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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29部分

小说: 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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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目的佛祖,一向不信佛的达志忽然想到,自己也应该求一求佛祖,请他老人家保佑尚吉利的绸缎能够入选参加万国商品赛会!这样想着,就学着别人的模样,也扑通跪了下去。达志双手合十地小声说了自己的请求之后,正要起身去向佛祖献点香火钱,却突然双眼一亮,盯住了在他前面跪着的一个女人身上穿的缎子夹袄,那夹袄上的花纹新鲜而怪异,且不是印的,而是直接织成的。“大姐,请问,你这上衣的缎料是从何处买的?”达志迫不及待地扯了一下那女人的衣襟,这样开口问。

  正双目微闭虔诚跪拜佛祖的那位妇人,被达志的举动惊得身子一战,她回头害怕而厌恶地看了达志一眼,又急忙扭过了脸。

  “大姐,你——”

  “罪过,罪过!这是圣洁之地呵!”那女人满面红晕地急忙又向佛祖磕了一个头,低声说道。

  达志见她误解了自己的举动,不敢再说下去,就起身去献了香火钱,尔后站到远处,一直盯着那个女人。直到法事结束那女人起身向寺外走时,达志才又追上去说道:“大姐,我是一个织绸缎的,刚才看见你这缎子夹袄上的花纹织得好看,很想找到织家请教,烦大姐告诉我你这缎料是从啥地方买到的?”

  那妇人这时方明白达志并无坏心,遂笑了笑答:“是从城东十里铺游家买的,他们会织绸缎,价格也便宜。”

  达志从十里铺游家回来已是晚饭后了。游家是一个只有两部老式织机的绸坊,但那老式织机上的织花装置确实奇妙,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回去也做做那装置试试!达志伏在灯下,边回忆边绘着那装置的图样。正这当儿,旅栈老板差人送来后晌代他收到的一封信,达志一看信封上的“筹备巴拿马赛会河南出口协会”的落款,便知道是自己盼望的回音来了,他带着喜忧参半的忐忑心情,抖颤着手撕开了信封,惶惶恐恐地去看纸上的字迹:

  南阳尚吉利织丝厂尚达志先生雅鉴:

  所送之雪青捻线缎、银灰捻线缎、雪青湖绉、雪白湖绉、炼白山丝绸等丝绸产品,经国家权威人士评审后,除雪白湖绉外,余四种皆被定为万国商品赛会参赛之品,谨告,请于明日来协会——

  “入选了!”达志还没读完信,便忍不住以拳击桌,发出了抑得很低的欢呼……

  达志还没到家,报纸上已经公布了尚吉利织丝厂四种绸缎赴美参加万国赛会的消息。达志到家没有几天,这消息便给尚吉利织丝厂带来了第一批慕名而至的买主。一时,尚家门前车马拥挤、人声喧嚷,一片热闹景象。十几天时间过后,原来积存在库房里的所有产品便一售而光。

  “卓远哥,你当初的预料一点不错,这参赛的事影响还真不小!”库房售空的那个晚饭后,达志兴冲冲地跑到隔壁卓远的书房叫。

  “你下一步打算咋办?”正伏案用左手写着什么的卓远放下笔,含了笑问。

  “我想再办两桩事,”达志思忖着说,“第一,继续提高质量,除了抓好丝漂白整理、织机操作和染印几个关口外,还要试装新的织花装置;第二,再买一部分织机,尽快扩大生产。”

  “嗯,这想法行。”卓远沉吟着点头,“重要的是不能满足,参赛只是外部世界对你家绸缎的初步承认,并不说明你们的产品已能在世上夺魁,我心里认为,你们的产品在这次赛会上获奖的可能不大,因为世界各国的丝织工业都在很快发展,而你的厂才刚刚复苏不久,过去称王的产品如今未必还会称王!”

  “是的,这次我心里也不敢抱获奖的奢望,”达志在椅子上坐下,“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世界再尊我的丝绸为王!”

  “这一点我信!”卓远轻拍了一下达志的肩,“但愿你能早日赶到那个目标跟前。我甚至替你想了,你将来应该建立一个包括养蚕、缫丝、丝织、成衣厂在内的大型联合企业,而且也可以把资金再投到炼铁、织机研制等其它行业,真正把我们南阳的工业往前推进一大截!一旦我们国中遍是你这样握有雄厚资金的大工厂主,那咱们的国家不也就富裕强大了?别的国家还敢如今天这样欺负我们?”

  “卓远哥,你想得真远!”

  “我这也是从攻打咱们的那些国家身上看出的道理,英国、法国、德国,能让他们的兵拿着洋枪、洋炮,坐着洋船来中国行凶劫掠,还不是因为他们有钱?!没钱,哪里造得出枪、炮、船?哪里能派出兵?这些钱是从哪里来?除了从其它国家掠夺的一些外,大部分肯定是来自他们本国,想想,如果他们没有一大批富裕的工厂主,只是像我们国家这样都是些种几亩地的小农,他们能收到那么多的金钱?所以我想,我们的国家要富要强,就也要发展工厂,建立成千上万的大工厂,有了无数的工厂有了钱,咱们就可以发展军队,可以造威力大的武器,可以让人尊重而不是招人欺负!”

