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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2部分

小说: [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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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这些人是哪儿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高兴,笑得都挺绝。他点了一支烟,快抽完了才犹犹豫豫地走到大黄楼肚子下边的过道前面,歪着脑袋朝里看。楼身挡下的冷风顺着过道灌过来,让入站不稳。水泥砖吹得干干净净,有污济,但不是血。三年前的痕迹一点儿也没有了。当时他得了感冒、听说是为了一个骚货,就更不想动。方叉子差点儿没叫他爷爷,那个穿皮炎克的人挺傲,约了架不自己来,把小娘们几也挎上了。他迎过去让她走,她不动,把脸埋在皮大衣的领子里。 
  “这儿没你什么事儿,”话没说完下巴就挨了一拳,脑袋差点儿没在水泥墙上磕裂,方叉子怎么捅了皮夹克,他没看清,只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等静下来,过道里只剩下他和那个肚子冒血的入。他扭头看看马路,方叉于已经无影无踪,只瞧见穿皮大衣的骚货鹰似地在街上飞,喊着什么。他不想跑,觉得很窝囊。如果没有女人,他早就二话不说上手了。真跌份。他甚至懒得再踢那人一脚,拎着杂面杖慢慢往家走。人群远远围着,没人拦他,他居然一直走到神路街,在牌坊底下才让几个警察蒋住。 
  “我感冒呢……” 
  他嘟嚷着,一点儿也没反抗。进了局子他什么也不说,警察看他脸色不对头,找人给他看病,一试表三十九度八,下牙也全给打松了。那人没给扎到要害,方叉子嘴严点儿不至于判无期。 
  李慧泉做梦也想不到方叉子竟然供了强奸案,小子夏天在大北窖把一个卖花生仁的乡巴佬给弄了。 
  女人三十多岁,比方叉子恨不得大一轮。这事想起来叫人恶心得慌。 
  他在劳改队看到了法院布告。方叉子大名后面是李××,括号里写着“另案处理”。这事让他好长时间耿耿于怀。他比方叉子判得轻仿佛是一种侮辱,他打了那么多次架,数最后这次没出息。挨了一老拳,外带强劳三年。哪怕一杂面杖砸死那小子,抢毙也干! 
  最让他恶心的是自己的无能。比方叉子犯骚还让他恶心。现在,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看着冷稀稀的大楼过道,深感那次感冒救了他,方叉子倒霉是自找的,谁叫他见了女人走不动道呢!活该,自己也活该。他根本不该管这种闲事。以后谁找他帮忙打架他就先揍谁,操他妈,白蹲了三年。我图什么!他踱出过道.觉得有人在看他,挺不自在,推车想走,一只受拍了拍他的后脊梁,把他吓了一跳。 
  “二分!” 
  一个老大太伸着巴掌,面容冷漠无情。他松了口气,傻乎乎地笑起来。交了存车费,到十字路口吃了几根羊肉串,喝了两碗馄饨。吃得很香,但是不饱。他又骑上车沿着马路转起来。新鲜劲儿没了,路边一幢挨一幢的新楼房火柴盒子似的,看多了不免乏味。商店的门脸儿比过去漂亮,好些女孩子穿着长统靴,到处是羽绒服,各种颜色的小轿车窜来窜去,小孩儿都吃得很胖、长得很好看。这一切跟他没关系。他高兴或不高兴,跟街上哪个人都没关系。他给强劳三年,他妈死了,他一个人过日子,这些有谁在意呢?人来入往,男男女女,没入瞧他一眼。没人搭理他。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他只有一双眼睛和一辆旧自行车。他没头苍蝇似地转来转去,找不着一个过话儿的。谁也不认识他。认识他恐怕也要躲着他。东瞧西看自觉着挺高兴,有什么意思?没什么可高兴的。 
  天擦黑儿的时候,李慧泉钻进了神路街路口的小酒铺。他要了二两白酒和一盘猪头肉,找个角落喝起来。他答应薛教导员,出来以后只抽烟不喝酒,好好做人。现在喝了,很舒服,浑身舒服。做人的事以后再说,日子怎么混还没谱呢。他又要了二两。酒铺外面的黑夜一片灿烂,许多灯在闪烁,电车呜呜地开过来开过去,摩托在寒风里“嘣嘣嘣”响得很脆。都跟他没关系。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八点。 
  在劳教大队正是看电视的时候,家里没电视,现在上哪儿看呢?罗大妈家不能去,罗小芬可能在家,他不想让人家看到他。看看自己的打扮,整个儿一乡巴佬。他哪儿也不想去,没地方去。酒真好。 
  他闭上眼,使劲儿想那部电视连续剧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刚看过几天就忘了,真够呛:他不知什么时候哼哼起来,买烧饼、喝酒的人都小心地看着他。他哼的是一首主题歌,大家都听懂了,可大家不晓得这个年轻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睁开眼时,目光都是红的了。 
  明天干点儿什么好呢?他哼得不成调,可一直冷静地想着这个间题。他得回答它,把它解开。解不开,连活着有没有意思的问题也把他难住了。今天一直很高兴,怎么突然就不行了?活着当然有意思,这还用说么!操他妈!他骂了一句,晕起来。 
  第二章 
  有人在屋里来回走动。以为是罗大妈,睁开眼却看见一双移来移去的黑皮鞋。裤子上有红线,是个警察。他又把眼闭上了。火筷子碰着铁炉子,看火、掏灰、填煤。床“咯吱”了一声,那人仿佛坐下了。窗外有风声,刮得很响。天亮了么? 
