那批旧货赚了钱或挨了处罚,他不应该首先说点什么吗?但是,李慧泉什么也不想说。 
  崔永利有点儿忍不住了。 
  “……干得顺手吗?” 
  “就那么回事。” 
  “只要稳当,值得干。” 
  “什么不值得干?” 
  崔永利无可奈何地笑笑。 
  “你小子,不了解我……” 
  李慧泉没说话。崔永利低头想了想。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没别的意思。” 
  “我没想到这儿来,我就想,你可能怕货砸在手里,找我帮你出手。可是五百块钱的东西,这么干小气了……” 
  “就是么:别说五百,五千五万的砸我手里我眉毛都不皱一下!这批旧衣服是捎带干的,不是常路子。你要么干上了甜头,要么让人罚了跟我来吵吵,咱俩的朋友就算交不成了。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就是真让人罚了,让人罚得一分不剩,帐也算不到你的头上。你放心好了!” 
  “我猜对了。” 
  “这种事以后你最好找别人。” 
  “我又猜对了!够朋友……再来一杯!这白兰地有股茴香味儿。” 
  “是野兔子肉味儿!” 
  “是吗?我没吃过野兔子肉……” 
  崔永利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座位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赵雅秋正在休息。她靠着皮转椅,认真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 
  画上有一头黑牛和一个白皮肤的赤裸的女人。女人抱着牛头。牛眼睛大得像两个乳房。 
  李慧泉看到她一动未动。 
  崔永利止了笑,用手绢擦擦胡子。他的黑胡子里夹杂着许多焦黄的须毛,像刚刚开始枯萎的草一样。 
  “我这人有眼力,你够朋友!……你是孤儿吧?” 
  “你怎么知道?” 
  “我想交朋友能不了解一下吗?我的人事调查保密!” 
  崔永利又笑起来,有点儿装疯卖傻。 
  “是刷子告诉你的?” 
  “刷子?就是你那个姓马的哥们儿……他不灵!不灵!不怕你传话,他是属耗子的,奸滑胆小,不能干大事。” 
  “刷子老实,讲义气!” 
  李慧泉说得很认真。崔永利有点儿意外,似乎受了某种震动。 
  “你不说别人的坏话?” 
  “我没学过。” 
  崔水利愣了一下。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那得看你对我怎么样了。现在没法说。我就觉着……你喜欢一个人干事,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你干什么。你打算找个伴儿,这个伴儿最好傻儿巴叽的,像你那样聪明就麻烦了。我有什么说什么……”李慧泉喝一口酒,眼睛看着别处。赵雅秋拿着一盒配乐磁带,正跟营业厅的服务员说着什么。服务员不住点头。 
  崔永利坐在那儿,懒散和爽快劲儿全不见了。李慧泉很高兴。” 
  “我说得对么?”“说得太对了……可是,你不要误会。”“我没误会。”“交朋友不是件容易事。”“我知道。我好些朋友都是打架认识的。我知道……”“瓶子里还剩一点儿,你喝了吧。 
  我头有点儿不舒服,老闻到一股茴香味儿。”崔永利点了一支烟,胳膊很亲热地往李慧泉肩上一搭,指了指营业厅西北角。那儿有几个梳长发的男青年。李慧泉经常看到他们。 
  “看到了吧?倒卖摩托车的主儿,一个月能倒出两辆车来。为了几张票子,他们敢拿刀子捅你! 
  这边,那个疤眼儿看见没有? 
  他敢骗他妈,只要自己合适,他眼都不眨就能把妈妈妹妹给卖喽,……交朋友容易么?交差了谱,好朋友不定哪天能把你勒死!”“听着新鲜。”“等你真混进来你就明白了。”“我摆摊混饭吃,没别的想头儿,”“不一定吧……” 
  李慧泉不再说什么。赵雅秋已经开始演唱。离十点钟还有半小时。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仰在靠背上。她的歌喉已失去原来的意义。使他全神贯注的是别的东西。草地上跑着两个小孩儿,小女孩儿累了的时候,小男孩儿毅然把她背了起来,他们消失在没有尽头的草地当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草地。这是他最近常常重温的一个白日梦。这片草地是他从纪录片或别的地方看到的。它很可能在内蒙古。那个小女孩像罗小芬。上小学时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背过她。她说脚疼,他就把她背起来了。 
  后来,她跟别的女孩子说:“他非要背我不可,讨厌着呢!”以后她继续让讨厌的李慧泉背她。 
  学校离家远,走着走着她的腿就疼起来了。李慧泉喜欢背她。那时他们身高差不多,罗小芬体重甚至比他还沉一些。他背她时几乎竭尽全力,而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打算勒死他似的。他面红耳赤,伸长脖子的模样一定给她带来了尊大的满足。女人离不开这种满足。 
  李慧泉白日梦中的小女孩只有性别,没有名字和模样,只有穿红衣服梳短发的含含糊糊的轮廓。 
  这个画面每一次重复都带来同样的伤感,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 
  他希望这个小女孩面孔清晰,像赵雅秋或像任何一个他见过的年轻女人都可以。但她总是躲躲藏藏,不肯露出脸来。这个白日梦使他非常疲倦,比夜梦之后还累。 
  他肯为她死。草地让他激动。 
  赵雅秋在营业厅尽头走来走去,嘴一张一合,像无声影片。 
  斜对面那排座位上有个中年人打碎了一只咖啡杯子,杯子掉在地上却无声无息,碎玻璃像慢镜头中的场面那样慢慢地溅起来又慢慢地落下去。前边高大的椅背遮住了一位姑娘的背影,但从椅背一侧往过道的方向斜着伸出了一条洁白光滑的大腿。裙子撩得太高,这条腿十分完整,颀长优美,腿肚圆润饱满。这是人的腿,是女人的腿。 