  “是的,是的,”达志又急忙点头,“譬如我,倘使国家现在急缺钱用,让我拿,我一下子拿出个几百两不成问题,要在过去,我去哪里拿?”

  “究竟怎样才能使咱们的国家尽快出现成千上万个大工厂?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卓远说着,用手指轻敲着摊在书桌上的纸,“我琢磨,一开始应该鼓励像你这样的小坊小厂,而且主要是生产人们吃、穿、住、行方面急需物品的小坊小厂,待这些小坊小厂逐渐发展,有了雄厚资金,再鼓励他们去办炼铁、炼钢、造大机器、大轮船这样的大厂!那时——”

  “嗳,你们还吃不吃饭了?”雅娴这时腰系着围裙出现在门口,“你们一见面就是说大话,说呀,说呀,没个完!这些大话有啥用?”

  “嗨,这咋能叫大话?这是对未来的一种设想!好了,先不说了,吃饭!达志今晚就在这里吃,咱们喝几盅邓州黄酒,庆贺你家产品参加万国赛会!”

  “这酒得到我那儿喝才对!”达志笑道。

  “就在俺这儿占个便宜吧!”雅娴笑罢,刚要起身去摆酒,忽又想起什么似地转过身道:“要我说,达志,你该去晋府看看云纬,她伤得好重,后晌我听说她才能从床上坐起身。你们当初好歹——”

  “咋,云纬受伤了?咋伤的?”达志吃了一惊,他从开封回来,整日在厂里忙,连门也没出,根本不知道这消息。

  “晋金存临死时戳伤的。”卓远沉声答道,“来,边喝我边给你细说!”

  “哦,天!”达志眼里一下子结了冰,双眸冻结了似的一动不动……

  栗府门前的灯笼,把黑夜推到对面的街边,也把达志的身影,在街面上拉得很细很长。他焦急地在灯前踱步,等待着门房通报。卓远原是说好同他一起来的,临动身时师范里来人找他商量事情,达志不想再等他,便三脚并两步地赶来了。云纬,你究竟伤得咋样?伤着骨头了没?我真该死,这些天只顾忙厂里的事,竟不知道你被刺伤,拖到这会儿才来!晋金存,这个狠心的狗东西,临死竟还要对人下毒手,天下会也有这样的男人?!……

  “尚老板,栗老爷不在家,禀告太太后,太太答应让你进府探望女仆盛云纬。”一个门房这时出来招呼。达志闻言,便急急进院,在那门房的带领下向云纬的住屋走。

  云纬的住屋在一排下房的中间,一位年纪大些的侍女为达志拉开了屋门。灯光下,达志一看见枕头上云纬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便踉跄着奔到床边,呜咽着喊:“云纬——”

  “云纬,你看看是谁来了!”达志背后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喊。达志扭眼一看,认出是栗温保的太太草绒,他过去见过几次的,忙点头致意。草绒示意他在床沿坐下,又转对云纬喊了一声:“云纬!”草绒刚才听说达志来探望云纬,立时应允,她知道云纬被晋金存刺伤后心里很苦,估计达志的探望对云纬会是个安慰。

  云纬从昏沉中睁开眼来。这些天,她大部分时间都沉在昏迷和昏沉中。晋金存那一刀差一点点就刺中她的心脏,倘不是晋金存的手腕骨折手指萎缩力气不够,云纬的性命就难保了。她双眸迟缓地动着,一时看不清面前坐的男人是谁。

  “是尚吉利织丝厂的尚老板!”草绒在一旁提醒。

  一听“尚吉利”三个字,云纬的眉梢陡然一颤,她的目光在达志脸上一闪即灭,她又闭上了眼睛。

  “云纬,我刚刚知道你受伤,所以才来,告诉我,我能为你做点啥?这一回,你一定要接受我的帮助,我现在有钱了,你想找哪个大夫看伤,想吃啥样东西,只管说!”达志冲动地握住云纬放在床边的一只手,声音低而急切。

  云纬静静躺在那儿,眼仍然紧紧闭着,只是将手慢慢从达志的掌中抽出。这两天,她每次清醒过来后,心都被一股强烈的悔恨咬得疼痛难忍,她都要在心里对自己叫:你这个傻女人!你这个笨东西!你不是很早就要报复晋金存吗?可你是怎样报复的?你不仅给他生了儿子,甚至在他瘫了的时候还给他洗刷照料,你等着去挨他这一刀,你为什么不早动手杀了他?为什么不杀了他?但现在她一看见达志,这股悔恨却又一变而成为对尚家的恨。我为什么会落到这步境地?我为什么会成为晋金存的夫人?还不是因为你尚达志当初变了心?!——人的思维都有一个习惯,在反思一件事时,总要去找导致这件事的最初原因。云纬现在也是这样,在她回想被刺受伤这件事时,她不能不想起导致自己落到晋金存手里的那些最初的缘由。

  “说话呀,云纬,我把你接出去,住到我家养伤,行吗?”泪珠在达志的眼眶里打转,“如今,我只有为你做点啥,心里才安呐……”

  看见达志掉了眼泪,草绒那颗率直而柔软的心也有些难受,她不忍再在这里看下去,悄步出了屋门。

  “你应该高兴!”双眼闭拢的云纬忽然这样开口,“一个你扔掉的女人被扎死了,你的心不也就可以安下来了嘛!”