  “他不想动。昨晚没脱衣服就躺下了,一夜睡得还好。他觉得自己好像吐过一次,但忘记吐在哪儿了。床极很硬,脚冻得发麻,浑身骨节酸痛。酒喝多了,可是挺过瘾。小酒铺真是个好地方,他喜欢它。除了这张冷冰冰的床板,那儿是最合适的角落了,骑车溜了大半天,总算给自己找了个去处。他有钱,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他不希望别人打扰他。 
  他讨厌警察。 
  “起来,快十二点了……起来!”,那人终于不耐烦,隔着被子操了他一把。腔调和动作跟管教干部简直没有区别。那只手也很有力量、缺少对人的尊重。李慧泉坐起来,恼怒地瞪着睡意脚胧的眼睛。警察很年轻,白脸,粗眉毛,有点儿下兜齿,眼神儿平平淡淡的。可能是罗大妈提到的那提到的那个片警。他姓什么来着? 
  “喝多了吧?”民警问他。 
  “……没有。” 
  “没喝多,把酒杯和盘子摔了是怎么回事?人家找到居委会来了……没本事还穷喝,充哪门子能耐!赔吧……” 
  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看警察的脸色不像是找岔儿,更不像开玩笑。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包烟,又伸进去。 
  “多少……” 
  “一块六。本来想罚你,罗主任不跟人家说好话,五块钱也下不来。你小子不争气,刚出来就惹祸。”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你要知道能抱着电线杆子唱歌么……” 
  警察扑哧一声笑了。李慧泉很懊丧,想起自己吐哪儿了。厕所。蹲下去没事,想站却站不起来,一使劲儿就吐了。他在凉嗖嗖的茅坑上至少蹲了半小时。他递过去两块钱。警察找不开,掏出一把钢蹦儿摊在床板上,一五一十地掰着数。 
  “甭找钱,都给他们得了。” 
  “我不是替你垫上了么,知道你趁钱我把一月工资垫上多好,真是!……三毛八,整缺二分,操的哩……”警察浑身上下一通乱摸,最后掏出一个瘪烟盒,没几支了。他叹口气,自己叼了一支,把剩下的连同烟盒一块儿扔了过来。 
  “五毛三一包的,你赚了。” 
  李慧泉觉得这个警察挺逗,抠抠缩缩的,可一点儿也下让人腻歪。皮鞋没擦,裤子上有油点子,指甲缝儿也不干净,看来不是,个讲究人。意泉下床给他倒了一碗水。 
  “您贵姓?” 
  “免贵姓刘,户口本上叫刘宝铁,别人都叫我小刘,你……以后就叫我老刘得了。神路衔东巷和西巷是我的管片,少不了打交道。你以后办事留点儿神,哥们儿六亲不认,可你也别怕我,不招灾不惹祸,鬼都是我朋友……你刚回来,打算怎么过日子,能不能跟我聊聊?甭害怕,穿这身皮是警察,脱了我就是你哥哥,反正你们家也没别人了,有什么话跟我说没错。” 
  “我……我还没打算呢。” 
  “没打算不碍的,没完没了地灌老白于算哪门子事儿?你们这路人一个臭毛病,没深没浅!放屁都没深没浅……西巷小九你认识么?他妈在街口卖冰棍儿……” 
  “认识,小玩儿闹,我根本不理他!” 
  “少管刚出来,一气儿偷了仨彩电,把户口给交待了!他妈求我,求我管什么用?搁我就毙了他,还求我呢!这种人不会活,趁早儿就别活,自己找个茅坑一猛子扎下去完事,你说对不对?” 
  李慧泉点点头,话不太中听,倒不怎么噎人。姓刘的看来不好对付。别看表面那么随和,他心里想什么谁知道。 
  “你的卷宗我看了,不就是打架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打就完了。想打架你找我、打我,你敢打我么?” 
  刘宝铁问得很认真,李慧泉有点儿慌。 
  “我知道你不敢。可你要打了别人,就等于把我给打了,咱俩没完!……呸,你们家水里碱怎么这么大,呸呸,抽空把暖瓶涮涮……我走啦。以后少喝点儿,闲得慌了买几本好书看看。” 
  “现在有什么好书?” 
  “哟……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琼瑶什么的……我也没正经看过……” 
  “琼瑶是谁?” 
