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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3部分

小说: [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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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电影去?可心里乱糟糟地静不下来,没一点儿兴趣。有个朋友进来聊聊就好了。没有父母的人不会少,没朋友的人可一定不多。谁没朋友谁就得活受罪,心里话没处说,全得憋成屎拉出去。这滋味能把人熬死。晚饭能做熟么?他拿不准。他又想到喝酒,但马上把这个念头赶跑了。他决定给薛教导员写封信。找到了纸笔,可找不着那本字典。他忘了许多字,没有忘记怎么查字典。有字典他就能写出整句子,只要那本半块砖头大的字典在手边,他就不是文盲,他无论如何得找到它。哪儿也找不着。 
  让野猫叼走了,还是让耗子给吃了?他把里屋的木箱子翻了个底儿朝上,书倒不少,没一本儿是字典。 
  书页全都发黄.好像让水泡过又晒干了,他看不懂也不想看,只想翻翻,扉页上的签名,每一本都是同祥的字:李若山。墨水的颜色已经发灰,笔画连得很帅,全是父亲的书。父亲是国立土木工程大学的毕业生,解放前干什么不知道,解放后—直在西郊面粉厂当会计师。会计师给人的印象很模糊,很少听人说起他,连母亲都很少讲他,只偶尔提到那人爱喝酒。父亲是得胰腺癌死的。他忘了他的长相,只记得眼珠子很大,脸很长,一言不发地坐在医院的病床上,那是一九六五年父亲留给他的最后形象,也是他能想起来的父亲的唯一真切形象。当时他嘬着一根冰棍在病房里来回溜达,把冰棍纸扔进了一个脏乎乎的痰盂。他对这个肮脏的痰盂的记忆比对父亲病容的记忆要清楚得多。痰盂里那块血把六岁的他吓了一跳,现在想起来仍旧不舒服,好像把脏东西含嘴里了。 
  他不知道西郊面粉厂在什么地方。但西郊面粉厂每月十二块一直把他供养到十八岁。过了人生那道关卡,他和面粉厂和父亲的关系就彻底了结,他和母亲也就成了纯粹的孤儿寡母。活得不太痛快,但他们自己养活自己,他们跟谁也没关系。到面粉厂当装卸工也许是个办法。那儿的人认识他是谁么?他们还记得那个爱喝酒的叫李若山的老会计么?没人认识他。他是老会计捡来的野种。 
  李慧泉把书填进了木箱子,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小时候的作业簿。母亲用针线把它们装订成几大册,包了牛皮纸的封皮,书似的,数不清的五分,他做过一阵子好学生,他忘了,母亲没忘,母亲指望他永远是个好学生。他读了一篇作文,许多字不认识。他不相信这文章竟是他写的。文章叙述了他加入红小兵的喜悦和他的理想。“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这流畅到底”,这流畅而宏大的誓言让他对自己的童年肃然起敬。他蹲在木箱子散发的潮味儿里欣赏自己的作文,直至天黑。陌生的岁月今人神往,但是即便人能够重新活一回,他也没有折向那个年代的足够的勇气。再走一遍,他也还是现在这个样子。许多同学出息了,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但是他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他命里注定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哀叹往昔担忧未来,为找不到工作和自己的种种不幸而发愁。他根本就没必要离开电缆沟;他应该撇开人世的烦恼永远地睡在那儿。 
  作文读不顺畅,但他没想找字典,把写信的事也忘了。晚饭除了一袋方便面,还用小铝锅煮了几个鸡蛋。吃完他就上街了,没骑车,沿着黑漆漆的胡同往有亮儿的地方走。远处总有灯光,他就不停地往前走。有吱啦吱啦的炒菜声。有录音机的音乐,有电视播音员的朗读,还有男人女人或孩子的说笑,一排一排的小平房里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声音都很温和,好像生怕惊扰了他,生怕惹他伤心似的。 