  “云纬!”达志抹了一下自己眼上的泪。

  “你走吧!”云纬眼睛没睁,又说了这三个字。

  “云纬!”

  “走吧,你!”云纬闭眼说出的仍是这三个冰冷的字。

  达志只好吸一下鼻子,不舍地站起身。

  云纬依旧双眼紧闭,没动也没吭。直到达志退出门外脚步

  声远了之后,她才又睁开眼睛,在眼帘打开的同时,大股的泪水倾泄了出来……

 
21  
周大新  
 

  鹿鸣山在月色下耸峙着它那黑色的身躯,山脚下的鸭河如一匹白绸一样地铺绕在那里,一座石桥线一样地扯在河上,两条土路从东西两个方向若隐若现地伸进前边那个叫云阳的不大的镇子,镇中的草房、瓦屋错错落落蹲伏在月下。栗温保默站在一株山梨树的阴影里,静静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四周很静,镇中只偶尔传来一声狗吠和白郎军哨兵的喝问。

  栗温保和他的兵马,是半夜时分完成对这座镇子的包围的。

  
  自从接了参加围剿白郎起义军的军令之后,栗温保这些天一直率着自己的人马东奔西走,先到新野曹溪营,继到邓县白牛镇,再到淅川荆紫关,一直没有追上白郎军。昨天后晌,正在南召城歇息的他,听说白郎军的一股辎重部队,隐在大山中的云阳镇里,才算有了这次成功的包围行动。

  从潜进镇中的探子口里知道,这股辎重部队的人数不多,与自己的兵马相比,自己占着明显的优势。包围圈已经形成且十分严密,所有的进攻准备已经做好,单等着栗温保发出进攻的号令,可他在此时却有了犹豫。

  打还是不打?

  白郎军队里的人也全是农民!

  “去,把你肖四哥叫来!”他对身边的一个卫兵交待。片刻后,那卫兵领着他的副手兼军师从包围圈的另一侧走来。肖四刚刚站定,便低而急切地问:“大哥,我们一直在等你的进攻号令,你怎么不发?天快亮了,趁天黑打进去才会更顺利!”

  “四弟,”他挥手让四周的护卫退到后边,单独对肖四说道,“我有点不忍心。”

  “咋?”肖四一怔。

  “你想,两年前我们不也和这些白郎军的士兵一样,是反抗官府的农民?大伙本是同根,动手杀他们心里总不安生!”

  “可你想过没有,大哥,前不久南阳镇总兵高文贵就是因为围剿白郎迟延,被袁世凯亲自下令革职的!你如今是南阳的副镇守使,我们混到这一步经历了多少苦难,难道你也想丢了官职,再去过往日那苦日子?”

  “这——”栗温保的心脏一缩。

  “大哥,我们如今已是在仕途上混,在仕途上混的人可不能总想别人,不的话,那官位可也就要落到别人头上了!我近日也读了几本史书,其中有一本上说,天下仕途皆用血肉铺就,无狠心无胆魄者别上此路,我觉得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肖四的双眼在月光下一闪一闪。

  “能不能这样,我们网开一面,把他们打跑?”栗温保又低首沉吟着。

  “那样做一是有可能走漏消息,说我们故意放走反贼,谁也说不准我们的队伍中有没有告密者;二是失去了一个立功受褒扬的机会。打仗中,像这种兵力占绝对优势又把敌人全数包围的机会很难遇到,失去了这个机会,可能也就失去了荣誉,失去了战胜仕途上别的对手的资本!大哥,下决心吧,无毒不丈夫!”肖四的声音里满是催促。

  “这些人也有父母妻儿呀!”栗温保挪动了一下双脚,低声叹了一句。

  “你应该首先想想你的妻子女儿,难道你想和妻女搬出现在的栗府,再回卧龙岗西的落霞村种那亩把岗坡地,再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再说,历史上有哪个大官手下没有几条人命?你犯不着为这些人的死心疼,我们当初和晋金存打仗时死的那些弟兄,有哪些人替咱心疼了?”

  “唉,白郎的这些人也不过为的是想过几天好日子。”栗温保再一次叹道。

  “就算我们不打他,让他们胜了,他们过上了好日子,那我们还怎么过好日子?他们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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