  “可能是华侨,女的,听我妹妹她们整天念叨……据说故事编得挺好,你到街上转转,哪儿都有卖的。” 
  “女的我不爱看。” 
  刘宝铁看着他,好像没听懂。 
  “我不爱看书。” 
  “也是。可你不是没事儿干么……我走啦。我天天下片儿,有事到居委会找我。你忙午饭吧,时候不早了。” 
  警察走路一颠一颠的,脚后跟好像装了弹簧。劳教大队有个小子也这样,是西城业余体校打篮球的,出操时老站头一排,齐步走颠得还不明显,一跑起来德行大了,脑袋晃得跟马似的。在伙房帮厨时他揍过那小子,傻大个儿让他给打哭了,草包一个。 
  这一位他可不敢打。跟他充大辈儿,把他当孙子训,绵里包针地吓唬他,都得认,还得乖乖地装熊。 
  谁叫人家是警察呢。犯不着跟他顶牛,再说那些话也还不错。只要不假模假式,唬人就让他唬去吧。 
  反正自己心里有数,打入的事一辈子不想干了,打自己的心思倒是有的。自己打自己不犯法。可打哪儿好呢?打了又有什么用呢?过去老觉着劳教大队里吃铝勺、吞钉子的主儿是耍赖,仔细想想还真对路子。人都有活得没劲的时候,野不能向外撒了,就只能跟自己过不去。没别的办法。 
  李慧泉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好。走到里屋看看,又走到院子里看看,哪儿都冷。泡了一包方便面,吃了以后能干的事情只剩下抽烟。扔了一地烟头,屋子里的空气也抽蓝了,心里还是没东西,空得难受。 
  变压器厂是回不去了。它开除了他,自己也倒了霉。薛教导员一年前就给他跑工作,让厂子将来再收下他,毕竟是接母亲的班进去的,不看小的也得看老的。事情刚有眉目,厂子倒闭了。百分之三十的工资,人人都得待业,厂子想要他也要不起了。厂子不倒他也不想回去。集体企业没意思,跟一帮老头儿老太太缠钢线更没意思。他早就干腻了。可是除了缠铜线他会干计么?会吃,人家也会吃,可入家有地方挣钱,不会挣也有父母养着。他呢?只有孤零零一张嘴。 
  罗大妈正给他张罗孤儿补助。长这么大了混成个要饭的,想起来臊得谎,就算街道办事处每月给补助二十几块钱,够干什么?烟钱占一半,剩下的喝粥都不够。几张存折可以顶一阵子。可母亲攒一辈子才攒了一千块钱,他敢敞开花么?薛教导员还指望他留着这点儿钱结婚,真不知道老头儿是么想的。数不清的姑娘都想结婚,他可能也想结婚,但人家跟他没关系。根本就没关系,想也白想。 
  找工作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李慧泉收拢烟头,把烟丝掰进空烟盒,顺手卷了一支。他喜欢打扫卫生,为此常受表扬。扫净管教干部的办公室,出了门儿就在簸箕里翻烟屁股和干净信纸,这事儿谁也不知道。不让抽烟,可他抽了各种牌子的烟,他还知道管教于部们都吝啬,烟头抽得奇短,他比可怜自己还可怜他们。他不觉得抽烟头有什么难堪。逼急了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不信自己找不到工作。 
  李慧泉骑车到街上,买了米面和油盐酱醋。把副食本扔给售货员,有什么要什么,除了芝麻酱没买,粉丝、鸡蛋什么的,装了满满一篮子。又买了几根胡萝卜和一棵白菜,摇摇晃晃地推着往家走。身上车上装足了过日子的东西,他挺高兴。一个人过就一个人过,别人怎么活他也怎么活,他不比别人差。他要蒸米饭吃,要拌疙瘩汤喝,还要炒菜炒鸡蛋,他得吃出花样儿,不能难为自能难为自己,过去一直是母亲做饭。现在剩了他自己,不会也得会。他得吃得让自己高兴,让母亲高兴,他得过得像个人。厨房里灰土重重,但他嗅到了母亲的气息。勺子、刷子、菜刀,铝屉都挂在靠墙的铁钩子上。三角架上扣着大大小小的锅,窗台码着瓶瓶罐罐和五香粉的纸袋,煤气罐竖在墙角,像颗黑乎乎的炸弹,收拾干净了,一切都现出原来的样子。清洁、寒酸、狭窄,母亲仿佛还活着,正弯着背忙忙碌碌地给他热饭。他吃饭不守时,回来晚了母亲从来不怨他,总是默默地走进小厨房,在八瓦的小灯底下独自摸索。那时候他不知道心疼她,母亲死了,他才清楚自己是个畜生,没人味儿的畜生,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已经无从孝敬。 
  煤气罐很沉,用火柴一点居然着了。搁了近三年还有气,这事让他觉得新鲜。蓝色的小火苗“嗖嗖”地往上窜,让人看了高兴。他泡了半盆碱水,把气灶和气罐擦了一遍。都拾掇好了,坐回屋里,六神无主地等着做晚饭。时间还早,该干什么又没了着落。上街逛商店?不行。看人看东西都让他难受。 
  看电影去?可心里乱糟糟地静不下来,没一点儿兴趣。有个朋友进来聊聊就好了。没有父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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