  李慧泉想咬点儿什么东西。像狼叼猎物那样,一口咬出血来。那条腿的主人站起身,转过脸来,向外走,原来是个面带皱纹的四十岁以上的女人,一个老来俏。李慧泉心中奇特的欲望却一点儿也没有减退。 
  歌声中那片唇上的阴影像云一样飘过来。他歪了歪脑袋,看见那人正在用手帕擦裤腿上蹭的油,那人的络照胡子像一团铁丝。 
  崔永利擦着裤腿。 
  “你走不走?”“你先走吧……”李慧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但他抓着空酒杯,仍旧希望里边再装点儿什么能喝的东西。 
  凉水也行。 
  第九章 
  李慧泉到昌平县霞光服装厂采购了二百件单面绒彩格衬衣。这种衬衣很时髦,价格也便宜。他把衣服存放在服装厂招待所,乘公共汽车去了八达岭。 
  长这么大,没去过八达岭。父母可能也没去过。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做。等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们能去也去不成了。死亡迅速地夺走了他们。 
  八达岭人山人海。长城骑在山脊上,没有尽头,城墙两边的山坡上有许多树。站在最高的西塔楼往北瞧,官厅水库像一个小湖,蓝得炫眼。公路上汽车和行人缓慢蠕动,像虫子和蚂蚁。 
  李慧泉在山坡的草丛中躺了两个多小时。城墙上不时有人探出头来看他。不远处有野餐的人,三五成群,树林子里笑声不断。空气里有食品的味道。地上、树枝上到处是面包纸、饮料杯、罐头盒,甚至还有整根的香肠和硕大的面包。人们什么都扔。 
  他躺在那儿想的当然不是彩格衬衣。那玩艺儿用不着去想。百分之二十的赚头是跑不了的。生活在这里很简单。他该得到的东西是早就预定好了的。卖完衬衣一算帐,甚至不用算帐,他就会知道生活给了他多少。 
  他不在乎那几个臭钱。 
  他想的是一些乱七八糟,互不连贯的事情。回忆、梦境、现实的思考等等片断,像从车上卸下来的白薯一样四处乱滚。他在劳教大队时,曾经一口气卸了七卡车白薯。他的木锨像铡草机的刀片一样快速运动,白薯殖磕碰碰哗哗啦啦,像一堆又一堆石头。 
  薛教导员曾经在全队点名批评他。白薯碰破了皮在冬天不便储藏,他故意糟踏它们。那时候,他什么都恨。 
  他现在恨什么?恨谁?恨那个趴在城墙上探头探脑朝他打量的外国人吗?他冲那人咧咧嘴。人家举起了照相机。 
  他躺在小松林中的草地上,旁边是蜿蜒上下的万里长城。他想的仍旧是那个老问题:生活为什么没有意思?生活到底有没有意思?难道只有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为此而苦恼吗? 
  他看到的人都很高兴。城墙上闹喳喳的,像落了一大群鸟。 
  他已经长大成人,用打架寻找乐趣的岁月永远不会有了。他学会了思考。不!他是在被迫思考。 
  一大群流氓在他脑子里拳打脚踢,他还不了手。他累得要命。 
  事情的起因似乎跟死的问题有关。 
  上初一那年夏天,一个落雨的黄昏。不能出去玩儿,他就早早地上了床。他睡在里屋。母亲在外屋咳嗽,窗外是沙沙的雨声。 
  他睡不着,想到了早就死去的父亲。父亲坐在医院的病床上,谁也不搭理,好像生闷气似的。这个父亲死了。除了母亲,父亲的样子不会给任外人留下印象了。他想到母亲,想到老师,想到罗小芬和别的同学,最后想到自己。使这些分散的念头联系起来的,是死亡。如果人人都将死去,那么自己早晚也会死的。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考虑这个问题,立即摆脱不掉了。他长时间地陷入恐惧之中。雨声和母亲的咳嗽都成了死亡的信号。它们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在那个世界里父亲还在吗?他还能说话、能认出他的儿子吗?人为什么要生病呢?如果不生病人就死不了了吧?如果早晚都得死,生病不生病还有什么关系呢?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数不清的愚蠢问题折磨他足有一年。那一年,他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忧郁的小老头。班里开始有人欺负他。用粉笔在他背后画小动物;把痰吐在纸条上往他衣服上贴;十几个男生齐声叫他“老广”;上课时偷偷从后面用弹弓夹了纸团崩他。他学习成绩由好转坏使许多男同学幸灾乐祸,开心透了。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晚上在灯下做作业,脑子跟上课一样老是走神。如果迟早得变成一股灰一团烟,干这些多情有什么意义呢!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奇怪为什么别人不像他这么想。他在放学路上问过罗小芬,他实在太想找个人谈谈了。 
  “你说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你怎么啦!” 
  “你怕死么?” 
  “我?……没想过。我们还小呢!干嘛死呀?有好多好多事我们没见过,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没吃过……” 
  “好吃的?” 
  他感到十分茫然。初二上学期,他东奔西撞的怪念头找到了突破口。体育课的内容是打排球,十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托球,大家轮流站到中间去。该他了,开始时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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