  他想解手。厕所里有灯,但是没有人。尿池子上方的墙壁上画有两条畸形的大腿。根部夹着一个画得很粗糙的女性生殖器。它像个有生命的东西扮着鬼脸嘲弄他、他感到恶心。生活杂乱无章,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去。 
  街上行人比白天还多,都在匆勿地赶路,人们不认识他,人们彼此之间也不认识。他没有发觉有谁在跟谁说话。电车站的车牌周围竖着一些孤零零的入影,彼此互不相干,可车一进站,他们就亲热地或仇恨地拥成了黑糊糊的一堆,没有谁照顾谁、也没有一点儿客气。生活就是这副模样。他永远挤不上车,乘车远去的人吵着叫着笑着。没有人在意他一个人给抛了下来。他也许永远赶不上趟儿了,李慧泉走过了灯火辉煌的小饭馆和小酒铺,走过了黑灯瞎火的中药店和报刊亭,他犹豫了片刻,朝马路对面的食品店走过去。他买了一个小笼屉似的奶油蛋糕,想了想,又买了一篮苹果。小篮子是用白柳条编的,衬了红纸和绿纸。苹果有点儿皱,颜色也不太鲜艳。分量还行,沉甸甸的像那么回事。 
  走到朝阳门立交桥东边一点儿,他拐进了路南的金鸡胡同。数够六根电线杆子,他看见了那个挂着红窗帘的临街的房子。墙根蹲着一个老太太,正就着路灯的光线在摊煤饼。是方叉子的母亲。他拎着东西慢慢凑过去。 
  “方大妈……”老人直起腰来,上下打量他。 
  “我是慧泉。我出来了……” 
  “我谁呢……小五!把门开开。” 
  慧泉进屋坐下,方叉子的弟弟给他倒了一碗水。里屋有几个人在看电视,谁也没出来。老太太洗了手,半天不想说话。慧泉觉得挺别扭。但出去已经不可能了,人家不欢迎他,想晒他,这情形他可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不停地摆弄蛋糕盒子和水果篮子,显得十分愚蠢,好像生怕人家看不到它们。 
  “我来……我来看看您,大爷身体好么?”他猜想方叉子的父亲一定在屋里看电视,可问过之后谁也没搭理他。小五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脸有点儿红,这小子长了足有一头,跟方叉子的脸盘,差不多漂亮。 
  “你有什么事儿?”方大妈问。 
  “小三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事有我一份儿,对不住您!以后家里有力气活.您让小五到东巷叫我,您就把我当小三儿使唤三儿使唤吧……我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 
  大妈叹了口气,电视的声音关小了。 
  “……出来了敢情好,自己掂量着点儿比什么都强,我们家,不用外人帮忙。再说小三儿也不是我家人了,他死呀活的没咱们什么事,你也用不着惦记……” 
  “他有信么?……我想看看地址。” 
  小五给他找了一个信封,皱巴巴的看着费劲。地址是青海省三五六信箱十一分箱。他看了几遍,把信封还回去。没有话说,他想走。三五六和十一两个数目字显得笼统而难以捉模,他想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麻烦您了,我走啦。” 
  “把东西带上!” 
  李慧泉站在门槛里边,总算听到了方叉子父亲的声音,愤怒而又严厉。 
  方大妈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逃进了昏暗的小胡同,急匆匆地往朝外大街走。真想一脑袋撞电线杆子上。花钱找不自在。他招谁惹谁了?他们儿子倒了霉拿他撒气,他找谁去?他们儿子要不拉他拽他,他能到今天这份儿上么?满以为老人们会问这问那地问点儿什么,嘱咐点儿什么,可人家就差骂他一顿了。没想到,也不可思议。 
  他在别人眼里真那么可恶可厌么?他昏沉沉地往前走,听到身后有人踏踏地追上来。 
  小五拎着蛋糕和水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慧泉想在他天真的脸蛋上揍一拳,揍得让他父母看了伤心骂街。那才合适呢! 
  “……我爸说你没工作,东西让你留着自己吃,你带回去吧……” 
  “小五.就算大哥给你买的……你上初几了?” 
  “我都上高一了!” 
  “高一?高一……别他妈瞎塞!不要拉倒,扔茅坑里算啦!你再跟着我,小心我……” 
  小五害怕了,往旁边躲了躲。 
  “你他妈都上高一了……想上大学么?” 
  “……想。” 
  “以后少搭理我,别跟你哥学。回家告诉你爸爸,就说慧泉让你好好学习来着,看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东西你爱扔哪儿扔哪儿,滚吧!” 
  小五不敢跟着走了,样子挺可怜,李慧泉拍拍他肩膀,沿着便道头也不回地往神路街走去。电影院刚散场,疲惫的人群涌上了马路,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带着失望的苦恼的表情。他在这些人中间横冲直撞,挑衅地昂着下巴。他顺利地穿过了入群,顺利得让人不舒服。人们适时地不屑一顾地躲开他,使他气馁而又难为情。他闹不清自己想干什么。晚间临睡前,他试图在没有字典的情况下给薛教导员写封信。 
  铺好信纸,刚写过“我很好”之后就写不下去了。不是找不到词汇,而是自己的感觉与信纸上写的完全相反。它们无法调和。又想给方叉子写。方叉子处境不如他,他总不至于向人家诉什么苦。面对不如他的更值得同情的朋友,他似乎应当心平气和。但他十分懊丧,因为想了半天才想起方叉子的大名叫方广德。这名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事隔三年,再跟这名字建立某种可有可无的联系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但他除了跟它交谈已经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谈话对象。信中写道: 
  我出来了,没有什么工作。你行吗,干活累不累。北京不冷,你们冷吗?我妈死了,杆病(肝癌)。 
  老瘪死了,骑莫拖(摩托)摔死了,他偷了一个莫拖。我想了三年,你不值,没有女的你没事,以后回不了家,太不值。你要好好干。里边和外边一样,外边也没什么义(意)思。就是没人管好,也没义(意)思。你要好好听话,多干活,少想,多找朋友。有朋友就不怕了…… 
  居然写了半张纸,字迹歪歪扭扭,可是写得很高兴。方叉子好像坐在桌子对面,认真听他唠唠叨叨地讲心事。他觉得自己讲得挺流畅的。他还想写,但是太累了。脑子里很多词挤成乱糟糟的一堆,他得一个一个把它们摘出来,不让它们打架。跟方叉子在一起时,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现在不靠字典他写了半张纸,密密麻麻的,看了真愉快,胸口的憋闷也好多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方广德三个字换成任何一个人。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讲讲自己的心里话,薛教导员、罗小芬、死去的老瘪,乃至母亲和父亲。这个简单的秘密使他异常惊讶而又快活。他平生第一次对圆珠笔和方块字有了亲近的欲望。它们是他的朋友。他还想写。 
  夜里他睡得很好。 
  第三章 
  春节前夕,李慧泉在红宫照相馆拍了一张快相。他不爱照相,他觉得在相片上自己比平时更难看。 
  罗大妈说洗四张就够了,他却让人家洗了十五张。照相馆那个开票的当时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盯了他半天。 
  “十五张?” 
  “十五张。” 
  “快相不保证质量……” 
  “十五张!” 
  他口气恶狠狠的,差点儿隔着柜台揍那人的下巴。洗十五张是为了避免再进照相馆,他觉得这个令人难堪的念头被人家察觉了。他很恼火。 
  取相片时他比在火葬场取母亲的骨灰盒那次还紧张。他看也不看,拿了纸袋就走。在街角没人的地方,他小心地把纸袋里的东西倒进手心。十几张同样的面孔歪歪斜斜地摊开,用同样严肃的表情看着他。拍得比预料的要好一些。嘴唇由于抿得很紧而变薄了,眼神儿显得坚定、专注。不算太丑,街上毕竟有许多人长得还不如他。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罗大妈把他领到街道办事处,在大套院里转来转去,进了几间屋子,见了几个人,最后从一位中年妇女手中领到了个体摊商的营业执照。事先申请的经营水果的执照没有得到批准,因为已经满额了。 
  罗大妈四处游说也没管用,除了经营服装鞋帽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李慧泉对执照的类别不在乎,只要有事做就行。据说贩水果机动性大,周转快,贩服装或小百货赚得少而慢,没有铺面房或野路子的人根本不能干,一干准赔。李慧泉却想试试。他不怕赔,他没有任何牵挂。最主要的是,他不相信自己会干赔了。只要眼灵手稳,肯卖力气,他以为自己会干得不错。赚得再少,能少过孤儿补助费么?他不愁后路。 
  在街道办事处门外遇上一个胖男人。罗大妈叫他李科长,她让慧泉叫他李叔叔。不知道是哪门子科长和哪门子叔叔。慧泉想起了又白又肥的日本大相扑。 
  “你李叔帮了不少忙,还不快谢谢!” 
  李慧泉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这是劳教大队的礼仪,对管教干部、视察的上级、各种各祥的参观者,只要人家跟你说话,或者不想跟你说话只是用目光注视着你,按照规定都得深深地鞠躬致意。他不由自主地弥了一躬。大胖子却没有什么表示,像注视某种物品一徉随便地瘫了他一眼。慧泉觉得自己变成了路边的垃圾桶,或是一件没人要的破衣服。他感到无地自容。 
  “就是他?”胖科长间罗大妈。 
  “这孩子老实,我跟您不是说过么,您看……连客套都不会,脸还红呢!” 
  胖科长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好像让人挠了胳肢窝。他的目光不仅随便,而且有施舍的味道,居高临下地在慧泉脸上归来归。 
  “好些个退休、待业的人都申请执照,他们得不着你得着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工作。” 
  “就为这个?”胖子轻蔑地撇撇嘴。 
  “我没父母。” 
  “政府关心你,你心里一定要明白。做买卖别搞邪的歪的,别见钱眼开干糊涂事……你有错误,改了就好,再犯老毛病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我一定听政府的话。”慧泉又冒出一句劳教大队的口头语,身体已经解教,但思想和感觉仍在接受某种强制。他对自己的低三下四不满意,但他看出别人对他这种态度倒很欣赏,连罗大妈也在点头赞许。走到哪儿都有教训他的人,谁都想指着他鼻子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和不应该怎么做,谁都想让他处处表现出低人一筹,好让他们为自己的高大干净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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